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归来的楚晚宁,双目模糊,听力似乎也不那么好,碰掉了东西,甚至分辨不出落在了哪里。但纵使这样,他依旧那样努力地去做这一碗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抄手。仿佛这是他生前最喜欢做的事,他能在这模糊的水汽中,得到片刻温柔。 墨燃看着,只觉得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是思考不得,只僵立原地,瞧着面前一切。 "哐当。" 双目已近渺的魂魄,因为实在看不清楚,不慎打落了孟婆堂的盐罐。 楚晚宁似是被惊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来,沾染斑驳血迹的脸庞流露出那样不安的神色。 "你要拿什么……" 一道沙哑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三魂分离后近乎是哽咽的,愧疚至极,肝肠寸断。 "我帮你,好不好?" 楚晚宁微微讶然,但或许因为魂魄不全,心绪也不会太动荡,很快又复宁静。 墨燃却每吐一字,都近乎艰难,近乎哀求。 "师尊,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水在锅里翻沸,厨房里的死物是温暖的,热闹的,活人却是凄惶的,沉寂的。 过了很久,终于听到楚晚宁熟悉的声音,昆山玉碎般,低缓沉稳。 "你来了?" "……是。" "来了就好,你在旁边稍等一会儿。待抄手下锅煮好了,给墨燃端了去。" 墨燃一怔,并不明白楚晚宁在说些什么。 但见得楚晚宁摩挲着将一只只雪玉饱满的龙抄手放进锅里,面目在水汽中褪去了凌厉,显得格外柔和。而后道:"昨日我罚得他那么重,该恨我了。听薛蒙说他一直都不肯吃东西,你送过去给他的时候,就不要说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会愿意吃。" 墨燃脑海中一片混乱,似有什么蛰伏了半生的隐秘,即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师尊……" 楚晚宁苦笑道:"我怕是对他太苛严了些。不过他这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总是要改的。……罢了,不说了,你帮我寻个碗来,要厚实些的。外头风寒,端过去不要冷了。" 将破土,将破土。仿佛听到脑海中轻微的破碎声,某段回忆终于用它尖锐的齿爪啄破了壳儿,尖叫着厉鬼般向墨燃扑杀而来! 霎时间,天昏地暗。 抄手。 师昧。 师尊。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师昧做的抄手啊,那一天,他因误折了王夫人栽种的名花而被楚晚宁责罚,天问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亦是心如死灰。 他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只想着自己摘花本是想要赠与师尊,却遭此毫不容情地鞭笞,他觉得自己先前是瞎了眼才会看上楚晚宁,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楚晚宁温柔,觉得楚晚宁在乎他。 也就是那一天,师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油抄手,翩然来到他房中,柔和的嗓音,温暖的语调,还有烫心暖肺的龙抄手,让他对师尊的失望,都尽数成了对师昧的好感。 可谁知…… 可谁知!! 那一缕亡魂伫立在他身边,每个死者的人魂归来时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如罗纤纤,是为去看一眼死后所不知的故事,有的又如方才奈何桥边的人,无牵无挂,只愣愣再往生前活过的地方走一遭。 楚晚宁这一缕人魂,失了双目,亦辨不清身边人的嗓音,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重返凡间,大约是生前觉得一件事做的不好,做错了,觉得遗憾。 想要弥补。 于是,楚晚宁最后做了一个与生前不再相同的决定。 抄手盛出来,装在碗盏里。碧绿葱丝,奶色汤汁,红油浇头。 他把碗递给"师昧",却忽的在最 后停住。 "我终是待他,太不近人情了些。"楚晚宁喃喃着。 几许沉默。 "罢了。不要你去送了。我自去瞧瞧他,再与他道声歉。" 墨燃呆呆看着,脸色已和魂魄一样苍白。 原以为是师尊太冷,冷如寒铁,令自己的心冻成了冰。可谁曾料师尊竟是对自己好的…… 他在尘世间放不下的遗憾,竟是自己。 一一再与他,道声歉。冰化了,成了水,成了汪洋。墨燃缓缓抬手,将脸埋入掌中。肩膀微颤。 心硬如铁?心硬如铁? 不是的…… 墨燃喉头哽咽,复而恸泣,他跪下来,他跪在那个看不到自己的残魂跟前,引魂灯搁在脚边,他断断续续期期艾艾,他声嘶力竭几欲泣血,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嚎啕。 他跪在楚晚宁跟前。 不是的…… 他俯进尘埃里,他捉住楚晚宁染血的衣摆。 君非心如冷铁,我亦难为顽石。只是前尘算错,误君良多……只是…… "师尊、师尊……"他悲恸着,蜷缩着,"是我对不住你。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去……" "师尊……求你跟我回去,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怪你,我不恨你,是我不对,总惹你生气,你以后再是打我骂我,我也绝不还手,师尊,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敬你、疼你、待你好……" 可是楚晚宁的衣摆那样缥缈,捏在手里随时像会碎掉。 墨燃恨不能将将自己的胸腔剖开,将自己的心脏换给他,只要能再听到他的心跳。恨不能将血液流尽,奔淌至他的血脉里,只要能再瞧见他脸上有颜色。 他恨不能做尽一切,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师尊。"他终是泣不成声。 "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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