作者：不系舟

一

小世子夭折了，尚未满五岁。

小世子去之前，醒转了一会儿，拉着王妃的手道：等他好了就要去看自己的小马驹。

然后到第二天天亮都没醒过过来。

永定王府的厨娘许三娘也很喜欢这个小娃娃。

王爷和王妃大婚多年，方得这个孩子，当是十分珍重。小世子长得白嫩，虽一二岁时候也有幼儿的顽劣，但是比起他的同辈堂兄弟来说，更是乖巧伶俐，刚刚会说话，便会奶声奶气地背诗。对府中上下，更是嘴甜，一口一个姐姐、哥哥的哄得大伙开心得很。大伙都说他像个下凡的童子似的。

童子如今怕是错落凡间，历劫够了时辰便回去了吧。即使是天家的孩子也敌不过人间的生死苦楚。

就在世子下葬后第二天，许三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晚上有熬甜羹的习惯，因着从前小世子嘴馋，偶尔夜里会闹着要吃糖羹，虽然王妃道这对他牙齿不好，但是经不住他折腾的下人，总会偷偷让许三娘给弄几勺蜜糖山楂羹让孩子解解馋。

失去了小世子后，府中上下不仅要忙着操办小世子的丧葬事宜，还要照顾两位失去孩子的主子，特别是王爷，自那日在外听闻小世子离世当场便从马上摔下。府中上下伤痛之余更添疲累。

许三娘想着这些杂事，待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煮起了糖羹，不禁暗骂了自己一顿，但是她又仿佛想到什么，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碗，舀了一碗放灶台。世子走后，府中把他用过的物件能随葬的都随葬了，剩下的都烧了或者找个地方埋了。这个小瓷碗是平日下人给他偷偷煮甜食的时候用的，那二位主子很少见过。许三娘也没拿过出来。

但第二天一早，许三娘准备早饭的时候，竟又看到那一小碗甜羹还是昨晚的模样，她低头嗅了嗅糖羹，又试了一口，只是凉了些，味道还是如昨晚熬出来那般。

从前老人说过，在灶头留的饭菜，若是短时间内变馊变坏，那是有鬼怪偷吃食物的精气。故而拜灶老爷不仅是保证厨房免除祸患，还是可让灶老爷给驱这些鬼怪以及蛇虫鼠蚁。

但许三娘不觉得是灶老爷显灵，她更觉得是小世子回来了，因着昨儿她灶头打扫得不算干净，留了点面粉在锅旁。如今，上边有一只小小的孩童脚印。

二

许三娘把这事跟王府的管事陈旺说了一次，那人就道这许三娘神神叨叨的，这世子夭折不久，三七尚未过去，王府还需请高僧做法事，让世子早日往生，她如今这一说，倒像是世子走得不安生，竟是送不走的意思。他警告许三娘以后莫再提此事，也省得王妃王爷难过。

许三娘被他这么一说，倒没泄气，她总觉小世子从前在王府活得开心，如今走得匆忙，小小年纪的哪舍得这般快离去，更别说那疼爱他的爹娘尚在伤痛中。

许三娘从小世子尚未长牙便开始烹制他的膳食，一汤一勺都裹着宠爱，喂养得小世子健康白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许三娘服侍王府多年，不仅因为她的一手好厨艺，更加是因为她玲珑心思。小世子从前嘴馋，对许三娘更加是百般讨好，甚至皇宫赏下来的甜点，他都会拿些过来给许三娘试试，道是让她可以仿造一款。

但这是御赐的食物，孩童话语不可当真，故而从未给小世子做过一款。

如今想起便成了遗憾。思念之间，许三娘还真的按着记忆里的样子动手偷偷仿造了几个糕点，弄了些容易变坏的甜酪在旁边，还在灶头上散了些面粉。

第二日，她故意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到厨房，那公鸡尚未打鸣，东方的一抹淡黄在地平线上慢慢晕染开来，尚未褪去的夜幕挂着清亮的圆月以及耀眼的太白星。

许三娘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门口，透着那留了一条缝的木门往里瞧去，厨房里一片漆黑，再往灶头的地方看去——

她看到那灶头处，有一团发着淡黄色光芒的雾气在漂浮，脑子一阵空白，心里更是漏了一拍似的，不小心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惊呼，虽然她很快捂住了嘴巴，但她的声音还是惊扰到灶前的雾气，只听到里头几声慌乱的哐当响声，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许三娘再偷偷爬去看时，晨光依然映入了厨房中，那灶前的糕点一如昨夜整洁，除了它旁边的白色粉末有些凌乱的拨弄轨迹。

这次许三娘又叫了几个下人过来瞧这粉末上的小脚印，让他们作证，道是这次小世子真的显灵了。

王爷身体初愈，听闻此事也匆匆披着外衣在王妃搀扶下到灶前探看，他颤抖着手在那小小的脚印上悬着，想触摸又有些害怕。转而他深呼吸一口气，转头对许三娘怒喝道：“世子早已安息，这孩童脚印到底何来，是谁指示你装神弄鬼的？！”

许三娘本想着这是小世子思念王爷王妃，不肯离去的证明，想着让他父母来确认，却不料触怒了王爷。当天就被管事告知从此王府留不得她，念她从前无过错，给她结算了工钱便赶了她出府，还警告她别再对外说此事，不然，她家中上下小命不保。

三

许三娘没读过什么书，那会儿丈夫意外断了一足，痊愈后难以再做农活。她听老乡介绍，自己一个人到京城务工以给丈夫和一对孩儿口粮。后来得王妃赏识到王府做了厨娘，她心思细密多娘没出过什么差错，仁厚的王妃王爷也从未对自己发过脾气。她心有不忿，总觉得此事蹊跷，且陈旺命她三天之内离开京城，这让她更为不解。

离京前一天，许三娘心里总是不舒服，便到城隍庙上香。

那时正是黄昏，庙中的香客不多，解签的瞎眼道人正收拾摊子，许三娘匆匆添了几枚香油钱，又突然想到什么，咬牙掏出小小的银锞子，递与道人：“道长，可帮我择个吉日，私下做场法事吗？”

瞎眼道人头朝许三娘所在的位置偏了点，慢悠悠地将一双发白的眸子凑近了许三娘的脸：“大娘，您命中有劫，您从前贵人也有大劫。”

许三娘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这道人所言又让她警觉几分，想起陈旺的警告，她只道自己脑子不清醒，便推开道人想要离去，不料那道人如白骨覆了筋膜的手紧捉着她手腕不放。

她惊恐后退：“没，只求个心安，道长快放手！”

那瞎眼道人脸被夕阳照出的门框影子分割了好几块，似乎每一处都有不一样的神色，许三娘从前没在他此处解过签，只听府里的人传言他算得极准，此番她生怕秘密被看穿，只后悔自己多事。

“你为二位贵人求福，是功德。何惧之？”道人展颜一笑，但手上力道不减。

 “道长此事莫要胡说！”

 “大娘莫怕，贫道只给有缘人开天目，你与二位贵人均是仁厚善良，只是今夜你们三人恐是有大劫。”

许三娘本来只是想着从前王妃王爷对自己极好，王妃还曾提议让她接丈夫和小儿子到京城安居。如今自己愚钝犯错，也只是被赶出王府，一想之下心里还是有些愧疚，好歹主仆一场，也想给二位主子祈福，求他们日后安康。

这下道人竟说二人有劫难，让本来觉得事有蹊跷的许三娘心中猜测确定了几分。

小世子的离世绝非只是普通伤病，那灶前的小脚印，不曾变腐败的食物，都像是小世子在给她暗示什么。

“大师！此事当真？是与……”

“与家中离世小辈有关。”大师沉声定断。

……

许三娘浑浑噩噩回到暂居的客栈中，她总觉需给王爷王妃提个醒。但是二人赶自己出门，已然是怕她说漏了什么。她一个村里出来的妇人不懂朝廷的阴谲诡计只道府中主子对自己极好。她与丈夫虽未不识字，但从来也懂知恩图报，她需得找人与二位说一番。

于是，她托府中的小二，给自己捎个口信给府里的王妃身旁的丫鬟望提点一番。

正思虑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许三娘道是小二回来了，却不料开门看到了陈旺，他二话不说，拉着许三娘就跑。

许三娘完全没反应过来，待陈旺将许三娘带到了城中荒废旧宅处，他方放开许三娘的手，朝外间瞅了瞅，回头对惊魂未定的许三娘道：“幸亏你尚未离开！”

许三娘不解地看着他，总觉危险，退后几步与陈旺拉开了点距离，道：“什么？”

“厨房的事，是你做的吧？”

陈旺冷然看着许三娘，继续道：“我从前以为你在王府，只是个不问事的厨娘，没想到你有这般能耐，自你走后数日，这饭菜都放不过半柱香。”

许三娘还是不解。

陈旺从阴影中走来，月色映照着他的脸，以及他手中不知何时拿出来的清亮匕首，步步逼近许三娘道：“世子脚印、每日不变腐的食物，我总是猜不到你为何想到用这些事来给王爷王妃提示，亦或是你背后另有高人指点？”

许三娘此时虽惊慌，但是刚刚一路被拉扯奔跑，脑中思绪转得极快，如今联系到道人黄昏时候说的话，心下猜到了个大概，便道：“世子的死与你有关？！”

陈旺闭目，将手指竖在嘴唇间，道：“嘘。是小世子命中定有此劫，况且，今夜过后，他们一家便能团聚，我也不算做了坏事。”许三娘步步后退，陈旺笑得残忍癫狂继续道：“本来我想着，你这般思念他，还想在城外安排杀手送你上路，如今你迟迟不走，定是想要我亲自动手了！”

语罢，他划拉着手中的匕首，就要挥下结束许三娘的命，许三娘惊慌想要出门逃走，却因房间阴暗，扭了脚，一下跌到避开了他那一刀。

她在地上翻滚了一下，心想刚刚送信的小二怕也是凶多吉少，她需要赶去给王爷王妃报信，翻滚着到一旁，跟陈旺拉开了距离，却比刚刚淡定了许些，准备说话分散他注意力。

“你说我走后饭菜放不过半柱香是什么意思？！”

陈旺只道她在无谓挣扎，不慌不忙挪动脚步，往门口移动断了她逃走的生路，嘴上却好心解释道：“竟然不是你所为？你不是自称那糖羹放灶头旁一夜都不变味的吗？为何自你离去当日起，我们换过好几个厨子，买了多种食材，都放不过半柱香?逼得王爷王妃只得出门用膳？”

许三娘听这，心下也奇怪，便接话道：“我离开王府后，并没与王府其他厨子联系，此事怕不是 你们得罪了灶君老爷！”

“放肆！！”陈旺怒喝，他素来就不爱听这婆娘神叨叨的话，便道，“若非你从中作梗，我主子的事早已成了，你被赶走后，竟还不懂逃命，今日又派人前来报信。本来今日我们从外间买好的饭菜确保万无一失，因着你的人让王爷看到厨房有被毒杀的老鼠，我主子的计谋方被暴露！如今留你不得！”语罢他一脚踢倒了许三娘，猛地扑去就要往她脖子上下刀。

许三娘握紧他手腕，奋力想要推开陈旺，她咬着牙道：“你本就留我不得，你怕是想等我出城后下手，待王爷王妃死后再杀我，做就我记恨杀人的罪证罢。”

陈旺狞笑道：“是又如何？本来只想寻个理由让你出去，是你搞什么小世子显灵的话，让王爷起了疑心，我主子不得不出此下策。”

四

眼下这陈旺说完，力度往许三娘脖子又沉了几分，许三娘头上尽是大汗，她想着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不知道陈旺口中的主子是谁，小世子的离世与他有关，他的目标又是杀害王爷王妃，并想着嫁祸给自己，但没想到她离去后，放在厨房灶头的食物都熬不得半个柱香的时间，食物中下毒毒害二人的机会迟迟难觅，今夜本来正是下手时机，她命人寻王妃丫鬟，却意外惊动王爷，并让王爷发现了偷吃毒菜的老鼠，才让事情败露。

“别挣扎了！”陈旺用手肘砸向许三娘的胸脯，许三娘胸口一痛，手上的力度顿时弱了几分，她猛然用最后的力往外翻滚，只觉背后猛然一阵剧痛。陈旺的刀直扎入她背后。

许三娘挣扎爬起，见陈旺状若癫狂，要下死手，灵机一动，便指着她身后道：“世子殿下！”

陈旺被她这一吼，下意识回头，许三娘趁这空隙推门逃走。她背后剧痛，奔跑之间，喉咙中尽是血腥味。但她无暇多顾，刚刚跑到门口，她头皮一痛，直接被拉扯着往后摔倒。那陈旺没有多说，举起沾染着血的匕首就要落下，她双目一闭只能待死。

但等了一会，预料中的痛楚并没落下，她微微睁眼看，但见眼前一团光雾，渐渐展露出一个孩童的模样，他与小世子一般大，但模样全然不同，他手中拿着一双比自己还高大的筷子，正竭尽全力卡主陈旺的手，让陈旺的刀下降不了。

“这是？！”陈旺惊恐看着雾气，迟迟使不出力。

“王爷！刚刚声音从此处传出！”废宅外火光摇曳，还有重重脚步声，似是有一队人马在外间。

砰！

门被撞开，王爷身穿甲胄闯入了院落，身后兵马也快速冲入，一下就把许三娘身上的陈旺拉开。许三娘惊魂未定，但她胸前那团光雾消失了。她颤抖爬起，眼中转着泪，对王爷叩首道：“王爷信我啊！”

……

之后陈旺被正法，他的主子也一并被揪了出来，具体缘由是什么许三娘不得而知。但王爷王妃感许三娘忠心，让她伤愈后，想让她继续做府中厨娘，但她经此一役已无待京城的心思。

王爷王妃问及她如何得知府中有人想害他们，许三娘叩首道她并不知晓个中细节，小世子一事也是她猜测，怕是王爷王妃仁心，才得此眷顾。他们主子二人见许三娘如此，也没过问，王爷赏赐了她一些金银便放她归乡。

临行前，许三娘到庙中找老道人致谢，问及那个小孩，老道笑说：“此为灶君座下童子，名守饭，专门看顾饭菜免除鬼怪侵扰。寻常不出现在凡人跟前，此番他多次出没，怕是受人所托。”

许三娘不解追问何人所托？道人睁着浑浊的双眸道：“生人之思，离人之念。虚妄之事不需细问。”

或许在她不知道的夜里，偷偷到厨房吃甜羹的小世子曾见过年龄相仿的玩伴，二人曾分享过一碗甜羹，一块糕饼，及至小世子离开或许魂灵曾跟这位玩伴嘱托过什么，才得以救得王府众人的性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