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知道所有人命运的走向。 一·医官 七月流火,夜雨声烦。 陛下近些时日病得厉害,高烧好几日都不见得退去,更别提他在睡梦中念叨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太医令也没了别的法子,只能派人日日夜夜的守着,生怕出了一点差错。 好在朝堂上还有太子和胡将军守着,这才没出什么乱子。 趁着陛下还没醒,我独自一人在龙床前百无聊赖地想过去发生了什么,猜测将来又会发生什么…… 是夜,我开始给陛下把了今日的第三次脉。 说实在的,如果没有某位吉神降临的话,陛下是活不久的。 陛下的病,并非像宫里人说的那样来得突然,兴许先前早有征兆,也有迹可循,不过无人注意。这病乃长年累月堆积而成,病气郁结于心,经年不散,他能撑到如今这个年岁也实属不易。 把完脉后,我轻叹一口气,正欲唤人上药,却不想龙床上有了轻微的响动,我赶忙起身去查看。 陛下望着我,眼中带着些迷茫,发白的唇微微翕动。 良久,我听他说:“你怎么跪着……” 那一瞬间,我有如雷击,竟一时之间分不清他是失忆,还是回光返照。 我给他递了一杯水,垂着头,让他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陛下病了,不易劳神费心,请先歇一会儿吧。” 这时,我才慢了他人好长一段时间意识到自己老了,若是再早上个十几年发生这种事,我定会不顾规矩坐在他的床榻上同他讲一些他昏迷后的事。 饮完水,他的嗓音比方才亮了一点,可仍然带着一丝病入膏肓的沙哑。他倚着玉枕,目光悠远,将偌大的寝宫扫了个遍。 随后,他说道:“扶幽啊,我想听听黄初八年的故事……” 闻言,我缓缓抬头看着他,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你觉得以你现在这幅样子,还能听得了吗?” 他哪是想听所谓的故事,不过是想借他人之口,追忆一下往昔罢了。 我不是不能讲,只是凭他现下模样,恐怕听完后会越陷越深,从而随着那人一起去了。 若是我说了,那便是为国不义,为臣不忠。 况且,他受不了刺激。 “待我死了,你就……咳咳咳……”话未说完,他又捂嘴咳嗽起来,咳了好一会儿后,他摊开手。 他手里的黑血,刺的我眼睛发疼。 “我快要死了。” 他说这话时,很是坦然。 “若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他想把自己没说出口的话说完。 “陛下,”我开口打断他,“那是御史台的事。” 他闭了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扶幽,你怎么……”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仅仅是看了我半晌后,喃喃自语道:“你知道吗,我梦到黄初八年,有个人在街上纵马,那时我还是太子,还没读懂史书,还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 蓦地,我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黄初八年,斯罗之变,世子之死。 二·太监 这好端端的,太子殿下居然失足落水了。 多亏这御花园里池水还不深,殿下被我救上来后人还算清醒。 可惜,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他便晕了过去。 扶太医为他把完脉后下了结论:“太子殿下兴许是受了惊吓,好好修养几日即可。” 我朝他行了一礼,准备送他出东宫。 谁料,我方起身,殿下便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扶太医见状,连忙俯身跪拜,徒留我一人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 殿下晃了晃脑袋,目光一转,落到扶太医身上,随即问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你怎么跪着?” 扶太医一愣,我也跟愣了愣神,反应过来后才跪下行礼。 “你怎么也跪着?” 扶太医定是还未缓过神来:“……啊?” 我怕殿下责备他不懂规矩,忙道:“殿下乃皇嗣,小人等见到殿下不敢不跪。” 他翻身下床,把我俩扶起来,嘴里念叨着:“跪什么跪,有什么好跪的,这是辛亥革命没开始,还是社会主义社会盛不下你们……” 辛亥革命? 社会主义? 我被殿下这一反常态的举动惊的目瞪口呆,扯着太医的袖子说不出一句话。 扶太医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太子殿下怕是受惊过度,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殿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们,眼神在屋里掠了一圈:“没人坑我吧,你们是不是传销组织……” 殿下你怎么还瞎说了呢…… 我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殿下说着,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 “回殿下,午时三刻了。”我看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回答道。 “我问的是什么朝代。” “……黄初八年正月。” “这是哪?” “永安国太子殿下的东宫。” 自那日以后,太子殿下就变了许多。虽然容貌未改,但是总有些行为举止和从前大不相同,连性情也变了不少。 曾经的殿下像一根紧绷的弦,尽管人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人后总是少言寡语的,特别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许下人靠近。 就连我,一个陪了他十几年的下人都没能摸透他的心思。 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每日都爱把我拉进寝殿让我讲过去发生的事,每一件事都要讲,想起什么就讲什么。 我向他行了一礼,斟酌再三:“殿下,小人有个问题想……” 他把我扶起来,大喇喇的往塌上一仰:“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行什么礼啊,看的人心里不舒服。” 我顺了他的意,同他一起坐在塌上:“殿下,小人总感觉您变了许多。” 他托着腮,眼睛亮亮的:“我落水后啊,前尘尽忘。” 他话锋一转:“所以,查理,你再多讲一些吧,让我回忆回忆,我试试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如今的他,似乎并没有把我当成他的下人,而是某个新交的朋友。 我慢慢地讲,他默默地听,我从他的家世渊源讲到他的个人喜好。 他听完后,撇了撇嘴:“那我前些年活得可真是平淡至极。” 后来,他还喜欢把扶太医拉过来一起玩闹,要么就是他自己趁着扶太医值班的时候跑去太医令问东问西。 “你们这有好多稀奇古怪的虫子,这真的能入药吗?” 也就是扶太医脾气算好,竟没有一句抱怨。 “……这不是粪便吗,也能拿来入药?” 几日的功夫,他和扶太医成功闹在了一起,于是,我听扶太医道:“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太子殿下捏着鼻子躲在我身后,小声问我:“我落水的那日,没吃药吧?” 我正打算摇头,却被扶太医一个眼神制止住,他替我回答道:“你那日吃的就是现如今你看到的。” “啊?!”殿下的反应很是激烈,连太医在逗他都没看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幡然醒悟:“好你个扶幽,居然敢骗我!” 距他落水半月的功夫,他就觉得这东宫是装不下他了,遂乔装打扮后带着我一起出了宫。 宫外是另一番景象,繁华的街市上,人群熙攘,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虽说摊上的小零件不如宫中精细,可就是莫名的粘着些人气,让他爱不释手。 集市自然热闹,不然我也不会跟丢了他。 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人影,我左喊右喊也没能把他喊回来。 突然,不知怎的,近旁的人都拉着我躲开。我随着人群朝街边的地方躲去,心下只觉得奇怪。 不消片刻,我就懂得大家为何这么躲闪不及了。 原来是那位来自斯罗世子殿下街前纵马。 我本欲接着去找太子殿下,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眼里。 尽管纵马越街不是好行径,可毕竟没有波及到太子殿下,所以这也不是我该管的事。 现实告诉我,自己真的想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我找了半天都没能找着的太子殿下,居然站在世子殿下身边同他理论。 我捂住脸:这次偷偷出宫,怕是瞒不住了。。。 近日祸事连连,回去后我不禁感慨:“都是命啊……” 太子殿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命?我才不信。” 三月末,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和世子殿下友好的坐在菜馆子里吃饭。二人谈笑风生,饮酒作乐,有了几分挚友的样子。 再后来啊,太子殿下毫无征兆地觐见,多次上书请求陛下善待斯罗,动过送世子殿下回家的念头,甚至还想亲赴斯罗。 可惜陛下不允。 蝉鸣未退之时,斯罗起了兵。 世子殿下也死了。 而太子殿下在云鹤阁上跳了下去。尽管被救了回来,可自此之后的精神头却一日比一日的差。 我则是重新拾起来过去的礼数,殿下也未阻止。 四个春秋过去,陛下驾崩了,太子继位成了新帝。 可是,他登基那日却显得异常的失魂落魄。 那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雨,他不顾我的劝阻执意出了寝宫。我还没来得及追上去,只见他长袖一挥,冷冷道:“别跟着我。” 我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仅仅知道他带回了一把刀,藏银制的。 一年后,他改年号为“顺天”。 顺天十四年,陛下突发恶疾。 他的脸上不见悲痛,似乎他并不在意自己是将死之人这件事,反而笑着面对一切,很是释然。 他昏迷了好久,我和扶太医轮流看守照顾也未能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扶太医说他的病肯定早就有迹可循。 我看着陛下的棺椁下葬后,抹了把眼泪,可能真的很早以前他就病了,病得厉害,不过我们都没有发觉。或许,在黄初八年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征兆了。 我并未告诉扶太医,在陛下临走前的那一段时间里他过得特别开心。就连做梦都面带笑意。 临终时,他的嘴唇张张合合,仿佛是在重复呼唤某个人的名字。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他在唤:“唐晓翼。” 这是早已故去多年的斯罗世子的名字。 我不是没有问过扶太医,如果早点发现陛下的病且去医治,他会不会就不会那么年轻就去了。 扶太医摇了摇头:“未必,心病难医。” 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他的系铃人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先他一步走了。 三·太子 “黄初八年,斯罗叛乱,世子之死。” “斯罗倾,世子亡。永安庆,宣正宴。” “黄初十二年,太子濯继位。次年改号‘顺天’,史称宣昭帝。” …… 这本书我看到这是彻底看不进去了,为什么斯罗会毫无征兆地叛乱,为什么斯罗世子仅说“亡”却不说如何“亡”,宣正帝又是怎么以短短几月的时间便平复了这场叛乱…… 史书上都没有说,寥寥几笔就将一个朝代的转折点代了过去。 而宣正帝唯一的儿子(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宣昭帝”也在这场叛乱中失去了痕迹。 我合上书,看了看时间,现在是2023年农历正月…… 等等,正月初几…… 一阵眩晕感猛地从我的脑海中劈天盖地的袭来,我咬着牙扶着桌子,尽量让自己站着。 不会这就是要猝死了吧,我墨多多才十五岁的年纪啊,我真的不想死,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没有享受,不能就这么死了啊,我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熬夜了…… 不等我从心里念叨完,就没了知觉。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刻精美的床上,连身上盖的被子都是丝绸制品,华贵得要命。耳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太子殿下兴许是受了惊吓,好好修养几日即可。” 我皱了皱眉,什么太子殿下,这人小说看多了? 不对!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而床边的两人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后那个看起来比较文弱的男生立刻对着我跪了下来。 我一歪头:“你怎么跪着?” 他:“……啊?” 另外一个男生在反应过来后也跪了下来:“殿下乃皇嗣,小人等见到殿下不敢不跪。” 殿下? 皇嗣? 小人? 跪? 没事儿吧哥们儿,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您还在这行什么跪拜大礼啊,喝了几斤酒,桌上几盘菜啊…… 我心中有些不爽,但仍是把他们扶了起来,嘴里同他们开玩笑,套几乎:“跪什么跪,有什么好跪的,这是辛亥革命没开始,还是社会主义社会盛不下你们……” 结果这俩人完全接不上,甚至那个文弱男生还以为我是在说胡话。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像是有一道惊雷闪过。 我不会是穿越了吧…… 我有些不肯相信,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们真的不是传销组织吗?” 看着另一个男生快哭出来的样子,我总算彻底确定自己穿越了。 然后我问了这的时间和地点:黄初八年正月的东宫。 我成了史书上的太子墨濯。 黄初八年…… 果然,有的问题就不应该去想。。。 这里没有手机,没有空调,没有WiFi ,让人怎么过啊!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觉得作为一个人类首先要有苦中作乐的品质。 于是,我拉上了那个文弱男生——扶幽太医,和另一个男生——查理一起闹腾。 我不让他们行礼,不许他们对我有阶级和观念的体现。 友谊是双向且平等的。 窗前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最起码能让查理把原主的事迹讲完。 他也问过我为何变化那么大,我只能随便扯了个慌把他忽悠过去,顺便还从他口中套出了更多。 还没过二月的关口我就按捺不住自己这好动的心,遂带着查理偷偷出了宫。 自打那次原主落水后,御花园我便进不得了。 长安街市热闹繁华,不知比宫里多了多少人气。 我不记得那日我走了多久,只记得有一青年当街纵马,惹人厌烦,令人躲闪不及。 所以,他到我身前才堪堪勒住了马头。 我心中不悦,同他理论,告诉他长安闹市不能纵马,容易撞伤无辜群众…… 他全程双手抱胸,不置一言,直到我说完他才轻蔑的说了一句“哦,是嘛,对不住了。” 待我正要同他继续理论时才注意到他的长相衣着,他身穿缃叶衣裳,项上点缀着几件叮当作响的银饰,腰间别着一把藏银刀。 他忽然俯身,仗着比我高些,附在我耳边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太子殿下?” 语罢,他长眉轻挑,目光挪移。 我盯着他的脸,一时说不出话,脑海中也没了别的想法,只是突然想起从前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话“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多谢这位公子替我保住这马,不然我怕是连命都没了……” 一老伯冲到那青年身边与他道谢。 我在这边还没用清楚情况,就听那青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我问老伯:“这是发生了何事?” 老伯抚摸着马头:“这马啊,年纪大了,有时候就不听使唤,爱刷脾气。方才我本欲拉着它在集市里逛一逛,却不知怎的,它突然撅了蹄子,不管我如何去拽它都听不进去。于是,它挣脱了缰绳在这里横冲直撞。幸而这位公子懂得御马之术才把它制住。” “啊……”张了张嘴,“原来是这样啊……” 那位老伯还要邀青年到家中做客,不过被那青年以家中有事为由拒绝了。 待那老伯走远,我摸了摸鼻头,讪讪道:“是我对不住,误会你了。” 那青年挥了挥手,转身离去:“我可担待不起。” 查理匆匆赶到我身边,捂着脸,叫苦连天的。 我问他怎么了。 他回了我一句都是命。 我说我才不信命。 他说只要你俩一碰面准没好事。 哦,是吗。 过了几日我才知晓当日闹市纵马的青年是斯罗王的小王子,名叫唐晓翼。 怪不得他披金戴银的。 斯罗在遥远的青藏雪原,千里迢迢的,也不知他来这干什么。 倒是我竟生出了几分与他同命怜之感。 那次错怪他以后,我总觉得心里有些对不住他,所以亲自去他的宅子里赔礼道歉。 这一来二去的,我们也渐渐熟识了起来。 某日,他倚在窗边,随手摘了一片树叶用来奏乐。 乐声哀婉久绝,听者柔肠百结。 良久,他放下叶子,静静的望着西南方。 我知道,他想家了。 天地玄黄,白云悠悠,青枫浦上游子如织,思乡的诗篇填满了云鹤阁的朱墙。 他逆着光回眸看我,半晌过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垂下眼帘,默默抿了一点茶。 我承认,就是在那一刹那,我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我想送他回家。 我无从知晓他是为了什么来到永安,但我记得史书中写过,在黄初八年的仲夏,斯罗将会叛变。而这场叛变毫无预兆,似是斯罗王室一时兴起,满心求死。最后也连累了身在异国的唐晓翼。 我想让他活着。 可是,如果我这么做那就不是既来之则安之了,而是生生改变了历史的轨迹。 起初,我还在犹豫,以为三思而后行总是好的;可当我看着他那琥珀色的眸子时,便暗暗下定了决心:我要让你回家。 第二日,那位因落水而大病的太子上了朝。开口便是请宣正帝善待斯罗,更是举了天可汗的事迹用以说法,甚至还打算亲赴斯罗助两国友好交往。 宣正帝面色铁青,当场就拒绝了太子的上奏:“朕待斯罗哪里不好,要封地给封地,要兵马给兵马,要粮草给粮草,就连宗室之女都嫁给了斯罗王。你还想怎样。怕不是被那斯罗的世子给迷了心窍,识海都不清醒了。就先给你禁足半月,让你知道有些事不该你管。退朝!” 顿时,我的心凉了半截——此路不通也就罢了,居然还会扯上唐晓翼,我真真是犯了大错。 是夜,唐晓翼翻窗入室,不等我反应便捂住了我的嘴:“嘘,我打晕了巡逻侍卫,躲了查理才能见着你。” 我点了点头,借着昏暗的烛火看清了他的脸,依旧清秀俊逸,可眼里满是担忧。 “今日在朝堂上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怎么那般莽撞。圣上善不善待斯罗与你有什么关系,只要我还在这里,斯罗就绝不会出事。你贸然出手,恐怕他人会揣测你别有用心,尽管你并没有旁的心思,可这也会使你烙下话柄,日后等你登基自会有人拿此事来说道一番。” 我来不及与他解释,现下是三月末,仲夏之际斯罗便会反,我能不能用四个月的时间来保住他还犹未可知。 我取出笔墨递到他手中,连声催促:“快写一封家书,告知斯罗王你在长安过得很好,让他不用担心。”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便二话没说提笔成文。 “近几日,你多寄几封家书送去斯罗,就告诉他你在长安的近状。也别问为什么,等到关键时刻自会有它的用处。” 他目光沉沉,不知有何感想。 在我禁足的那些时日里,唐晓翼经常偷偷来看我,甚至有时还会给我乔装打扮后带我出宫。 不知不觉中,我对他愈发的依赖。越是依赖他,就越想要救他于水火。 禁足期满,我再也没有在朝堂上提过关于斯罗的事,宣正帝也把那件事当做没发生过。 而唐晓翼的家书也在不停地写,仿佛这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那时我天真的以为,自己通过一些小手段改写了历史。 黄初八年农历七月初七,这距离斯罗谋反的时间愈来愈近,可两国竟是风平浪静,没听到一点风声。 这样也好,毕竟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那天夜里,我的母后在宫中举办庆典,邀请各府女眷前来参加。 其实她这么做就是准备为我选妃。 而我根本没那个心思,于是我说自己病得厉害,怕给各家小姐郡主过了病气,所以就不便去参与。 但为了不拂母后的面子,所以我把比我小了八九岁的亲侄子推了上去。 我吹灭了烛火,仰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彼时华灯初上,城中百姓的女儿都在对着月亮乞巧,欢声笑语穿过厚重的宫墙传入我耳中。 窗棂微动,一个黑影悄然入室,他把我拖起来:“想不想出去逛逛?” 那人是唐晓翼,我当即同意,直接换了衣服同他出门。 他在一片寂静的东宫里找到我,然后拉着我的手,带我奔往繁华。 长安街市上花灯种类数不胜数,明亮鲜艳,成双入对的男女比平时多了好些。 正在我为那只小狗花灯惊叹时,被唐晓翼扯进了一个窄小阴暗的巷子里,他把我压在墙上,按着我的手腕,使我动弹不得分毫。 他缓缓问我:“说,你是谁。” 那种压迫感令我至今难忘,我佯装迷惑:“我是当朝太子墨濯啊,唐晓翼,你不会连我都不认识了吧?” 对方不见得退让:“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看他如此肯定,我直接摊牌了,“实话实说”:“你可知‘借尸还魂’之术?” 他不答。 我继续道:“我是一个漂泊了很久的魂魄,修炼了些法术,知道如何去借尸,也就是说,永安国的太子墨濯早已在落水时便死去。如今你看到的并不是他,只是一幅躯壳。同时,躯壳里面的魂魄也知道许多你们并不知道的。” 他眯了眯眼:“比如呢?” “我知道所有人命运的走向。” 他卸了力,还了我自由之身:“你这魂魄活了多久?” “两千年。” 他无奈地笑了笑:“区区两千年罢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妖怪,那有些话我也就不妨直说了。” 来,你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这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来。 “我心悦你。” 操,真吐出象牙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啊,要不你再说一遍?” 他毫不畏惧:“我心悦你的魂魄。” 我盯着他宛如琉璃般璀璨的眸子:“我叫墨多多。” 他把我揽入怀中,又一次在我耳边重复了一遍:“墨多多,我心悦你。你呢?” 我的耳畔是他这句话的回响,鼻尖萦绕着的是他平日里使用的藏香。 若我不心悦你,又怎会动送你回家的念头? “如君所愿。” 我从没听过情话,也没有过情郎。可如今我觉得他就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他抬手捂住我的眼睛,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在我的唇边反复徘徊,可偏偏没了下一步动作。 他是不敢往下做了吗? 最终,我唇边的热意散去,变成了印在我额上的一吻。 …… 七月末,依旧没听说斯罗有什么动静。 八月初,长安市里竟传出一则谣言,说是斯罗的世子病重,活不久了。 我还特地跑去世子府上去探望。 对此,唐晓翼直接给我舞了一个时辰的剑,身体力行的告诉我他好好的。 “你都好久没来找我了。”他朝我埋怨。 “最近忙得要死,哪有功夫出来走动啊……” 马上就要到八月末了,一定要稳住局势,趁机送唐晓翼回去。 只要他回去了,那就有很大的希望活着。 他扔过来一个小物什,我顺手接住,定睛一看——是一个骰子。 他笑语盈盈:“玲珑心骰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不过转瞬的功夫,我就觉得自己的脸颊烫的不像话,却也只能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 八月末,暑气未退,斯罗起兵了。 怎么会? 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斯罗王稳定了下来,也没人刺激他,怎么突然就反了呢? 我急匆匆地跑去唐晓翼的府邸,却发现那里已经被贴上了封条,问过往官兵才得知唐晓翼早已进了天牢。 我又往宫里赶,又被告知陛下不愿意见我。 天牢天牢进不去,求人求人求不到。 我没了法子,能做的只是委托天牢的侍卫对唐晓翼好一点。 我不信神佛,可在那段时间里我找不到人可以帮我,我只能独自一人跪在佛前面不断祈求唐晓翼可以活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到年末斯罗的判乱就被平反了,唐晓翼也被处死了。宣正帝在宫中举办了庆功宴,我在长安的云鹤阁上没站稳一头栽了下去。 后来听查理说我昏迷了好久,不论使什么方法都没能让我醒过来。 可我压根不记得这回事儿,我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我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记得他身上有股唐晓翼独有的藏香。还有就是他为我擦拭脸庞的景象。 说不定真的是他来看我了。 查理说我自那以后就愈发的憔悴,有段时间直接瘦的没了人形。 我笑他夸大说辞。 也是那个时候,查理默默地把曾经我不让他去做的礼数都一一拾了起来。 对此我保持着沉默,随意让他们还规矩,变礼数可能会害了他们。 封建王朝有封建王朝的制度和思想,不会被我一个新时代的小孩轻易触动。 或许我早就该发现,历史不是仅靠我一个人就能改变的。也可以说,它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 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命数吧。 我也该认命了。 黄初十二年,宣正帝驾崩了。 临终前他把我叫到龙床边,告诉了我所有的真相。 原来,斯罗王本就无心谋反,不光因为他最小的儿子还在永安为质,还是因为永安对于斯罗也还算得上接纳。 可坏就坏在,宣正帝本人生性多疑,怕斯罗人功高盖主,遂截胡了唐晓翼送往斯罗的书信,并散播谣言说唐晓翼命不久矣。 远在边塞的斯罗王爱子心切,派人写信来询问,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这才开始起兵。 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后来,斯罗王死了,唐晓翼却是失踪了。 说到这,宣正帝用包含慈爱的目光看着我:“濯儿啊,我的手上沾满了血,你就不用再染这么多的血了。我怕我在位时斯罗不反,待你在位时他就反了。并非说他不好,而是有这个隐患,隐患一日不除,你的皇位就一日不安稳。现在我把隐患给你除干净了,你可以好生坐在上面了……” “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话说到这,他就断了气。 我手中攥着唐晓翼那年朝我扔过来的骰子,感到一股钻心的疼。 史书寥寥几笔,让我知道了所有人的结局,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登基的那日夜里,外面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可我却感受到了难得的安逸,似是故人归来。 我徒步向暴雨中走去,挥退了查理,去见我的故人。 寝宫外的梧桐树底下,唐晓翼独自一人现在那里,手中握着那把藏银刀。 我心里五味杂陈的,说不上什么滋味,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你想杀我吗?” 他苦笑着摇头:“墨濯,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他把藏银刀放在我手中,转身就离去了。 自此再无音讯。 那天我在雨里待了好久,像是哭了,又像是没哭,因为我也分不清泪水和雨水的区别了。 过了一年,我改年号为“顺天”。 我不再挣扎了,毕竟毫无意义。 所有的事物都有它所运行的轨迹,既然发生就必然有它的道理,一意孤行地去改变些什么,也不会有好下场的,还不如顺着它按照自己的规律去运转。 我一生孤苦一人,无妻无子,哪怕是到了最后扶幽都不愿意听我的遗言。 我知道他是好心,怕我受了刺激后活不久。 可他不知道,在唐晓翼离去的那天起我的心就已经死了。 我跟查理说,等我死了以后,就把我的尸身烧掉,然后洒在风里,让我试试还能不能找到唐晓翼。至于曾经修筑的皇陵就放我的遗物吧。 因为我没有孩子,所以皇位传给了我唯一的侄子。 想来我那位素未谋面却早我先去的皇兄应该是高兴的。 顺天十四年,我撒手人寰了。 临终前我感受不到被疾病折磨的痛苦,只是觉得自己的睡意愈发沉重,就连查理的哭喊声都有些听不太清晰。 朦胧之中,我看见了唐晓翼,他倚在窗边,逆着光吹奏手中的绿叶,眉目是那样的鲜活。 忽然,他抬眸朝我粲然一笑。 刹那间,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暗淡了下来。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向我伸出的手,然后我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臂想要拉住他。 仿佛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仍是可以深夜谈天的朋友,我也还是他的爱人。 我跟着他,口中不住呼唤着他的名字,就这样我们一起逃离了皇宫,逃离了所有…… 我知道,他会带我去只和满是温暖和光亮的地方。 而我的肉体也随着我的逃离在浓重的睡意里沉沉睡去,再也不复醒。 四·查公公 宣昭帝走后,我顺了他的意,让他随着风去找曾经的挚友。 待我回宫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只有两件:一颗骰子,一把藏银刀。 后来,它们都代替宣昭帝躺进了被世代所供奉的皇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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