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鸟鸣从头顶茂密的树冠中洒落,夜幕的颜色正在逐渐变浅,一点点从黑色褪成深蓝。树枝和叶片在夏日黎明的风中微微摇晃,将昨夜的雨水撒落下去。 星缇纱背靠着树干站着,端着碗喝着野菜和些许野鸟的肉炖成的汤。这粗糙的早饭几口就全下了肚,旋即星缇纱将碗递给一个军士,然后腾出手捋了一把自己的刘海。山林里的夏夜潮湿而发冷,星缇纱一行人不敢夜里睡着,害怕着凉而没有药物导致丧命。 星缇纱将刘海用手梳上头顶,而后双手抓着头发试图将其拧干些。她原本美丽如同晨曦一样的、浮着橘金色光芒夹杂橘金橘红发丝的奶白色卷发,此刻不仅已经卷结得像是擀了毡,更是早已成了诸如跳蚤之流小虫子繁衍生息的温床。 如果是在一年前,星缇纱,这位帝姬,大概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狼狈成这副模样。 干净的布已经没有了,所有能撕开的布料都拿来当了绷带给受伤的军士包扎。星缇纱用力拧了两下头发,而后就草草将它用自己的魔杖当簪子一插,潦草地盘在了脑后。 此刻星缇纱身边没有一个侍女跟着,而此时刚才那军士正在帮着伙夫收拾锅和碗还有那马上要弄塌了掩盖好的土灶。星缇纱即便是觉得头痒,也只能用那套着壳子的魔杖在发髻的禁锢下艰难地努力戳戳。 所幸翻过这片山岭就能与公爵所率领的大部队汇合,到那时即使是热水澡也可以随意洗。星缇纱想到肥皂和热水,顿时觉得振奋了起来——请不要笑她的小家子气,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洗个澡了。 而且……星缇纱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有些异样,不合时宜的温热在她体内有了萌芽的态势。今年夏季早已到来而她到现在还没有喝哪怕一口抑制花期的汤药,如果这几天内还不能找到安全的路离开山林,恐怕情况会变得有些不妙。 自从上一次战败,被吸血鬼的军队冲散了部队之后,与公爵失去联络的星缇纱已经已经率领着部下在这里钻了一个多月的山沟子。 星缇纱记得自己是如何第一次亲手将刀刺进人的胸膛,记得在甩脱猎犬——那些给血族当狗的人类之后自己是如何吐了个天昏地暗。负责保护她的几名军官在那天的溃败中要么战死要么与她跑散,连她的独角兽也因为受伤没撑过来。于是乎星缇纱就这么一个人孤单的在那吐了半天,跟在她身后的这些军士就这么看着她哇哇大吐是一个也没有敢上前的。 于是自那天起,血肉对刀刃的柔韧阻滞感,刀刃刮过肋骨的手感,还有血液在刀刃拔出的瞬间喷溅的声音……这一切关于初次杀敌的记忆,就常常出现在星缇纱的梦中。 星缇纱是见过死人的,可只有那一次之后她看到肉类就开始反胃,控制不住地反胃。在那之后她连着二十几天没有碰半口肉,于是头晕和无力的感觉找上了她。 星缇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与公爵接上头,身边的军士状态与士气也日益下滑。她不得不压着胃里翻涌的酸水,让伙夫——或者说那暂时负担了伙夫职能的几名军士给她打几口肉。 效果并不明显。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继续反胃。可那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星缇纱从没感觉自己体内迸发过出如此时这样强烈的对粮食的渴望,脑子里对圣女留下书籍的记忆告诉她,如果再不吃些米面她的身体很快就会撑不住。 面包的口感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星缇纱的脑海中,可这只能让她觉得身体的不适感愈发强烈,而很明显此刻周围这些军士的感受和状况明显比她更差。 因为山林中潮湿的气候和已经到来的夏季,伤者们的伤口以极快的速度发炎化脓。在进入这片山岭的第三天就有人因为高烧昏迷甚至不断地说胡话,第四天起就开始有人因伤势而死去。 即使是没有受伤或者伤势很轻的人,也因为山林的水汽和蚊虫叮咬而饱受折磨。 身后的队伍越来越小了,星缇纱是心知肚明的。除开死者,还有因为精神崩溃而被处死的人。 那是星缇纱默许的,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更好的应对措施。疯子不仅会让其他人的心理也逐渐崩溃,更有可能引来吸血鬼的注意。 如果在过去,星缇纱大抵是绝不会允许有人在她面前做这样的事。可在那场暴雨里的星缇纱,就这样看着他们将那人的头颅砍下来,然后挖坑埋掉了那具身首异处的死尸。 大雨倾盆而下的声音似乎掩盖住了什么,星缇纱很难准确叙述那种感觉。 所幸昨天夜里几名斥候终于是发现了他们,星缇纱认出那是父亲身边的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些许。 公爵没什么事。 确认这一点以及安全的方向之后,星缇纱才挥了挥手让他们将消息告诉这些军士。看到生存希望的喜悦迅速蔓延开来,星缇纱计算路程之后顺势下令立刻开拔。 尽管不知为什么,自从昨夜起星缇纱便老是反复回想起去年夏天的事情。她想起公爵在她休息数日之后才告诉她,她是如何被首辅和大祭司卖掉——或者说扔掉的。 粮食补给一直不足,公爵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南方贵族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无论他们怎么想这结果就是战场上帝国的军队节节败退。在星缇纱从行宫中逃出那天之前,她从皇庭带过来的这套班子早已又一次闻风而逃!公爵甚至怀疑大祭司一脉想要以此使星缇纱“以外薨逝”而后夺取皇位,毕竟他们与星缇纱同样有着圣女星沙的玄鸟神明血统。置于星缇纱对这些人早已被魔鬼换了芯子的看法,公爵虽然没有完全认同,但也实在是找不出更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他们的行为。 而那之后,因为被吸血鬼抄了后路,被围困的星缇纱和公爵与首辅这一干人等就彻底断了联系。如今算上一个月之前打的那场败仗,帝姬殿下星缇纱事实上的领土就只剩下不到三个省了。 想到此处星缇纱攥紧了拳头,她试图找些什么理由来自我安慰,可每一句话都像是对自己的嘲讽。焦虑和某种不安在她解除了些许紧绷的麻木后的胸腔内不断蔓延,星缇纱甚至不知道后者究竟是来自于之前发生的这一切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 “啊!” 思绪纷繁的星缇纱没注意脚下,一脚踩空险些滚下山去。所幸一个斥候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又在星缇纱抬头的瞬间低下头没有直视帝姬的脸。 电光石火的瞬间,星缇纱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她看着那斥候,抬起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 “给我抬头。” 星缇纱抓着那人的肩膀喝令道。不出所料地,对方在以她帝姬的身份推脱和告罪之后抬头,让星缇纱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不,眼睛不熟悉,神色熟悉。 比她所熟悉的更明显的,欺骗的表情。 星缇纱当即就是一巴掌抽在了那人脸上,活生生将人打得头向一边偏过去,随即她大吼着下令让其他人将这几个斥候全部就地处死。 “这些人全投降吸血鬼了!杀了他们!” 听到这句话那斥候一愣,而后是立马拔腿就跑!这便是直接坐实了星缇纱的直觉,而那斥候不过一个没有魔法的普通人如何跑得过星缇纱?但见星缇纱三两下将其放翻在地,死死压住其后背脖颈双手以反关节姿势擒住其手臂使之动弹不得。 “公爵殿下怎么样了?!你——你们是什么时候投降的?!谁派你来的?!你目的是什么?!说!” 星缇纱的心脏在狂跳,一个月来饥饿和营养不良导致的乏力在一瞬间全部被上涌的血气冲散。愤怒紧张充斥她的头颅和胸膛,这几乎使她有些耳鸣,几个问题被她问得有些颠三倒四的。 星缇纱不记得那些人是怎么回答的了,或许是因为之后的那个场景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 她看见公爵被剥去了双手双脚到肘关节膝关节的皮肤,那些吸血鬼用麻绳和剥下来的皮肤一起将他捆绑在玄鸟形状的铁制火刑架上吊在城墙外。鲜血顺着他的脚尖稀稀拉拉地滴落下来,一直落到城墙下的野草地里。 星缇纱躲在远处山坡上树木的掩护之下,她沾着斥候血渍的双手擒着一副弓弩,可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抬起手射出那一箭。公爵胸前的玄鸟镜是反挂的,那象征着圣女眼睛的、平时照己内心的镜子向着外边,在夕阳西下那一片血红的天空下晃得星缇纱眼睛生疼。 不、不…… 为什么,怎么可能,不可能…… 星缇纱浑身都在颤抖,尽管在酷刑逼问斥候之后她拿上了士兵的弩以防万一,可此刻她仍然不相信眼前的景象竟然是真实的。 怎么会,怎么会!一个月之前至少还有两个多省份的领土在手,怎么可能今天就已经……不,不可能,不可能! 她抬起头,仿佛寄希望于方才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幻觉,而这希望理所应当地落了空。星缇纱只觉得浑身发冷,可部下军士们无人敢上前。 有资格了结公爵的只有帝姬。 就像当日她前往前线要送走雪蜜儿时一样。 星缇纱颤抖着手臂想要支起身体,而就在此时城墙上一直低垂着头的公爵忽然向这边看了过来——星缇纱的那点动静是决计传不了那么远的。 可他就是注意到了星缇纱的方向。 在对上星缇纱那双淌着泪的眼睛的刹那,他的瞳孔陡然间放大,他近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对她无声地大喊。 “别管臣!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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