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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星芒:一无所有
方了WoW
2023-02-03
3.1万
10
每个人的发展都有无限可能,刀。

孟秋哲:孟郝收养的孩子(笑笑的儿子)
徐川:徐未予的儿子
徐未予 & 吴梦可 故事里吴梦可也很爱徐未予,徐未予虽然没有爱、但也有责任,既然选择接受婚姻就必须正视自己的选择。
(共三个孩子,徐春、徐川、徐连)
徐春是妻子吴梦可带来的孩子;
徐川和徐连是亲生。

———
第二学期已经翘了不少课,挨了班主任批评,如果翘到要留级的地步,干脆早点退学,可那样一来上高中的这十个月就白费了,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工作。

长叹一口气,徐川拿着学习用品从化学实验室回教室,正走在走廊里的时候、上课铃响了,当他充耳不闻地用同样的步伐爬上楼梯时,背后噼里啪啦的匆忙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我说徐川,你打算压轴登场是不是?” 

徐川回头一看,班主任正站在身后,懒洋洋地道:“没力气爬——”
“你比我年轻吧,快走!”

大家私底下都叫班主任“大S”,因为他姓史,教历史,便用当红女明星“大S”的绰号来叫他,不过他也无所谓,大S今年三十六岁,身材发福、戴着眼镜、头顶已经渐渐稀薄、未老先秃。

被大S用点名册在背后拍了一下,徐川一边咂舌一边略微加快了脚步。
“课就上到这里”, 大S话音刚落,拉动椅子的声音便不约而同地响起。

徐川揉揉眼睛,伸了个大懒腰,又是睡着睡着课就上完了,摊开当摆设的笔记本上干净得一塌糊涂。

//
穿着学校制服的学生们如同出笼的小鸟,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 

徐川仍然趴在桌上,等待这片嘈杂渐渐平静,最后一个人也走出去之后,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一直以来都很讨厌人多扎堆,他低着头从大敞的教室门来到走廊,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

“哇……”,教材和文具盒被撞掉了,撞上自己的是同班的孟秋哲,身高刚刚过一米六十吧、头小人也袖珍、是个话多且烦人的男生,平时一到下课时间、他总和烦人三人组聚在一起,徐川只知道其中一个大个子叫严昕。

孟秋哲蹲下去打算把东西捡起来,徐川也下意识地弯下膝盖,这下是正要起身的孟秋哲那小小的头一下子命中了徐川的下巴。
 一瞬间眼冒金星,太过突然的冲击之下,徐川仰面向后退去,孟秋哲也一边哼哼着“好痛……”,一边用右手捂住头。 

“哇哈哈哈……” 看见徐川捂着下巴,吵死人的小矮子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啊……抱歉,抱歉”,孟秋哲笑得手直打颤,递过已拾起的课本和文具盒。
徐川一把抢了过来, “笑个P啊!” 

听到徐川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笑得毫无阴霾的表情瞬间结冰似的僵住了。
“我可是疼死了,说什么抱歉抱歉的,你压根不觉得哪里抱歉吧,那就什么都别说,白痴。” 

用力推开哑口无言的孟秋哲,徐川回到教室里。
烦躁了一会儿,不过随着下一堂课开始,温暖的阳光触手般缠绕全身,那股劲儿便基本消散得差不多了。

//
靠窗的位置好暖和,夜里会冷,要是白天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真希望春天快点来,冬天好冷、下辈子要是能投胎做猫就好了,徐川心想。 

结束了放学后的班会,徐川骑着自行车直奔郊外的加油站,那是他的一份兼职之一。

“欢迎光临!”
“您要加几号汽油?”
“您需要买储值卡吗?每次加油可以优惠5%。”

重复了约五十次这类对话,嗅觉也被汽油熏到麻痹的时候,终于迎来十一点的下班时间。 

从打工地点到家骑车需要二十分钟,家就是城中村的村里最显眼的那栋破旧房子,徐川把自行车用长长的锁链锁在露在房子外面的下水管上,拿出家门钥匙。 

门口没有路灯,很昏暗,连着两次都没对上钥匙孔,门开闭的时候都会发出卡啦卡啦的吵人声音。 

走廊很暗,客厅的隔扇缝隙间却透出几缕光线,徐川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穿过走廊,打开隔扇,房间不过十平米,没有床,只有一床铺着洗到发白的被褥的房间里,姐姐正抱膝坐着看电视,毛衣短裙都和今天早上去上班时穿的一样,看来还没有洗澡。 

打从搬到这房子以来,厨房的热水系统就是坏的,去年年底浴室的热水器也坏了;因为没钱修,大家只有在厨房烧好水再去洗,浴室的热水器坏掉那天,姐姐剪短了头发——本来她的头发只到肩膀并不算长,却还是说着“洗头好麻烦”、剪成男生一样的短发,完全不像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会说的话。 

平时总是准备好饭菜的小矮桌上什么也没有,徐川走到厨房,只找到生米和小咸菜。

“姐,我的饭呢?” 对弟弟不理不睬,姐姐只是入迷地看着电视。 
“回句话啊,喂!” 徐川放大音量,她这才转过头来,那对有点左右分开的小眼睛正瞪着徐川,姐弟俩一点都不像,怎么说呢,这个姐姐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徐川想也许是像自己没见过面的外祖父母中的其中一人,而徐川则和父亲徐未予长了一张七八成像的脸,弟弟则更像妈妈吴梦可,不过这些人也都不在了。 

“呐,徐川,你应该有话要跟我说吧?” 姐姐声音压得低低的。
“有什么可说的啊,饭呢?” 

“趁现在我还能原谅你,说实话。” 
咂了咂舌,徐川把书包往榻榻米上一扔: “姐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饭在哪儿啊?” 

姐姐眯起眼睛,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种人,饿死算了”,说完,她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做饭,你搞什么鬼啊!” 

姐姐走到隔壁房间,砰的一声用力甩上隔扇,隔去徐川的骂声。

没有办法,徐川只好自己淘米煮一人分量的饭,同时烧上水,想在饭煮好之前洗干净身体。
盯着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的水,徐川在心里琢磨到底自己做了什么惹姐姐生气的事,却完全摸不着头脑——说不定是她在迁怒,像是在工厂碰上不顺心的事之类,想到这里,她的蛮不讲理愈发让人不爽。 

水终于烧开了,徐川把开水端去浴室,倒进盆里兑上凉水,迅速脱下衣服清洗全身,热水温暖身体也只是一瞬间,随即热量便被周围空气吸收,在身体表面也快速冷却下来。

“好冷”,徐川一边发抖一边洗手洗头。即使打上肥皂搓洗,还是怎么都洗不掉那股汽油味,徐川并不觉得这不方便的生活有多难过——有的吃,有带房顶的家可以睡,有地方洗澡,已经心满意足了。 

直到六年前,全家包括父亲、姐姐、弟弟还有自己——四个人一直住在公园里。
弟弟满一岁之前全家都住在租的公寓里,但母亲去世后、父亲开始沉迷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再也付不起房租,便被赶了出来。 一输钱就拼命灌酒,搞坏了肝脏,不停地出院再住院,如此循环。

眼下父亲正处在循环的低谷,住院了;然而父亲一回家就不顾身上的债继续喝酒、一住院就要花住院费,是个不论什么时候都很花钱的父亲。 

六年前姐姐初中毕业去工厂上班,那里的厂长出于好意,把形同废屋的村里的破房子以几乎白送的价格租给姐姐,自己和弟弟才能正经上学;在那之前,都是跟着父亲在各个公园之间辗转,几乎不上学。 

洗完澡,徐川哆嗦着换上运动衫和牛仔裤,走到厨房,在饭锅前面坐下等饭煮熟。
一低头,打湿的前发就贴在额头上,感觉很烦,差不多该让姐姐帮忙剪剪了,不过看她那样子多半没戏。 

走廊里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姐姐走路要更急一些,应该是弟弟吧,果然没错——他正隔着门缝往里看。 
小学三年级的弟弟并不聪明。和自己还有姐姐不一样,他从一年级开始几乎一天不落地一直在上学,却仍然会时不常带回零分的考卷。 

小学毕业之前自己没少受人欺负,姐姐的遭遇也差不多,也许就是因为这段痛苦的经历,姐姐很注意弟弟的穿着,从不给他穿不干净的衣服;姐姐努力让他过得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弟弟却无视她的苦心,从来不在哥哥姐姐面前提起他的朋友。 

“……过来吧”,弟弟进入厨房,在徐川身边抱膝坐下。
虽然姐姐和自己总把吃的让给弟弟,可是弟弟总也不见长个子,手脚都细得跟柴一样。 

“哥哥,你和姐姐吵架了吗?”平时总是很开朗的弟弟,声音有些暗淡。 
“哪有”,说着,徐川用力揉乱贴过来的小脑袋,“她是快例假了心烦而已吧。快来那个的女人总是很难搞。”

“哦……”,弟弟煞有介事地回应。
这时米饭煮熟的提示音响起,徐川站了起来,转头问弟弟: “吃不吃饭团?”

“嗯”,弟弟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徐川把小咸菜摆好、吹着锅里的米饭热气,心想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吃饭。

//
午休时间,徐川溜出学校,去了附近的公园,自从上中学以来,就不再吃午饭,和提供午饭的小学不同,上了中学必须自带,徐川单纯因为没钱而吃不起饭——已经习惯了饿肚子,可以忍耐,但是旁观别人吃东西总还是难熬,便到外面来。 

刚入学的时候是去天台,但是在那边吃饭的学生越来越多,徐川便转移了阵地;虽然学校禁止休息时间出校门,但没人遵守,大家都去外面买午餐或是点心。

午休时没有老师巡查,算是默许了这一行为。 
跨过低矮的灌木,徐川来到老地方——“禁止进入”的草丛,草皮生长得很漂亮,躺着很舒服。
可就算天气晴好,阳光 灿烂,风仍然很冷……睡不着; 带着干草味道的风里,混着诱人的香气——两个身穿深灰色西装制服的女人坐在草丛那头的长椅上,大概是公司午休时间吧 ,两人没有注意树丛后的徐川,吃起了午饭。

刚想换个地方,可能是风向变了,那股香气也消失了,徐川再次闭上眼睛试图入睡,可还是很冷。
 “咦,你不吃了吗?” 两人中梳着短发的那个小声问道,长头发的微微点头。
“嗯,已经吃饱了,而且我在减肥”,长头发的女人把快餐纸袋扔进垃圾桶。

两人随即从长椅上站起来离开了,确认她们的身影从公园里消失之后,徐川走出草丛,来到垃圾桶前,拾起女人扔掉的纸袋——汉堡还剩半个,炸薯条几乎完全没动。

徐川坐在长椅上,吃起了汉堡,衔着薯条,徐川仰望天空……捡到一顿出乎意料的午饭,今天说不定是个好日子。 

下午还差两分钟上课的时候,徐川回到学校,朝自己的座位走去,上课铃从打响到结束的时间里,三分之二的学生回到椅子上坐好,老师还没来,四周乱糟糟的。 

开门声响起,嘈杂声便停止了,几个学生慌慌张张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孟秋哲从教室后门口冒出来,四周紧绷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 

“你这家伙,少吓人啦!” 
“抱歉,抱歉……”,孟秋哲哈着腰,一边挠头一边回到徐川后面隔一个人的座位上。 

“我说你啊,中午一直不在对吧”,跟孟秋哲混得挺熟的严昕的声音。 
“我便当忘带了,回家吃的。” 

“去学校食堂吃不就得了。” 
“刚买了新的手办,没钱啦。”

“咦?什么手办,给我看看。”
“可以是可以,马上还我哦。每次借你都好久不还,真讨厌”,孟秋哲和严昕话都很多。

座位是一学期一换,因此这个位置要持续到第三学期结束,因为靠窗,徐川很喜欢这个位置,但是那两个人太烦了。 

听着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声音,单调极了,而且今天还吃了午饭,肚子里很充实……好想睡觉,徐川把椅子往后拖,趴在课桌上。 

下了课,徐川就往外走。

“喂,等一下!” 
无视背后的声音,徐川穿过走廊爬上楼梯,走到通向天台的门前时,背后传来一句叫骂:“你这条野狗!” 

“我看见了,你从公园垃圾箱捡东西吃来着吧。居然能吃别人吃剩的东西,真恶心”。
徐川转过身,看着孟秋哲扳回一局似的得意表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口中溢出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你、你笑什么啊!”孟秋哲的表情有些扭曲。
“那又怎么样?” 徐川往前走了走,孟秋哲反而后退了一步。

“想说就去说啊,徐川是吃人剩饭的野狗”,徐川瞪了孟秋哲一眼,他转开了视线: “被我告状所以恨我?那是你自己不对吧。放学后还要打工,我可不想迟到。你们上课干什么我不管,别妨碍别人,你这只死猴子。” 
留下气红了脸,咬紧牙关的孟秋哲,徐川去了天台,天空还是那么高远,学校真烦人。 

上课铃响过一会儿之后,徐川回到教室。拉开教室后门,好几个学生回过头看,教语文的老师不解地问:“……你是徐川吧,刚才干什么去了?” 
“拉肚子,在厕所”,走过教室后方,徐川从孟秋哲身旁路过,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
充斥着汽油味和吆喝声的打工结束了,在休息室脱下工作服后,身上仍然有股汽油味,想到校服大概也会染上那股味道 ,不禁一阵心烦。
“辛苦啦”,一起打工的大学生拿着罐装咖啡走进休息室。

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徐川回过头,他果然正看着自己。
“有什么事吗?” 

“没,看你穿上制服,果然还是高中生啊。虽然个子高,一开始还以为你跟我差不多大呢”,大学生一口喝光咖啡,把罐子扔进窗边的垃圾桶。
“喂,刚才就在那边等你的女人,是你的熟人?” 隔着向外看去,姐姐正站在加油站边上。

“啊,是我老姐。”
“哦哟~”,大学生发出怪声,这个只知道女人和摩托的好色大学生,今天又跟来加油的女性客人搭讪,挨了店长的骂。

“下次把你姐介绍给我认识吧。” 
“那种恐龙你也喜欢?”

“只要性别是女就都OK~”,这个猥琐的大学生嘻嘻一笑。
“她很难搞,劝你还是别想了”,随口敷衍过大学生,徐川走了出去,大概是因为开始下雪了太冷,说着“辛苦了”的姐姐嘴唇发紫,呼吸也是白色的;虽然有外套,但因为穿着短裙,膝盖以下仍然裸露在外,让看着的人都觉得冷。 

姐姐很瘦,打扮也算时髦,但两眼间距太宽、嘴也小,脸看起来就像鱼一样,估计没有哪个男人第一眼看到她会说可爱 。 

“你来干吗?” 从不给自己做晚饭那天起已经过了四天,虽然姐姐现在会每顿饭留一点,但却继续无视自己的弟弟,一句话都不肯说。 
“来接你不行吗?” 

姐姐话说得很刺耳,徐川心想她会不会是来道歉的,可姐姐其他什么都没说;于是徐川推着自行车走在姐姐身边,姐姐个子很矮,只有一米五十五,走在一起能看到她的头顶。

“爸欠的钱还有两百二十八万。”
“也就是说,又多了?”

“你白痴啊!”小春有些惊讶地低语。
“欠债不是还要算利息的嘛”,父亲的债越欠越多,金额达到两百万的时候弄坏了肝脏。

姐姐用救济金和工厂上班的微薄薪水还债,可欠款还是像落雪似的慢慢越积越多。

“我不上高中也无所谓。”
“喀”的一声靴子脆响,姐姐停下脚步:“不行!”

“我去工作,还钱就轻松多了吧?” 
“绝对不行!初中毕业就上班的话薪水很少。你要上完高中,挣更多的钱。在那之前由我来努力”,姐姐把双手拢在嘴边呵气,没有戴手套的指头已经冻得通红。

“……下班之后我去了趟医院。之前不是跟你说爸的肝上有阴影吗,那个果然是癌变。医生说他只能活四个月了”。
徐川用力握住自行车把,嗯了一声。 

“已经在扩散了,没法做手术,不行了。”
“……不用花钱不是很好吗”。

姐姐低着头一言不发,和徐川并排走着。
两人走上一座挺大的桥,上面没遮没拦,风从左右夹击,愈发的冷。

“徐川!” 走到桥正中间,手臂突然被她拉住。 
“为什么要偷钱?” 在她使劲摇晃之下,徐川踉跄了一下,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

“喂喂,别这样!” 抓住自己的手指却愈发用力。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偷钱!一开始……我没追究,心想你也会有那么一两样想要的东西。可是三次了,前天你第三次从我钱包里拿走百元大钞了吧?这么一来还钱就很成问题了。那些人放话说年底会到工厂来,所以……”,那仰视自己的眼神带着近乎恐怖的光亮,“不要擅自拿走啊,那是我工作得来的,我的薪水,那五百都拿去干什么了啊?那些钱也许都够修好热水器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偷钱啊,我可没干过那种事。打工的钱不是全都给你了么。”
“可是钱不见了啊,怎么找都没有。就那种破得跟鬼屋似的房子,怎么会遭三次小偷呢?!” 

“都告诉你不是我了!” 徐川怒吼道,“除了你还会有谁啊!” 眼泪从那双鱼眼中扑簌簌掉下来,姐姐徐春咬紧牙关怒视着徐川,脸上充满杀气,简直就像厉鬼一样。 
“这、这件事,不许在弟弟面前说。明明是姐弟,居然还偷拿钱,这种事我绝对不要他知道!” 

“真的不是我。” 啪的一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痛。 
“小偷不许再回家!回来也不让你进门,混账东西!” 姐姐跑了出去,直到她的身影远得看不见了,徐川才骂了句“混蛋”;想在自己打工的加油站休息室或者仓库借地方睡觉,徐川走回去一看,那里已经熄灯,似乎没人在。 

偷偷到学校去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并非完全不可行,但万一被发现就麻烦了,徐川不想在学校惹事;一旦出了事 ,追究的都是父母和家庭环境,因为父亲酒精中毒,因为居无定所……初中时常被人这样指指点点。 

没有钱,肚子又饿,下雪了,好冷,也考虑过去便利店台阶那边,但还是想躺下休息。 
徐川去打工的便利店软磨硬泡要来不少纸箱,用自行车载着去了中午常去的公园。 

也许是晚上去了地铁通道之类更暖和的地方,公园里没有白天随处可见的流浪汉的身影,转了一圈,徐川选在围墙边躺下——离草丛不远,也能挡风,因为离路灯很远,不容易被人发现,把纸箱折成筒状,从大到小依次套好,徐川钻进层层纸箱中间躺了下来。

相当不错,虽然不能和家里比,虽然照样很冷 ,但并不是不能忍受,反正还穿着外套,这点程度就算睡着了应该也冻不死。 

合上纸箱房的盖子,正要闭上眼睛,纸箱铺的床突然晃了晃;徐川吓了一跳,探头一看,一个大大的影子正低头看着自己,虽然暗得看不清脸,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孟秋哲。

“不会吧,你是流浪汉?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错,就是那只吵死人的白痴猴子。

“别踢我”,扔下这么一句,徐川又合上盖子。
但外面的踢踹并没有停下,纸箱搭起的小窝晃个不停。

“滚一边去,混蛋!”徐川从纸箱里探出上半身大吼道。
孟秋哲的影子往后缩了缩:“我、我说你啊,难道不冷吗?都下雪了”。

徐川不理他,窝在自己的小窝里。
那只猴子大概是在周围转了转,草丛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行车的声音渐渐远 去的同时,那个声音也消失了。

等到明天,那多话的猴子也许会和班里人拿自己当谈资,把“徐川捡东西吃”、“在公园睡觉”当笑话讲;不过这种事早就习惯了,无关痛痒,小学、初中的时候总听人这样说 —— “好臭,好脏,垃圾……”数都数不完,没错,自己是很臭很脏、不洗澡、也不知道大家每天都会换内衣。 

应该算是很悲惨吧;实际上,去学校就是为了吃免费提供的饭,再怎么被人骂脏骂臭都好,只有饿肚子实在无法忍受;反过来说,恶言恶语可以用不听的方式应付,肚子饿了却永远只有吃东西才能足。 

有房子可住之后,生活渐渐有了变化,每天更换内衣,清洗身体和头发让自己没有异味,改掉让别人不快的地方。即便如此、仍然要多嘴的人,就当是耳边呆了只叽叽喳喳的鸟不理他;不反驳,也不抱怨——自己就是教室里的空气。 

可是孟秋哲… …那烦人的猴子很讨厌,纸箱还被他踢了,更是生气;
姐姐为有人拿她的钱而发了火,不知道是因为她误会了什么,是脑子短路了,还是找个借口把自己赶出来……多半,不会是最后那种情况。
她如果是那么会算计的女人,早在一开始就会扔下弟弟们、父亲还有借款逃之夭夭, 啊,真搞不懂姐姐,再怎么琢磨都搞不懂,所以很麻烦,很郁闷。
在这样的心情里载沉载浮,徐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脸上好冷,已经醒来的徐川感觉到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忍不住大声“啊啊啊”叫了出来。
那人的手指飞快地缩了回去,自己的心脏却仍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有张脸贴在纸箱房的门口,向里窥探: “你、你还活着吗?” 是孟秋哲的声音。
徐川匍匐着从纸箱里冲出来:“搞什么啊,你这家伙!” 

他拎起孟秋哲的领子,孟秋哲便支吾着“啊,那个……”。
昏暗的街灯映出孟秋哲僵硬的脸:“雪、雪下大了,那个……万一明天你冻死了,总觉得我自己也不会好受……”。
孟秋哲嘴唇打颤,让人看不大清楚,不过他似乎正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要是那样,我、我不、不就成、成了相当残忍的人吗。这么一想,就怎么都不放心……然后就来了公园”。

徐川放开了抓住他前襟的手,孟秋哲长出一口气,双手插进看起来十分温暖的羽绒服里。
徐川用力踩踏脚下的草地:“装没看见不就行了。” 

孟秋哲眨了眨眼,徐川接着说:“我是说你就当成从没看到过我,这样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你残忍。” 
孟秋哲毫无血色的嘴唇半开,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可是啊,就算装没看见,还是觉得不舒服,果然……还、还是我、我脑子有问题。” 

风里夹着雪,全身都打了一个激灵,徐川刚要缩回纸箱房子里,却被人拉住了。
回头一看,孟秋哲正抓着自己的外套不放:“我、我说你啊……要、要不要来我家?” 声音还有抓住自己的指头都在微微发抖: “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爸去外地了。” 

徐川突然意识到,似乎孟秋哲是单亲家庭;这小子该不会觉得害怕才拉上自己吧,不过如果能在室内、怎么也比在纸箱子里好。

//
跟着孟秋哲走,徐川没想到就在离自己家的城中村落不远的地方竟然有这样的房子、那种能够令人联想到国外的红色砖墙,整齐地排列在两侧的、都是同样设计的联排别墅。

而在别墅中间、留出的步行空间相当宽敞,徐川看着脚下的走着走着就变成了石板地,种植在道路两旁的树木也在灰色的石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豪华的别墅、宽广的庭院;想到自己家那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的破房子,不但雨天漏水、隔音效果也是让人尴尬到脚趾抠地,其实他也不是很羡慕住别墅、因为有住的地方他就已经很满足了、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厌烦的情绪,于是自己也不解地歪着头。

“我爸是艺术策展的,经常出去巡回展,进来吧”,打开一层铁门、又是一层木门,孟秋哲催徐川进屋,玄关打扫得干干净净,看着孟秋哲把脱下来的鞋放进鞋柜,徐川把写放在了鞋柜旁边靠门的角落。

“这样鞋子会弄脏家里的啦~你这鞋好硬啊,是不是积雪冻起来了……”。
徐川已经走进了客厅,身后传来孟秋哲叽叽喳喳不停的烦人声音,最后以鞋柜门关上的“砰”声结尾。

客厅里有着看起来很高级的皮沙发,墙壁上装饰着表框的油画——徐川虽然不懂得鉴赏、但也觉得这画很好看、画面上点点星芒,深浅不一的蓝色和紫色勾勒出他从没见过的夜空。

“喂,看路啦”,听到孟秋哲的声音,徐川才发现自己边看边走漫不经心的步子已经站在差点就要撞倒一旁茶几上放着插满花朵的花瓶。

“直到我初中二年级爷爷还在,所以一直住在一起”,秋哲的房间在最里面、大概有徐川整个家那么大,有床、有书架,书架上除了漫画就是漫画手办,墙上贴着漫画海报。 

徐川站在房间中央,秋哲叫他坐下:“对了,你喝什么?”
“不用了”,刚一坐下,徐川便躺了下来,把脱下的外套盖在身上,紧贴着天花板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微不可闻的运转声,房间里还有电视和电脑,脚底下暖暖的、孟秋哲说那是地暖。

徐川并不清楚,对高中生来说,房间里有这些应该算普普通通还是过于奢侈。
当孟秋哲问要不要来他家时、自己会老实跟来,是因为实在太冷了;只要能找到地方避寒,哪怕是刚刚咒骂的臭猴子 —— 那个看不顺眼的同学家里也好。

徐川并不为接受同情而感到羞耻,一直以来没少受人施舍,而自己靠着施舍才生存下来也是事实。反正对于有闲心的家伙来说,很快就会忘记一时兴起所做的事情,想太多也只是浪费时间。 

夜深了人也困了,可秋哲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我说你啊,就这样凑合了?” 
“够了。” 

“不冷吗?还有,你身上有点臭耶,几天没洗澡了吗?” 徐川腾地爬起来,闻了闻制服衬衫……自己闻不出来,而且每天打工完不管多冷、都会支楞着自己洗澡。
“去洗个澡吧”,不想让人说自己臭,徐川便借用了浴室。

热水已经放好,很暖和、还有淋浴的喷头。

不知道为什么徐川心里有些闷,他想着要是能和弟弟一起洗个热水澡该有多好。

热水一点一点地温暖着彻底冰冷的身体,很舒服、连换洗衣服也放在了门口,徐川毫不客气地穿上;睡衣多半是孟秋哲的,身高差距导致裤子短了一大截。 

神清气爽地回到房间里,床旁的地下已经铺好了一套被褥;秋哲换上了运动衫,正趴在床上看漫画。 

“你睡那边吧,找不着客用的,就拿我爸的被子凑合一下,可能有股中年大叔的味道就是了。”

徐川默默地钻进被子里,秋哲的父亲盖的被子,里面有股熟悉的似乎是松香的味道,对、是熟悉的味道——徐川隐约记得以前住的公寓里有那样的味道。

父亲在他记事开始就整天郁郁寡欢、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了,父亲真的是从母亲去世开始赌博酗酒的?还是更早,自己只记得父亲戒掉了赌博、但已经债台高筑。

尽管如此,徐川觉得父母是相爱的,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不相爱的两个人应该连睡在一起都很困难把。
至少母亲很爱父亲的、她从不抱怨,也总是安静又耐心地在父亲身边;听姐姐说、在姐姐很小的时候家里也曾经住过大房子,只是似乎是什么商场投资上的失误成了多米诺骨牌,一下子就害的家里破产,从大房子搬到了租住的公寓,母亲也重新出去找工作、父亲也开始去餐厅打零工。

更糟糕的是,徐川八岁的时候,母亲死在街上 —— 前一天起她就说身体不舒服,一直躺着,第二天一早便在下班的回家的路上无声无息地死了;父亲抱着母亲大哭了一场。

自此,父亲开始开始酗酒,酒精中毒以后难以为继公寓的租赁费用、房子被中介收回、连押金都没拿到;而他们一家三口之后以马路为家的生活里,死亡近在眼前,并不可怕。

//
“我要关灯了”,徐川点点头,随即房间的灯光便熄灭了。
翻了个身,黑暗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喂,你为什么睡公园?” 

徐川闭着眼睛装没听见,他心里想也许在姐姐口中家里富足的时候、他们也曾住过这样的房子、或许比秋哲家更大更奢侈。

“和爸妈吵架了?” 
秋哲只听到徐川细细地叹了口气。

“我好想知道,就告诉我嘛,喂……”,比起家里又冷又硬像旺旺雪饼一样的被子、又厚又软的被子要舒服得多,徐川把脸埋进散发着秋哲家人体味的被单里,闭上了眼睛。 

早上七点,徐川醒了,洗脸换衣服,叠好被褥并坐在上面,等秋哲起床……不过,他似乎没有醒来的意思,看了看表,七点。

“爸……不要再找了、别出门…别……嗯……”,抱着枕头,孟、】
秋哲在床上不停蠕动。

七点半的时候闹钟的声音响了起来,孟秋哲忍了一会儿,终于认命地带着一脸嚼了酸梅干似的表情,晃晃悠悠地支起半个身子,他看到坐在旁边的徐川,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你怎么呆在这儿?”
“……不行吗。” 

“吓、吓死我了”,秋哲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出房间,大概是洗脸去了吧,又带着打湿的前发回来,脱下当睡衣穿的运动衫,徐川心想这家伙真的好像女孩子,个子又小,皮肤又白,肯定是在大房子里被娇养惯了,再想想自己每天打工到半夜、肌肉夹杂着臭汗才算是男人。
“拜拜”,徐川打了个招呼打算出门。

秋哲扣着衬衫扣子问:“你去哪儿?现在去学校太早了,从我家打车过去最多十分钟。啊,你是不是要回家一趟?”
“……不是。”

“那吃个早饭吧?” 秋哲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穿上裤子,把裤腰往下拉了拉,徐川挑了挑眉。

秋哲对徐川招了招手,“这边”。
他们坐在那个放着花瓶的茶几前,秋哲很自然地从冰箱那里倒出两杯牛奶,拿出切片面包、放在桌子上。

他在椅子上坐下,扯开面包的塑料包装袋,掏出一片咬在嘴里,剩下的连袋子一起递给徐川。 
“随便吃”,徐川拿出一片面包,三口便解决掉了,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回过神时,秋哲正呆呆地看着自己。 
 
 “我吃太多了?” 
“啊……不是,想吃就把剩下的都吃了吧”,得到了许可,徐川把剩下的两片也吃掉了。

孟秋哲把空的面包袋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我说你啊,竟然一大早的就吃这么多。” 
“因为昨晚没吃饭。” 

“咦?”孟秋哲皱起眉头,“那你不早说,早知道就叫个外卖什么的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吃晚饭?” 
“没钱”,徐川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牛奶。 

“没零花钱了啊,啊!是把钱包放家里了吗?” 
徐川心里涌起一股想笑的冲动,从来没有过零花钱,所以也没有钱包,自己完全不可能有的东西被秋哲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说,徐川笑了起来。

孟秋哲不快地撇起嘴角:“你、你笑什么啊?”
徐川站起来,用手擦擦嘴边。 

“晚上很暖和,面包也很好吃……就是…你吵了点”,犹豫着该不该说谢谢,最终徐川还是出了门,扔下在后面喊“喂,等一下”的秋哲。

外面已经是一片银白世界,从公园旁边经过,昨天本来要当床睡的那间墙根下的纸箱房,已经被雪覆盖,变成一片纯白色。 

//
早上的雪来不及化,晚上又下了起来。

姐姐给徐川打工的地方打了电话,由加油站站长转述了她的留言:“对不起,回来吧。 ”

本来今天还打算跟站长说明情况,借住在休息室,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便放心了;徐川刚回到家,大概是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个“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回来啦”,姐姐有些难堪地出来迎接,毕竟下雪的日子弟弟被当成小偷赶出家门……
徐川没有回应她,不悦的火星仍然残留在心里,正要进家门,姐姐命令道:“等 一下,原地呆着。” 

姐姐徐春回到房里拿出大衣和钱包:“去外面走走。” 
外面下着雪,很冷,徐川没那个心情去悠闲地散步,刚要开口抗议她开什么玩笑,想到也许是要说不能让弟弟听到的事 。 

“……要去哪里?” 弟弟从客厅探出头来,他问的应该是姐姐,但姐姐本人却没有回答的意思。
“出去一下”,徐川替她回答。

弟弟仍然一脸不安地看着他们。 “还回来吗?” 一个人看一晚上家,也许弟弟担心的是这件事。
“当然要回来”,明明话还没说完,姐姐却抓着徐川的手腕催他快走。

两人出了家门,走在一片寒冷之中,姐姐并没有说去哪里,中途走进一家便利店,问徐川:“我请你,肉包子和豆沙包,你要吃哪个?”
对于一块钱都舍不得乱花的姐姐来说,这可以算是出血大放送;徐川心想说不定是对昨天的补偿,便毫不客气地要了肉包子。

“那家伙呢?”徐川说的自然是弟弟,姐姐没有回答,只买了她和徐川的。
两人一边大口吃着肉包一边走在路上,寒冷的夜里,饥肠辘辘的时候吃肉包,是最棒的晚餐。

“你昨天在哪里睡的?”
“同学家里。” 

姐姐惊讶地回过头:“你原来有朋友的啊。”
“不是朋友。”

“肯让你留宿,那不就是朋友吗?太好了,很暖和吧。昨天下了雪,那么冷的”,姐姐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说了句“真是奢侈了一把”,溜达着,两人来到昨天姐姐打了徐川一巴掌的那座桥上。 
“对不起,昨天把你当成小偷”,小春终于开口道歉。

“真的?”
“对不起”,背靠在桥栏杆上,姐姐的眼泪掉了下来。

“……哭什么啊?你不是知道犯人不是我了吗。” 
“确实不是你,可是钱确实没了,那五百块。”

“那是谁……”,话说到一半,徐川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
“今天我下班回来,打扫了一下,垃圾桶里有个游戏机盒子。还纳闷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一开始还以为是你,后来试着翻了翻,在小连的书包里找到了游戏机。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提心吊胆地告诉我是跟朋友借的。继续追问之后,他才承认是偷了我的钱买的游戏机。他还说没有那玩意就跟朋友聊不到一起去,会被他们排挤,差劲到家!”

姐姐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捂住眼睛:“那孩子根本不懂事,一点也不知道家里有多困难,更不知道光是填饱肚子就很不容易了。我在小连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懂事了,清楚地知道家里很穷。”
徐川解释到,他觉得弟弟只是单纯不懂:“他也不是不懂,只是……”。

 姐姐摇摇头:“他不懂啊,所以才会毫不愧疚地做那种事。借款啦,爸的住院费啦,这些必须要负担的东西每个月都有一大堆。我在工厂星期六日也上班,你不是也在放学后还有周六周日打工吗。那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一家人啊!我上班之后从 来没买过一次新衣服,都是同事穿旧送我的。没有钱,我……我……” 徐川抱住那瘦小的身体。

像是早就等待这一刻般,姐姐用力抱紧徐川: “我不要!不要!不要!我这么信任家里人,不都是因为可以信赖的只有家人吗!竟然被家人背叛,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到底为了什么才这么拼命……” 

姐姐哭了好一阵子,最后,徐川主动放开了她,温柔地说:“……我也明白小连的心情。我也想当普通的小学生、中学生。想和朋友拥有同样的东西,一起聊喜欢的女孩子。不想被人欺负,不想被人排挤,很想交朋友……。” 
擦擦眼角的泪,姐姐低下头,鼻子抽了抽:“如果没有欠款,我们就能过上普通的生活了吧……饭可以痛快地吃到饱。唉,为什么咱们家就这么特殊呢,明明那么拼命,为什么还一直都这么悲惨呢。要是妈妈还在,会不会比现在好点……。” 

“都会过去的”,徐川安慰道。
姐姐抬起头。

徐川两手握住姐姐的肩膀,肯定地道:“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只要我去上班,很快就能把钱还清。” 
“真是那样就好了”,姐姐模棱两可地回应道,“要是我能去做小姐,肯定很快就能还清,可是人家明确地告诉我,像我这种恐龙根本赚不到钱,谁叫我长得不像爸妈”,姐姐双手抓住积了雪的桥栏杆。

徐川怕她直接跳下去,紧挨在她身边,姐姐那双小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暗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河面:“看到黑暗的水面就想起,爸把妈的骨灰撒进水里的时候。” 
“……是扔掉吧。” 

“是撒啦”,姐姐口气强硬地否认。
“比起埋在某个地方,还是那样好得多;那样一无是处的人,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

“他说是模仿电影做的,我是没有看过啦。” 
“你和妈都看过的。只不过那时候你太小了,不记得而已。那部叫《谋杀似水年华》的电影……” 握紧栏杆的细瘦手指红通通的,不停地细细颤抖。

徐川抓起小春的手走了起来。
姐姐不肯走,问道:“去哪里?”

“回家啊,……好冷。” 
“对哦”,姐姐只楞了一下、就紧跟了上来,那只手冷得不像人身上的一部分,简直就像冰一样。

“……不举行葬礼,只火化遗体的话,大概要花多少钱?” 
“你说老爸?”

“嗯。因为……过不了多久,肯定……多半会面临这个问题。” 
“……说的也是”。

姐姐僵硬的手指握紧徐川的指尖,“真想像其他人那样伤心”,姐姐低声说道,“好想只为爸死了而感到伤心,不想去考虑举行葬礼要花的钱。好想像其他人……其他人那样。我也好想去上高中。” 
徐川回过头。

“那个,其实我想去试试找祖父母,可是…”,又是抽鼻子的声音,“祖父家因为当年欠债申请了公司破产,也没有什么钱、我也不敢去找,因为我们几个连自己都供养不起,还是自私一点不要老人替咱们背更多债;可是外祖父他们应该还好啊,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在原来住的地方,我根本找不到……,我本来想,如果有人能收养小连的话,至少能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对不起,小川、我没有把你包括进去。”
姐姐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哈哈笑了起来: “嗨,不说了。!你给我听着、你一定要给我老实上高中!翘课留级的话我就掐死你”,姐姐略微加快了脚步: “而且、朋友也交到了,这不是很好吗。” 
“都跟你说不是朋友了。” 

“……还好有你在”,姐姐低语道,“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我还有弟弟,太好了。”
……两人一直牵着手走回家,回头想想,打从小学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和小春手牵手走路。

刚一打开拉门,弟弟小连便来到走廊上。他的脚步声明明很急,却一看到自己和姐姐就低下了头。
徐川来到走廊上,抓起小连的领口,然后相当……相当手下留情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小连蹲了下去,放声大哭。
“别、别这样!” 姐姐慌忙冲过来,把他抱进怀里护着:“我都已经骂过了,已经狠狠骂过他了。” 

小连双手捂着脸,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徐川在两人面前蹲下:“咱们家很穷的。”

“……我知道”,弟弟低着头,一边颤抖一边回答:“只有我总是穿同一件衣服,只有我没有游戏机,我……只有去别人家才能吃到点心”,让人胸口作痛的话语。
“小连,借别人的,拿别人的,你觉得很可耻吗?” 弟弟点头。 

“是吗。不过啊,偷别人的东西比接受施舍更可耻哦。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哥哥……哥哥……”,徐川抱紧哭得像个幼儿园小孩似的弟弟: “下次再犯,我就把你赶出家门” 双手抱住徐川的脖子,哭着一遍又一遍地说“再也不会了”。

//
刚一上课就发现了,课桌里有东西,伸手一摸,便传来唰啦唰啦的塑料袋声——柔软的触感,小学的时候,曾经被人在课桌里塞过垃圾和吃剩的午饭之类的东西,想起那时候的事,徐川有种不祥的预感,做好最坏的打算,徐川把东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切片面包 ——一袋六片的面包还剩四片,虽然有打开过的痕迹,但却没有过期。

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徐川回过头。视线相遇后,孟秋哲刻意转开了视线。 

午休时候,徐川拿着面包去了天台,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吃着,果然有个影子凑上来。
“那个好吃吗?” 徐川不理他,继续吃剩下的面包,孟秋哲一脸失望:“……那个面包,是我放的。”

吃完最后一片,徐川把包装袋揉成一团,塞进孟秋哲的口袋。
“多谢款待”,徐川刚要回教室,被孟秋哲叫住了。
“喂,没别的话跟我说吗?”

“多谢款待。”
“不是说那个啦,难道不想狠狠感谢我一下?” 

“反正和给路边的狗喂东西吃感觉差不多吧。” 
孟秋哲很不爽地抿起嘴。

“我又没开口求你,是你自己要请的”,徐川眯起眼睛,“别想向狗要回报”,徐川抛下孟秋哲回了教室,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

今天能吃到午饭,真是太好了,明天大概就没了吧,孟秋哲再也不会往 桌子里塞面包了,这种事徐川从来没有猜错过。 

……出乎预料的是,第二天桌子里又被人塞了面包,徐川毫不客气地接受,吃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每天桌子里都会被塞进各种各样的面包,施舍从不中断,心情随之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能吃上午饭当然是好事,但却不再只是“填饱肚子”那么单纯。搞不懂孟秋哲到底在想什么,要说一时兴起给狗喂食也太持久了一点。 

从有人供给面包开始后的第四周,徐川在天台吃完面包后回到教室。
孟秋哲的座位旁边,平时那些朋友全部到齐,围成一圈;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眼光抬头看着杵在面前的徐川。

“过来一下”,说完,孟秋哲之外的几人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是在叫谁:“秋哲,过来”,孟秋哲站了起来。

严昕有些担心地问“喂,你真去啊”,孟秋哲却笑着说“没事没事”,跟在徐川后面。
要想两个人交谈随便哪里都行,不过还是自然而然地去了天台。

“别再带面包来了”,孟秋哲眨了眨眼,歪头思考。
“是说你更喜欢米饭?”

“什么都不要。”
“可是如果我不带,你不就没午饭吃了吗?” 

“无所谓啦。”
“可是肚子会饿吧。别想太多,反正那是我剩下的早饭。”

“我不想养成习惯”,徐川耸耸肩,“已经习惯不吃午饭了,初中开始就一直这样。现在才开始吃的话,等没午饭吃之 后会很难捱,我是说心理上。”
“反正是吃剩的,我每天都给你带”,孟秋哲呆呆地说:“那我一直带到你毕业吧?这方面我其实挺负责的哦。上小学的时候,我还整整喂了一年的金鱼。”

问题不在这里……徐川心里这样觉得,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微妙的沉默仍在持续。

“我说,你的头发在哪里剪的?” 
“头发?” 一直在说面包,不知怎的变成头发的话题了。

“我一直都觉得,你的发型真好看。”
“头发是……我老姐。”

“你有姐姐啊?” 孟秋哲露出发自内心的惊讶表情。 
“不行吗。”

“别跟我抬杠啦。感觉上你像独生子嘛。口香糖要不?” 
徐川点点头,孟秋哲便从兜里拿出一片。

甜甜的葡萄味口香糖,已经被体温焐得微微发热,秋哲一边起劲地嚼着口香糖一边说:“我啊,早就想跟你聊天了。谁叫你个子那么高,长得也够帅。” 

小学被人欺负,初中被所有人一致无视,高中是男生占九成以上的工科学校,这还是徐川第一次被人当面称赞长相,听不惯的称赞让徐川背上起了战栗。

“可是你总是端着架子,就好像你根本看不起我们一样。可是你会吃别人不要的东西,还突然成了流浪汉,你啊,真让人搞不懂。无论干什么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就不爽,但是一扯上吃的,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呢。” 

明明不热,额头却渗出不快的汗水。不爽就别套近乎啊!正当徐川在心里这样嘀咕时—— 

“你姐姐……能不能给我剪头发?”
“……自己求她去。”

“叫我去求……可我又不认识你姐姐”,徐川抛下孟秋哲离开天台。

走到楼梯上时,轻快的脚步声追了上来:“喂,下次我去你家好吗?然后我自己去说。”
“吵死人了你!” 

徐川一声怒吼之下,孟秋哲垂下眼睛,小声嗫嚅着:“嘴就是用来说话的嘛,有什么关系。” 

//
徐川正在客厅的矮桌上写明天要交的报告,看到小连走了进来,面对面坐下。
抬起头,对上了他的视线:“嗯?什么事?”

“唔……”小连只是暧昧地歪着头,“姐她……有点怪。”
“怎么怪了?”

“平常老叫人水龙头用完就关,可现在却流个不停。”
“你去关上不就得了”,徐川用自动铅笔的另一头挠了挠太阳穴。

“姐姐就站在水龙头前面啊。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应声”,看小连这么担心,徐川只好去了厨房。
姐姐正在洗碗,可是手上没有动作,水也一直在流。

“喂!” 喊她也没有回答。徐川走上前,抓住她的肩膀。
“呀!干什么?!” 她吓得差点跳起来,完全没发觉弟弟就在身后。

“别突然跳出来,吓死我了。”
“刚才就在喊你了。”

“咦,是吗?我有点走神,没注意”,就像合上闸门的机器人一样,姐姐开始动作僵硬地洗碗。
“你出什么事了?”

“……什么叫什么事啊”,姐姐并没有看徐川。
“难道,是老爸恶化得厉害了?我一直在打工,没去看他。” 嘁里夸啦,清洗餐具的声音很刺耳。

 “爸还是老样子,就知道往床上一躺,大叫‘拿酒来拿酒来’。” 
大概是碗全部洗完了,姐姐关上水龙头,用围裙下摆擦干双手,叹了口气:“我可能是累了吧。” 

应该是又剪过了吧,姐姐耳旁的头发已经短到露出耳朵,跟男人没两样。
徐川拈起自己有点长了的前发: “我的头发……平时都是随便剪剪的吗?”

“要说随便也算是吧。现在是宋威龙式的。” 
“宋威龙是谁?”

“你不知道?”姐姐皱起眉头,“最近开始走红的演员啦。我喜欢那样的长相。” 
徐川挠挠头: “有人说,这个发型很帅。他说想让老姐你帮他剪……” 。

就像开了灯似的,姐姐有些阴沉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我自己也觉得,这次你的发型剪得很棒呢。果然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好啊,把他带来吧。我给那孩子剪 。” 
“啊?我才不要”,徐川往后退去,手腕却被她抓住。

姐姐隔着衬衫抓住自己的手,果然是冷的:“有什么关系嘛,我也想给除了弟弟以外的男孩剪头发。可是周六周日还要打工……对了,后天是加油站定期休息日吧 ?就那天吧。晚上过来,不过叫他吃过饭再来哦。家里没有富余的米了。” 
和雀跃的姐姐稍稍拉开距离,徐川低着头嘀咕着:“不会吧……” 。

//
晚上八点在便利店门口会合,徐川把秋哲带回家里。

“哇,你家好破”,刚一看到路灯照出的徐川家全景,秋哲就口无遮拦地来了这么一句。
“总比睡大街好”,徐川正拿钥匙开门,秋哲说:“我说你啊,举例子是不是太极端了?”

“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啊。像不是死就是活这样走极端。”

“莫名其妙”,徐川打开拉门,姐姐便来到走廊上: “欢迎你啊,孟秋哲。我是徐川的姐姐。” 
姐姐微微一笑,秋哲立刻脸红了:“啊……你、你好,请多指教。不对,是打扰了。还有这个……请收下”,便利店的袋子里装的似乎是伴手礼。

“呃,那个,我付不起理发费……这、这是献礼。” 
“诶?不用那么客气啦~”,在点心面前,从早上开始就相当情绪高涨的姐姐,心情愈发的好。
把秋哲带进客厅,让他坐在铺着报纸、摆好椅子的特别舞台上。

“那个……可、可以的话,请弄成和徐川一样的感觉……”,秋哲说出愿望后,姐姐抱起胳膊。
“唔……徐川的脸型是国字形,所以剪成宋威龙式,可是孟秋哲你的脸很小,适合把刘海剪短,削薄一些。要举例的话就 是那个、那个王安宇那样。”

“那、那就拜托了!”   
姐姐开始给秋哲剪头发。

紧张至极的秋哲很好玩,徐川便和小连在一边看热闹。
喀嚓,喀嚓,秋哲的头发一撮一撮 地掉在报纸上,自打懂事时候起,徐川的头发就一直是姐姐来剪,不过以前是普通的家用剪刀,姐姐在工厂认识的阿姨的女儿是美容师,得到那人送的旧专用剪刀的那天,姐姐开心得给全家人包括爸爸都剪了头发。 

剪发时的姐姐表情极其严肃,哪怕是聒噪的孟秋哲,在姐姐剪头发的时候,也像离了窝的家猫似的一声不吭。

不到三十分 钟,孟秋哲的头发就大功告成了,很适合他的脸形,看起来干净清爽。在旁人看来都有些吃惊,直到完成后才照到镜子的 孟秋哲看到剪完头发的自己,似乎更是受到不小的冲击。

“好厉害……姐姐,你好厉害!真像专业的!总、总觉得,我好像也变帅了。” 

旁观的徐川觉得他美成这样很傻,秋哲却着了魔似的不停地说“好厉害”,让姐姐很开心。

做完理发后的清扫,四个人一起吃着孟秋哲买来的点心,喝着果汁;因为平时家里都不会买点心之类的东西,弟弟小连就像准备冬眠的松鼠一样把嘴里塞得满满的。

秋哲一开始在姐姐面前还会紧张,也许是渐渐习惯了,开始和平常一样滔滔不绝起来:“一开始啊,我很怕徐川呢。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又没有表情,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这在当事人面前说出的心里话,姐姐哈哈大笑: “这孩子不说话,是因为什么都没在想啦。” 

“可是,我一不说话就憋得慌,可能反而有点羡慕徐川。沉默的男人不是挺帅的吗?” 
“算了吧,你才帅”,徐川嫌麻烦,随口应了一句。

“不是开玩笑,真的。怎么说呢,就好像……一个背影足以代表一切。” 
“噗”的一声,姐姐喷笑出来,用力拍打徐川的背, “喂我说徐川,听见了没?你可了不得了。” 

虽然只有孟秋哲和姐姐在说话,气氛却并不坏,姐姐看起来很开心,这一点就足够了。
当秋哲模仿起班主任大S,明明不认识他的姐姐也捧腹大笑。

“啊,秋哲,在不回家的话,父母会担心吧”,姐姐抬头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呃,我爸妈经常在外面巡回展出不在家,没关系。”

徐川听到秋哲的回答,一时愣住了,他没想到平时智商不打够用的秋哲竟然知道这个时候不要打破气氛。

“不行”,姐姐插起了腰,“秋哲还没成年,不准熬夜。”
“嗯……那么……”被姐姐呵斥的孟秋哲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把秋哲送到玄关,笑着说:“今天真的很开心,改天再来玩啊。” 

秋哲在拉门前磨叽着,突然说:“徐川,送我一下吧。” 
“你不是打车来的嘛,打车回去就好了啊。”

“那也要走到便利店那里啊,这里这么绕来绕去的,司机找不到啊。”
“麻烦死了。”

“送一下就好”,无奈之下,徐川和秋哲一起走出家门。
秋哲走在推着车的徐川旁边:“今天真开心”,孟秋哲忽然开口:“开心得不得了。真不想回家啊,回去也只有我自己。你有姐姐弟弟,真好。”

“要不要分你一个?”
“唔哇……让你一说完全不像开玩笑”, 耸耸肩,秋哲呵呵笑了,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偷笑越来越微弱,渐渐停住: “我还能去你家吗?下次让我过夜吧。” 

“没有棉被。”
“跟你一起睡不就好了”,徐川只是简短地回答,而秋哲却喋喋不休,等到回过神来,联排别墅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徐川回过味来,不禁小声“啊”了一句,秋哲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嘿嘿,可算让你送到我家这边了”。
“那礼拜一学校见啦!” 

秋哲转身走了,徐川也原路返回,来时不觉得,回去的路上迎面吹来的风感觉格外的冷。 

回到家里,姐姐正坐在矮桌前支着下巴,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

“回来啦,你好晚哦。” 
“一直送到他家那边了”,姐姐呵呵笑了出来: “真要好呀——” 
“……哪有。”

“都把人带家里来了”。
“还不是你叫我带回来”,徐川很不爽地说。

姐姐随即叹了口气:“真不坦率,秋哲真是个开朗的孩子呢。这样的朋友要好好珍惜哦。” 
徐川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厨房去喝水,自来水里带着一股漂白粉味道。

//
“徐川,喂——” ,头被秋哲的双手抱住一个劲地摇晃,徐川醒了,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下节课换教室啦”, 背后被轻轻拍了一下,徐川从课桌里拿出课本,慢吞吞地站起来。

“要用计算器哦,带了没?” ……忘了,把计算器从课桌里拿出来塞进口袋,徐川慢慢地跟在孟秋哲身后。

踏进特别教室的同时,上课铃响了。 
这年春天,徐川安全升上高二;本来有点危险,不过大S的补习好歹拉了他一把。

班级已经调过了,仍然和秋哲同班,秋哲和那群死党被拆散,幸好还有严昕同班,不过严昕似乎热衷于轻音乐部的活动,最近很少混在一起,于是,秋哲便顺理成章的和徐川呆在一起。

高一时喂金鱼的战绩依然健在,秋哲每天都会带面包来,然后两人开始一起在天台吃午饭;平时秋哲总是去小卖部买面包,今天难得地带了饭盒来,据说是家里请了阿姨的缘故,从今以后都有盒饭带了。

“我早就说过不喜欢吃了嘛……”,嘴里不停抱怨着,孟秋哲把小西红柿放在盖子上递给徐川,徐川一言不发地解决掉了。
“对了,上次我和严昕他们去K歌,他们好像很怕你诶,说我竟然能跟那种人说话”,秋哲边嚼着边说,“谁叫你看起来很可怕,眼神恶狠狠的,说话又带刺,虽然总是嫌麻烦压根不理人,可是习惯之后也就没感觉了”,因为边吃边说,秋哲的饭盒怎么也不见少。

徐川吃完后好一会儿,秋哲才终于全部解决,盖上饭盒盖子。
徐川往地上一躺 ,闭上眼睛。很暖和,已经到了适合午睡的季节。

腿上突然一沉,徐川微微睁开眼睛,秋哲枕着别人的大腿躺了下来,于是徐川不耐烦地故意动动腿,他却为了不让自己被甩 下去而抓得死紧,那拼命的模样很滑稽,徐川轻轻笑了出来。

借出自己的大腿,徐川再次闭上了眼睛。
因为刚才的动作,秋哲的手指仍然抓着大腿不放;意识到那份触感的同时,背 上起了一阵战栗,心里某个地方一跳一跳的;大概是不再动让秋哲安心了吧,抓在大腿上的手指触感一下子消失了。 

“我说,今天去我家吧?”秋哲看着天空,突然低声说道。
“我要打工。” 

“完了再说呗。我爸明晚才回来,而且明天是周六,要不要住一晚上?” 
“太麻烦。” 

“别说得这么干脆嘛——” ,一如既往的对话,秋哲的声音最后低了下来,对此徐川有那么一点点在意。

//
“徐川?”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是跟秋哲很要好的严昕,因为他穿着咔叽色夹克加上牛仔裤的便服,所以没认出来,背上斜挎着一眼就能看出是吉他的黑色箱子。

“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加油站打工啦?” 
徐川没有回答,严昕抱怨:“人家在问你呢,回话啊。”

“工作时间聊天,会被骂”,是吗,小声说着,严昕咂了一下舌,“我说,你最近和秋哲在一块儿是吧?”
孟秋哲个子矮、脸又小,在四人组合里根本格格不入,可是那三个人却似乎一直很照顾秋哲,可能因为体型娇小又长着一张清秀脸的缘故,那三个人都叫孟秋哲“小花”,徐川刚开始的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是谁,反应过来之后只觉得心里有点开心,不自觉地咧着嘴角点头。

还好严昕没注意到,只自顾说着:“好奇怪的组合,小花人还不错,就是跟个女的一样,那个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吗,有时候真有点烦人呐”。
虽然平时总觉得秋哲烦人,但听别人这么评价、徐川还是有点生气。

“不过,一个话太多的小花、一个不说话的你,说不定正合好;……说到小花、今天是他生日吧。” 

在自己还在想什么的时候、严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了,有车开了进来,徐川把它引到停车线前,就像加油机器一样,徐川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动作,想起白天和秋哲关于夜宿的对话。

即使下一位、再下一位客人到来,都一直想着,怎么也转不开心思。
“这不是徐川吗,什么事?” 秋哲打开玄关的门,惊讶地眨了眨眼。

“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明明白天还说什么太麻烦。算了无所谓,进来吧。刚打完工?” 

“回过一趟家”。
“正打游戏呢,让我再玩会儿成不?” 徐川看着那瘦瘦的背影,等待游戏结束。

看电视屏幕上的游戏角色跑来跑去也很无聊,便在床上躺下打了个哈欠。

秋哲盯着游戏画面问:“对了,你也来玩吧?” 
“算了。” 

不说别的,徐川连怎么玩都不知道。
“漫画什么的随便你看。” 

对那些东西也不感兴趣。大约十分钟后,秋哲停下了: “要不要吃点什么?”
徐川点点头。

还以为会是面包或者饭团什么的,秋哲却换下睡衣,穿上衬衫仔裤,说:“去门口便利店吧,比叫外卖快多了”。
“我没钱。” 

“那个我知道啦。我来买”,十二点过,两人出了门。
 “你不玩游戏的啊” ,徐川打着哈欠点点头。

“那你看电影吗?我家电视有各种VIP,你有什么想看的电影吗?” 
那个名字突然浮现在徐川脑中: “谋杀似水年华。” 

“什么啊?电影名?”
“应该是。”

“不是恐怖片吧,我唯一受不了的就是那种东西。” 
“不是。” 

“那就好。”
便利店里,孟秋哲让徐川提着篮子,塞了几个点心进去,又从酒品区拎出四罐啤酒。 

把钱包递给徐川,秋哲小声说:“你看起来比较老,肯定能混过去,要是店员问你,就说是爸爸让买的。还不行的话就算了。” 
秋哲先走出了便利店,徐川把购物篮拿到收款台,大学生模样的年轻打工者只是瞥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放行了。 

刚出店门,秋哲就立刻跑过来询问情况;徐川把袋子里的东西展示给他看,他便嘻嘻一笑。
徐川实在很困,但秋哲却兴奋得很,一连打开好几个点心,要徐川一起用啤酒干杯。

虽然以前看过父亲喝酒,但这是徐川第一次喝;这成年人才能享用的饮料不但苦,里头的碳酸还呛嗓子。

“呜哇,好难喝——”,秋哲不停地吐舌头,“喂,以前你喝过酒没?” 
“没有”, 徐川答道,咕噜喝了一口。

秋哲抬头观察徐川的脸:“不觉得……啤酒很难喝吗?” 
“是很难喝,但不是不能喝。”

“也对哦”,低声说完,秋哲就着点心小口小口地喝啤酒。
“啊,对了,电影电影~” ,孟秋哲打开电视机,很快就找到了电影说老也不算老吧,说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孩子被赐予和拥有的人生,徐川似乎从“秋收”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早早地懂得了自卑的滋味、早早地为未来的去路疲惫慌张;

秋哲本来就是陪着徐川看电影,可能是看到一半无聊了,问:“喂,这个有意思么?” 
“别说话。” 

秋哲翻身躺下,打了个哈欠,磨蹭了一会儿,故意捣乱似的压在徐川的大腿上。
“沉死了”, 动动腿,他仍然挂在上面,既然他不打算放开,徐川又想集中精力看电影,只好随他去。

“喂,放完啦”, 无论徐川再怎么用力抖腿,秋哲都只是像小婴儿一样吧唧嘴,完全不睁眼。

这也睡得太死了吧……正纳闷着,徐川注意到滚倒在秋哲脑袋旁边的啤酒罐,他可能醉了,无奈之下,徐川把秋哲拖到床上;关上录像机,收拾好吃得到处都是的点心和啤酒罐。

秋哲嘴上说难喝,却喝了两罐啤酒, 明天十点要打工,就快到凌晨四点半了。

虽然仍沉浸在电影的余韵中,但也实在困到不行,徐川思考着要不要回家,想起现在这个状态的秋哲是锁不好门的,徐川关上灯,把秋哲往床边推了推,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

床太窄,平躺的话就会掉下去,徐川便侧躺着从背后抱住秋哲,除了弟弟,这是徐川第一次和别人贴得这么紧睡觉——秋哲身上软软的,颈侧散发着甜甜的味道,怀里的身体磨蹭着动了起来。

徐川放开手,他便在狭窄的空间里翻了个身,变成彼此面对面,这时秋哲的身体贴了过来,他熟睡的鼻息吹拂在胸口,那种感觉让徐川一下子全身发烫。

想看看他的脸,徐川便抓住他纤细的下巴抬了起来,尽管如此,他仍然闭紧双眼睡得很熟,习惯了黑暗之后,他毫无防备的表情便看得一清二楚。   

抑止不住冲动,徐川舔了舔秋哲的唇,看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又舔了一次,见他仍然纹丝不动,便覆上自己的唇,酥痒的酸酸甜甜的冲动传遍全身……就是因为有所察觉,才尽量避免在学校之外的地方两人独处。 

伸手碰到的头发好软,抱在怀里的脊背单薄得几乎一碰就折,冲动一直蔓延到指尖,但徐川只是抱着秋哲,除了吻,无法更进一步。 

听到大门传来“喀锵”一声,徐川醒了,周围已经大亮,秋哲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睡得正香,时钟显示九点四十多一 点。 

徐川悄悄地爬了起来,昨晚穿着衣服就睡了,衬衫和裤子都皱得不成样子;坐在床沿,徐川把大拇指放在秋哲半张的嘴 上,他便突然呼出一口气,徐川慌忙缩回手。

出了房间,徐川来到走廊上。厨房传来一阵杂音,探头一看,有个男人在厨房前面,正从塑料袋中拿出面包、牛奶、盒 装鸡蛋等物。

他的头发比姐姐还长,人也很瘦,头发几乎都要全白了,比自己常年酗酒、生活破烂的老爹还要老,策展人这么辛苦的么? 男人转过身,惊讶地“咦”了一声,睁大了眼睛瞪着徐川,但是眼神里又没有恶意,只是惊慌?难道以为自己是入室盗窃的?

徐川有些紧张,而眼前这个男人长相和秋哲不太像,徐川心想、也许秋哲长得像妈妈吧,自己则似乎好像要逃跑似的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您是哪位?”
“徐、徐川” ,徐川报出自己的名字。

“徐?…难道……”,男人盯着徐川半晌、小声说道,“你的父亲,是不是、是不是叫徐未予?” 
怎么回事?难道这个男人认识老爹,可老爹现在这个样子……他摇了摇头:“我、我没听过这个名字,虽然我也姓徐”,反正也不会有人追究的,徐川心想。

眼前男人的神色肉眼可见的黯淡下去。

徐川根本没注意,他只顾着走到玄关穿鞋,“秋哲还在睡,我马上要去打工。” 
“啊,是吗……”,男人抚了抚鬓角,“你在我家住了一晚对吧”。

徐川回头的时候,男人早已恢复了常态,带着浅淡的微笑看着自己。 

虽然秋哲说过“没问题啦”,但未经对方家长允许就留宿,可能还是不太好,徐川说了声“对不起”,男人随即笑了: “不是说你不该住啦,只是家里有个不认识的男孩,有点吃惊而已……”,男人歪头思索:“昨天,谢谢你给他庆生,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所以一有展出就常常忙过头,谢谢你了”,男人这么说着、神色里还是露出些萧索来。

如果一个人有心躲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找到的、即使近在咫尺。
 
徐川下意识地躲开男人的视线: “我该走了。”
“时间要是来得及,你吃点东西再走吧?还有,欢迎你常常来、秋哲也和我提起过你的,听说你家住得不远?” 

“不……不用了。抱歉,吓到您了”,徐川逃也似的离开了秋哲家,果然那个男人的身上有着和棉被一样的淡淡的松香的味道。 

//
四点半,呵欠连天的加油站打工结束,徐川前往下一个打工地点——清洁公司,见办公室门上贴了张告示写着“本公司、今日暂停营业”,吃了一惊。

有了这突如其来的空闲,又想到秋哲父亲——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徐川便去了久违的医院,看望父亲。

无论平时还是假日都在打工,总也赶不上医院的探病时间,一个月没见的父亲手脚被固定住,正扯着呼噜睡觉。
据来巡视的护士说,他大闹着要喝酒,为了抑制他的过度兴奋,给他用了安眠的药物;睡着了的父亲看着也省心,不过他好像又瘦了一圈。

坐在椅子上看了十分钟,见父亲没有醒来的迹象,徐川便回去了,回到城中村,在只能容纳一辆车的逼仄的通道里停着一辆脏兮兮的黑色桑塔纳,胸口掠过一阵不安,打开拉门,差点和从屋里出来的人撞上,徐川下意识地 往后退。

“嗯?你谁?” 男人眯起眼睛,好久没见过了,是催债的马成,年近五十,剃着平头,长得凶神恶煞,穿的花里胡哨的衣服,罩着一件黑色亮面的羽绒服,腋下夹着小型公文包,怎么看都像个混黑道的。 
“徐川?长高了嘛”,被他貌似亲昵地搭话,徐川一阵反胃,这男人直到父亲成为医院常客之前,一直追债追到公园里的纸箱房门口。

这几年姐姐一直按时还债,他还从来没找上门来过。

“哎,别瞪我嘛。你姐姐可没少拼命”,嘴边泛起薄笑,马成走了,那个男人会找上门来,也就是说钱还得晚了?徐川有种不祥的预感,冲进客厅一看,姐姐正呆呆地坐在矮桌前。
“他怎么来了?”

“啊,嗯”,姐姐用力抓着自己短短的头发。
“钱……还不上吗?” 

“……已经还了。只是这个月我没法过去,他过来拿而已”,姐姐站起身,小声说:“我去……准备晚饭。”
“对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清洁公司那边好像惹了什么麻烦,那份工就休息了。说不定以后那边就做不了了。真可惜,那边钱给得不算少。”
“我们真是倒霉啊”,姐姐把她自己也包括进去了。

“你别太勉强了”,姐姐回过头,耸耸肩:“没事啦。要是像妈那样累坏身体,就太不划算了。”

徐川打工的所有薪水都给了姐姐,由姐姐一手包揽债务、生活费等全部开销,所以对于债款如何返还、家里境况究竟如何,徐川并不太清楚;既然姐姐说没问题 ,也只能相信她。 

姐姐开始做饭,徐川也在一旁帮忙: “我今天去看老爸了。” 
“去医院啦?他说什么了?”

“……没有,一直在睡。”
“哦……” ,虽说姐弟之间没什么可隐瞒的,但徐川觉得,父亲因为大闹着要喝酒而被绑住这件事不提也罢。

“对了”,切着葱的姐姐转向徐川,“要是能得到主治医生的允许,让爸出院吧。趁精神还不错的时候,好歹回趟家。 ” 
脑中浮现父亲大喊着“拿酒来拿酒来”的模样,徐川回应道:“……哦,也好。”

“我好期待哦。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只有三个人,爸不在就听不到他大吼大叫,很安静,可是他不在家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 
看看饭锅空着,徐川便去淘米,刚放上水,身边传来抽抽噎噎的声音,姐姐一边切萝卜一边不停掉眼泪。

“你哭什么?”
“我才没哭。” 

“骗人,没哭才怪。” 
姐姐扔下菜刀,捂着脸放声大哭。

“别哭了。我说你哭什么啊?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姐姐抱住徐川哭着,直到那细瘦的肩膀不再因哭泣而颤抖,徐川都一直抱着她。

姐姐一直一直哭着,徐川的衬衫胸口都湿透了,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
“真羡慕你啊”,姐姐喃喃:“能上高中,交到朋友,真好啊。” 

“你要是真那么累,我就退学去工作。”
“不用啦——”,姐姐笑了,“不用。你给我乖乖上学。而且不是还有朋友嘛。应该说,是我要你去上学。现在这个年头 ,我可不想让别人嫌弃你初中毕业。” 

不再哭泣的姐姐用力揉揉眼睛:“因为我是姐姐啊。爸那个样子,我有责任的。但是啊,但是……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以后就都靠你了。” 
徐川抓住姐姐的肩膀:“你真的没事吧?” 

什么三长两短,第一次听姐姐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 “果然是还债太困难了吧?” 
姐姐垂下眼睛:“是很困难没错。咱们几乎都吃不上饭了不是吗?反正我没什么填饱肚子的印象。” 

徐川咽了咽口水:“我……那个,虽然对钱这方面不太了解,但要是申请个人破产的话,债务什么的不就轻松多了?” 
“笨蛋!”姐姐低声说,“你去申一个试试,咱们肯定会被马成杀掉的……而且爸管那些人借钱是事实。真是的,不还可不行。” 

姐姐站了起来,胡乱擦了擦眼角,落寞地笑了:“等爸回来,去买个蛋糕吧。
肯定是最后一次四个人一起吃了,就来顿超级豪华的吧。” 

//
徐川赶在预备铃就快响起的时候来到学校,平时比自己早来的孟秋哲却不见身影,自从徐川某次忘记课桌里有面包,把教科书塞进去压烂了它之后,秋哲便总是把面包装在深蓝色的包里挂在课桌侧面,今天那个包也没出现。 
还以为秋哲今天不来了,他却在上课铃打响的同时,从后门进入教室,低着头偷偷摸摸地走进来,坐到椅子上。

他的身旁泛起一阵窃窃私语,徐川也吃了一惊,秋哲的脸就像用旧报废的沙袋一样到处是伤,左脸黑红一片,肿起老高,嘴唇破了,右眼还裹着纱布。 
秋哲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双手遮起脸低下头,却拦不住好奇的视线。 

“你出什么事了?” 下了课,好几个同学比徐川动作还快,把孟秋哲围了起来。
“在我家楼梯上摔了一跤。很难看是吧”,孟秋哲很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话是这么说,你真的不是被高年级的欺负了?” 不知是谁说出了最有可能发生的桥段。
秋哲的表情僵住了,随后便笑了,但只停留在嘴边,眼里不见笑意:“才不是呢,真的是摔了一跤。” 不管别人怎么猜,孟秋哲只是再三地说是摔倒了。

接下来的一个课间,刚一下课秋哲就来到徐川身旁,在前一排的椅子上坐下,往徐川的桌子上一趴。
还想继续打听的同学被徐川一瞪,便丧家犬似的灰溜溜地躲开了。

“啊——累死了”,秋哲趴在那里嘀咕,虽然很想知道他怎么搞成这副德性,是不是真的只摔了一跤而已,但一想到话那么多的孟秋哲都一声不吭,似乎还是不问比较好。 
徐川只说了句“你回家算了”,秋哲嗯了一声,又沉默下来。

这天,两人仍然在天台吃午饭。虽然脸上挂了彩,秋哲却没有忘记给徐川带面包:“嘴里好疼……”
秋哲皱着脸吃掉半份便当,把剩下的递给徐川,等徐川默默地吃干净,便开始枕着别人的膝头睡觉。

今天他说的话连平 时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安静下来固然好,但总觉得不对劲。 
“其实我真想干脆请假算了”,秋哲闭着眼睛说,“可是我啊,还要喂金鱼。” 

徐川想,意思是说为了我,为了我的午饭才来学校的吗?
秋哲的一句“骗你的啦”立刻否定了这一点,“我好怕上学。可是呢,总觉得要是真的请假,就越来越不想来了。这种事就怕起了头嘛。” 

徐川摸摸秋哲的头,他抖了一下,但继续抚摸之后,他紧绷的眼角渐渐放松,唇边也一下子柔和起来。 

两个似乎是高年级的学生走上天台。会在这里吃饭的至少都脸熟,却从来没见过他们。剃着光头的两人四下扫视一圈, 径直朝徐川走来,嬉皮笑脸地低头看着睡在徐川膝头的男生。

“喂,孟秋哲”,孟秋哲吓了一跳,低声叫了出来。 
“大哥叫你,赏个脸呗”, 秋哲搁在徐川大腿上的手微微打颤。

“我、我有点……” ,秋哲转开视线,其中一人便像拎小猫似的抓着秋哲的衣领把他拉起来。
秋哲喉咙被勒住,痛苦地小声呻吟。

“都说了大哥找你有事!过来!” 说着就要拖走他。
“喂,别跟过来!” 楼梯平台上,二人组之一回过头。

“徐、徐川,不、不用管我……”, 嘴上这么说着,秋哲已经快哭出来了。
“不是叫你别跟着吗!” 男生大声恫吓,徐川瞪了回去,男生一瞬间缩了缩,咂了一下舌,然后转回去继续拖走秋哲。 

“……喂,后面那大个子怎么办?” 二人组之一悄悄地咬耳朵。
“我哪知道。总之我们把这家伙带过去就成了。” 

看来他们打算无视跟在后面的自己,秋哲被两人带到游泳池后面,夹在墙壁和游泳池之间的昏暗狭窄的地带,除了游泳部活动和夏天,根本不会有人来。 

有三个男生等在那里,虽然没穿校服,但应该是三年级的;当中一头金褐色头发戴着耳钉的男生歪着嘴角问二人组: “后面那个怎么回事?”
“好像是这家伙的死党”,其中一个解释道,同时往秋哲右腿上踹了一脚,接着又踢上他失去平衡的身体。孟秋哲一头栽倒在地上。 

似乎就等这一刻,耳钉男踢向秋哲,但却没能踢出第二次,因为徐川一把抓起金发耳钉男的前襟,一拳挥过去,又往心口踹了一脚,一眨眼的工夫,金发耳钉男已经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徐川抓住秋哲的手把他拉起来。 

“混蛋!” 金发耳钉男右边的剃光眉毛的寸头扑了过来,徐川站住脚,躲过寸头的拳头,踢中裆部,趁他弓起身子时在腰上补一脚,又把趴倒在地的寸头翻过来骑了上去,刚拎起前襟,寸头就以为自己要挨揍而脸上一僵,徐川嗤笑一声抓起一把土, 往寸头眼里揉。

“呀啊啊啊啊!” 寸头双手捂住眼睛满地打滚,其他站在一旁的人瞬间脸色发青。
徐川把这些人挨个瞪了一圈,低声威胁: “下次,再敢对他动手,就把你们一个一个全干掉。” 

没有人追上来,秋哲一边被徐川拽着胳膊走,一边小声说“你这家伙,太可怕了”。
“……你是怎么被他们盯上的?”

“去游戏厅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被骂了。虽然我道过歉,可他们说我傻呵呵的,就带到店子后面臭揍了一顿……难看死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

“你好能打架啊。原来不光是长相看起来可怕而已。” 
“这和长相没关系吧。” 

秋哲渐渐恢复正常,就好像直到刚才还在筛糠的人根本不存在:“你也教教我怎么打架嘛。” 
“不行,太麻烦。”

“要是再被他们找上怎么办啊?” 
“别离开我身边不就行了。” 

秋哲越说越欢,徐川便无视他,沉默下来。两人已经回到校舍,徐川放开了孟秋哲的手,但他仍然紧紧地粘在身边:“……我觉得,好像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有人撑腰了”。
冷冷地低头一看,秋哲带着报废沙袋般的脸笑了:“你肯定在想,这家伙烦死了或是白痴什么的吧。” 

这不是挺明白的么,徐川在心里小声嘀咕。 
“你真好~真的好好哦~” ,秋哲挂在徐川胳膊上,低着头,很开心地小声说道。 

//
父亲周六下午出院回家住,徐川便把打工安排在周五晚上,周末全部拿来玩乐就太浪费时间了。
姐姐周六整整休息一天 ,吃过午饭就和弟弟一起接父亲去了,姐姐问过徐川要不要一起去,但因为秋哲要来,加上通宵之后困得不得了,徐川还是留在家里。

姐姐说去医院时走着去,但回来的时候因为还有父亲,会打车回来。 
徐川一觉醒来,秋哲正枕着自己侧腹玩纸牌游戏。

听到“嗯……”的轻声呻吟,秋哲便坐起身问:“啊,醒了?” 
“站外面叫你也不出来,大门敞着,进来一看你居然在睡。我不是你的客人么?” 

说要叫秋哲来的是姐姐,“那孩子挺逗的,又可爱,而且人多也好玩嘛。” 
徐川也想过,有外人在,也许父亲大喊着“买酒来”的行为能稍微收敛一点,不过说不定父亲照闹不误,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看看表,就快下午三点了;姐姐和弟弟十二点过就出门了,走到医院只要三十分钟,坐车的话也就十分钟吧,早就该回来了,可他们三个也太晚了。
有种不祥的预感——两人已经去接了,但说不定父亲又因为某些原因没法出院,比如精神恍惚大吵大闹,或是病情突然恶化之类的…… 徐川站了起来,同时玄关传来敲门的声音,一瞬间吹散了所有不安。 

“啊……是姐姐姐他们回来了吧”, 秋哲小声说道。
来到走廊里,徐川突然想起,如果是姐姐,不是应该门都不敲就直接进来吗。

伴随着咚咚的敲门声,门 上的毛玻璃不停摇晃,可以看到外面有个高高的身影。
“有人在家吗?” 陌生的男人声音。

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察,“你是徐未予的…家人?” 徐川点头。
警察眯起眼睛打量徐川的脸, “你……是大学生?还是高中生?” 

“高中”,听到这个回答,警察便朝房间内张望:“还有大人在吗?像是你妈妈之类的。” 
“没有。” 

“不在家吗?”
“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住院,今天会临时出院,姐姐和弟弟去接他了。应该就快回来了……”。

一瞬间,警察有些犹豫地低下头,然后开口说道: “那个……关于你的家人,你父亲、姐姐和弟弟乘坐的出租车出了车祸。” 
徐川背上一阵发冷。

“所以希望家属跟我走一趟,不过……你还是高中生对吧?” 
徐川点头。

“我想最好是和亲戚一起来,能联系他们吗?”
“没有亲戚。”

“怎么会,总会有一两个吧。叔叔婶婶什么的……。” 
“从来没见过他们。也没听老爸提过。” 

“这可麻烦了”,警察挠挠脸颊,“那……你能去一趟吗?开车送你去。” 
回到客厅,秋哲问:“不是姐姐吗?”

“你回家吧。” 
“咦……为什么?”

“别管了快回去!” 
大吼之下,秋哲哆嗦了一下,小声抱怨:“回就回,别发那么大火嘛。”

把游戏机收进书包,秋哲来到走廊,看见站在玄关的警察,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你干了什么好事?” 
徐川没有回答,把秋哲赶出家门,然后坐上警车,前往家人所在的医院。

车里还有另一个警察,年轻的那个开车,中年警察则向徐川说明情况:“你的家人乘坐的出租车被疲劳驾驶的卡车追尾,卡车司机没有大碍,但出租车被夹在了卡车和前车之间。” 

警车开得不紧不慢,看着中年警察谨慎地选择措辞,徐川突然明白了:“……谁死了?”
一阵沉默之后,警车的雨刷动了起来,下雨了。 

“在得到家属确认之前,我们不能作任何断言。”
“我爸?还是姐姐……弟弟?”

“我们也不太清楚。等确认之后再说吧。” 
徐川低下头,双手合十,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家里有人死了,如果非死不可的话,请让老爹去;反正没几个月可活了。
就为了那个没出息的男人,全家都在吃苦,所以……如果非死不可,请不要选择姐姐,不要选择弟弟,选择老爹吧 —— 徐川在心里祈祷。 

到了医院,徐川被直接带往太平间,而不是病房。
长方形的房间里并排横放着四张小床,一个中年女人趴在其中一张上大哭,房间并不大,呜咽却在室内不断回响。

“最那头是出租车司机。想让你确认的是面前的三位。” 
……这样一来就一清二楚了,所以警察才什么都不说,所以才不用着急赶路,所以直接来这里。

“你现在……要叫个认识的人来吗?” 警察关切地问,徐川只是答了句“不用了”,走进太平间。
从紧挨着出租车司机那一个开始,依次掀起盖在他们脸上的白布 —— 肿起的脸,巨大的伤口,烧伤的手足,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确实还隐约带着熟悉的模样。

无论多么痛苦地在负债累累的生活中挣扎,母亲都没有放开父亲的手;孩子……即使没有能力好好抚养,父亲都从未放开过他们的手;头脑不灵光的软弱的大人,连死都要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路。

“三人都是我的……家人”,徐川回到门口,对等在那里的中年警察这样说道。

一身运动服加运动鞋的大S来到医院,门诊时间已过也已经熄灯的无人候诊室里,徐川慢慢地抬起头。

面前的大S喘个不停,打完电话还不到二十分钟,半张的嘴怎么也合不上,曾经的班主任含糊地说:“这……该怎么说好呢……”
“你已经不教我们了,还叫你来,对不起。现在的班主任……我没怎么跟他说过话。” 

“无所谓啦,别在意。”
“能不能告诉我,火化需要多少钱?” 

大S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那个嘛……”
“他们叫我带回去,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举行葬礼的话,接下来直接送去烧掉就好了,你觉得呢?” 

大S在长椅旁坐下:“徐川,你有其他亲属吗?”
“从来没听老爸提起过半句亲戚的事。我心想好歹还是有的吧,回家找了好久,明信片啊信啊之类的都没有。老爸从五年前开始就酒精中毒,熟人都是些流浪汉,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姐姐倒是在工厂干了六年,那个厂长很好心, 连房子都借给我们住。我以为他能帮上忙,就打了电话,可那边说姐姐已经不在工厂干了,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家里某个地方应该放着钱吧,却连个钢镚都找不到。据说出车祸的时候车起火了,姐姐带在身上的钱包也一起烧了吧,肯定…… ”

“徐川,那个……姐姐是谁?” 
“我死掉的姐姐。”

“是吗……”,大S应和道。
“而且……”,徐川继续说,“为了火化他们三个,我想管你借钱。我给打工的地方打过电话,但是他们说不能预支工资 。我还没成年,也不能办个人消费贷款,借不到钱。我可以去打工,可以做任何事情,但等我攒够了钱,他们大概已经 腐烂了……”

“喂!”大S抓住徐川的肩膀,“你难道不难过吗?三个亲人都去世了啊。” 
徐川惊讶地看看大S:“当然难过了。你说什么呢?” 

这下轮到大S摸不着头脑了。 
“我很难过啊。哪怕是那种一屁股债的臭老头,他死了我也会伤心啊。姐姐不在了,弟弟也不在了,我当然会觉得寂寞 啊。可是就算我在这里哭,尸体也不会自己走回家,只会腐烂啊。亲人只剩我一个了,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行。所以我才 在想办法啊。” 

仿佛被滔滔不绝的徐川所压倒,大S沉默了。 
“交通事故什么的,根本不稀奇对吧。每天都有人死去。只是这次不巧轮到我的家人而已吧。是那个疲劳驾驶撞烂出租 车的卡车司机的错,他会进监狱的吧。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所以我……也没什么可……失去他们很寂寞,但是……也只是这样而已。” 

明明已经是夏天了,可是徐川指尖却在颤抖,“只是轮到他们了而已,一定是的。人总有一天会死的。” 
大S沉默不语,候诊室里一片静寂。 

“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是啊,没有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真的是完全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办,也什么都做不到…… ”,徐川用双手捂住嘴:“对不起,跟你说这些没用的。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能商量事情的大人……” 。
大S的手搭在徐川肩膀上,低声说:“你能给我打电话,真是太好了。” 

各种手续都交给了大S处理,遗体在紧邻火葬场的安放处托管一晚上,第二天周日中午便火化了。
当天似乎不是良辰吉日,火葬场里很空;下午,徐川把已化作灰烬的三人带回家。

大S不但开车送徐川,还负担了直到骨灰收纳完毕的一切费用。

徐川在客厅的窗下放了张矮桌,把装在盒子里的三个骨灰盒并排放在上面,还是想把它们放在高一点的地方;收在白净的绒布盒中的骨灰看起来十分高雅,和这个破破烂烂的房间格格不入。 

徐川环视周围。明明小得只有厨房和两个房间,却感觉格外空旷。
肚子饿了,徐川便去了厨房,冰箱里放着一个大大的正方形盒子,拿出来打开一看,是个大蛋糕,这才想起姐姐曾经说过:“我会买蛋糕的”。 

低头盯着蛋糕一会儿,徐川拿出四个人的盘子,把蛋糕切成四等分,端到客厅里。
在每个骨灰盒前各放一块,添上叉子,面对着三个骨灰盒,徐川吃起自己的那份蛋糕。
只有自己咀嚼食物的声音,没有人说话。 

“打扰了!” 玄关外传来呼唤声,出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年近五十,身穿藏青色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在银行工作的刻板男人。
“请问徐春小姐在吗?” 

大S也说过,昨天电视上播出了车祸的新闻。也许这个人就是看了新闻来吊唁的。
徐川请他进门,男人刚踏入客厅,看到并排摆放的三个骨灰盒,屏住了呼吸。

“……请问徐小姐……?” 
“中间那个”,男人犹疑地四下看看,端坐在矮桌前,双手合十。

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徐小姐是何时去世的呢?” 
“昨天”,发现对方坐着而自己却站着,徐川也坐了下来,把吃到一半的蛋糕盘子挪到一边。 

“请问你和她的关系是?”
“是我姐。”

“是这样啊……”,男人说着,从兜里掏出手帕,擦擦额头,“去世的是你的姐姐,还有谁吗?”
“我爸,还有弟弟。” 

“那么,请问……令堂……”
“很早就死了。”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知道,真奇怪:“你不是姐姐厂子里的人吗?” 
男人并没有回答,而是小声念着:“这下麻烦了……”

“我是你姐姐工作的厂子的人,负责处理各类事务手续。因为部门不同,我从没和你姐姐说过话。其实我今天才出差回 来,那个……并不知道情况会变成这样。实际上这间房子的期限就快到了,你姐姐却总是不给答复,所以我才在周末过 来……”
“房子的期限,那是什么?”

男人再次掏出手帕:“你姐姐上个月被我们厂辞退了。原本这个城中村的地皮就是厂长的,离开工厂理应意味着搬出去,但你姐姐拜托我们无论如何都让你们住下去,就给了她一个月时间。到期日就在上周。但是既然事情变成这样,你也还是学生吧,是大学……不对, 高中生吧?这么一来,突然叫你走也很难办的,我回去跟厂长谈谈吧。” 

男人长叹一口气,嘀咕着:“真是不讨好的差事”,站起身来:“那么,就此告辞。” 
“我说……” ,徐川出声道,男人不解地歪着头。

“为什么姐姐被工厂辞退了?” 
男人不置可否地歪了一下嘴角:“因为……” 

“裁员?”
“不是的。你……姐姐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今天才知道她不干了。” 
男人用拇指抵住唇,思考片刻,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反正早晚都会知道。你姐姐盗用工厂的钱,从去年起到今年,一点一点地盗用。虽然数额不大,但厂长很生气,说连房子都便宜借给她了 ,居然恩将仇报。虽然没有报警,但还是辞退了你姐姐。” 

那个雪天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般在脑中重放 —— 骂自己偷钱的姐姐,弟弟为了买游戏机而偷走的五百块,父亲越积越多的住院费,无力偿还债务的姐姐,偷了工厂的钱。
徐川咬紧了牙关,什么高中,早知道就不上了,反正上课时就知道睡觉,这样还不如去工作,要是钱再多些,姐姐就不会偷工厂的钱了。

徐川没有理由指责姐姐的所作所为,如果姐姐是罪人,那么自己也是同罪。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即使因为没钱常常点蜡烛而被邻居暗地里说成鬼屋,这里好歹是有屋顶有地板的家。
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这所房子,徐川才第一次明白,姐姐拼尽全力守护的一切里,也包括自己。 

门外传来“卡啦卡啦”的声音,一瞬间,徐川陷入大家都回来了的错觉,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对。

因为习惯不开灯,家里很暗,“卡啦卡啦”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人闯进来,徐川从窗户缝往外看,一个大大的人影突然出现在眼前,徐川猛地向旁边挪、一身冷汗,似乎没看到什么,那个人影往后退了几步 。 

尽管只有背影, 但是那个平头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是马成,和平常一样外套是黑的,不过从黑色羽绒服换成了不怎么合身的黑西装。
“真是穷得叮当响。”他似乎在自言自语,黑色轿车停在他身后的空地上。

徐川捂住嘴,什么也不敢说、动也不敢动,他满脑子都是不要被发现,虽然马成已经离开了窗户、他还是不敢靠近窗缝。
 “……靠,这个地方阴气太重了,真受不了。”伴随着这个声音和关门声,徐川心想糟了。

马成踹了男人大腿一脚。
“好、好痛啊!……对了,那家的小子怎么着了?” 

“不在家里;不过么应该没跑,骨灰盒还在呢,哼,估计出去打工了。还以为他跑了呢,看来他还没机灵到那个份上。块头再大也是臭小子。拼了命的还债,真是好赚的一家人啊。” 
是在说自己。徐川吞了吞口水。

“他姐真是……可惜哦。拖着不还钱,我说要杀了他弟弟,吓唬吓唬她,立马上了保险。本来很顺利的,竟然手续还没办完人先死了。就那种出来卖都不够格的丑女,除了保险金,哪儿还有回收债款的法子。咱们去吃个宵夜再来,可能还有法子。”

“马哥,您是说那个?”
“算你机灵。”

之后,马成和那个男人又站着聊了一会儿,徐川隐隐听到“器官”什么的词语,等二人乘坐的轿车走远,徐川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全身都在疯狂地冒汗;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壁橱,里面空荡荡的,完全不像一家四口生活过的样子。

他拿出放在右下角那格里,原先流浪街头时用过的运动背包,掏出一家人放在里面的冬衣,想把骨灰盒放进去,但背包再大也装不下三个骨灰盒,而且也太重拿不动。 

徐川从绒布盒子里取出骨灰盒,把骨灰倒进背包,以父亲、姐姐、弟弟的顺序,三人的骨灰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拉上背包拉链,把包背起来,右手插进裤兜,摸到一张皱巴巴的两百块的钞票,是大S借给自己买东西吃的;走出家门,并没有上锁,因为没有自行车,徐川只有步行。

几天前,车被偷了,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袭击秋哲的那些高年级学生干的。

说起自行车被偷这件事时,姐姐责怪徐川“都是因为你没看管好”,而不是骂偷车贼;那车是姐姐厂子里的熟人用旧了白送的。 
每走一步,运动背包里的骨灰便沙沙作响,姐姐已经准备去死了,让父亲出院回家,想吃蛋糕,这些都不是为了父亲, 是为了姐姐自己。 

所谓的欠款,不过是大把的纸而已。只要返还就够了,姐姐并不需要去死……不对,脑子乱了——姐姐并不是为了保险金才死的,是和父亲还有弟弟一起,出了车祸才死的,姐姐拼尽一切也想要还清的债务接力棒,现在交到了自己手里——而马成想用自己来偿还,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想为它丢了性命,就算人死有先后顺序,那也绝对轮不到被马成杀掉。 

带着全家人,徐川走在路上,没有方向。只知道必须逃离这里,必须找个地方把家人埋葬……

以前,寒冷的冬日清晨 ,一起在马路上过活的老人去世了好几位,是谁火化了他们,埋葬在哪里了呢? 肩上越来越沉,徐川边左右肩来回换着背包边走。空虚笼罩全身,但不可思议的是,并不觉得寂寞。 

走着走着,徐川来到桥上。那个寒冷的冬日,自己和姐姐在这里交谈,姐姐哭着说想去上高中,想当美容师。徐川停下脚步,从栏杆上探出身子,俯视着河面。

夜色下暗沉的河水汩汩流淌,不停地向前流动。 徐川把运动背包放在栏杆上,大大地打开拉链,翻了个底朝天。已化成粉末的遗骨倏然顺风飞散,仍然成块的则纷纷落 入暗沉的水面,粉末消失殆尽的一瞬间,徐川想,河的尽头是海,无论什么样的河流,最终都连向大海,总有一天,他们三人会在某个地方和母亲再会。

孟秋哲穿着汗衫出来应门。 

“能出来一下吗?” 秋哲转身说了声“等一下”,回到房间里,换上运动服出来。
“你要去哪儿?” 视线投向已经瘪瘪的运动背包。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啊?” 

徐川快步走着,感觉到身旁孟秋哲的气息开始急促起来。
“你走太快啦。还有到底要去哪里啊!” 

不停地走啊走,来到冬天时纸箱房被孟秋哲踢过的公园里,手臂被他抓住了。
秋哲低着头大声喘气,“今天早上,我去过你家”,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指触感是活生生的,……但这个大活人的手指没多久就放开了:“我看了昨天电视上的新闻……真不敢相信,本来想给你打电话,可是你家没电话。姐姐姐还有弟弟都死了,这是真的吗……还有,我打电话和爸爸说了,爸爸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我们最要好了、一定没事的,徐川…徐川!你看看我!”

徐川点点头,秋哲低着头,嘀咕了句:“真不敢相信。不是说好大家一起吃蛋糕的么。我、我,一想起……拜托姐姐姐给我剪头发,就……怎么说呢……” ,吸吸鼻子,秋哲低下头,“姐姐姐不是还不到二十么,弟弟也还是小学生而已,怎么会出这种事啊。你的爸爸……虽然我不认识……反正我不要啦!”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秋哲脚下。
徐川第一次看到毫不相干的人为自己的家人而哭。

看着别人哭,才想起自己的胸口也同样有温度: “我对人的死亡已经习惯了。” 
秋哲抬起头。 

“以前睡马路的时候,好多认识的人都死了。” 
秋哲的表情极其苦涩:“你说什么呢!那可是你的家人啊!不要说得好像跟你毫不相干。”

“人总是要死的。活不下去的话,无论人在哪里,都一样会死。” 
“真是搞不懂你……难道不伤心吗?” 徐川抓起秋哲的手:“……一起走吧?” 

“什么?”
“现在就走。” 

“走?去哪里啊?” 现在还不清楚,但是,一定要走,不能再呆在这里,不能再回这个家了,带着家人离开这个家……然后才来见的秋哲。 
看着秋哲迷惑的表情,徐川这才发觉自己很可笑,秋哲怎么可能跟自己一起走,他和一无所有的自己不一样,怎么可能退学、抛下家人,一起去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某个地方。 

唯一确定的,只有自己喜欢秋哲这份不够光明的感情,以及秋哲可怜自己的同情心而已。 
徐川抓着秋哲的手,另一只手也伸了上来,脚下一绊,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徐、徐川?” 
大概是洗过澡了,秋哲的颈侧隐隐散发着肥皂的味道:“你没事吧……” 安慰般抚摸自己背部的手指,在颈侧被舔舐的时候颤了一下。

徐川把手伸进汗衫里面,他拼命挣扎起来:“喂,你在摸什么地方啊!” 
徐川压住挣扎的秋哲接吻,他厌恶地逃开,自己便追过去。 

“不、不要!徐川!” 
越来越难制住他,徐川想都没想、一拳打了下去。

秋哲不停拼命抽泣的声音便格外刺激着鼓膜 ,理智把恶魔远远赶了开去,过热的头脑也清醒过来,秋哲双手捂住脸,用从没听过的凄惨声音哭着。

徐川的心脏瞬间发冷,身体也开始颤抖,看着秋哲哭泣的脸,连自己都想哭了。

他想伸手保住这个正在哭泣的小个子,可是刚抬起手,秋哲就喊出了“别碰我!”
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自己不能再碰秋哲了。 

徐川站起身,抓起包跑了起来,我要逃,逃去某个地方,逃到不会被任何人找到的地方,来到车站,那里还有夜班车。

徐川想到当时自己想着去哪里打工的时候,曾经听加油站的店长说南方比较好,于是用手头的两百块买了到那里的单程长途巴士票,对,那里冬天也不会太冷吧。
赶在发车最后一刻上车,徐川在座位上坐下。

攥着空空的背包和找回的二十块零钱,徐川在座位上蜷起身体,身上的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公车大大地晃了一下,徐川条件反射地抬起头。

车路过那座桥,短短一瞬间便开了过去,没多久便再也看不到了。 那些有形的东西,无形的东西,统统都失去了。
真的,一无所有,而且,最后还是自己亲手摧毁了它们。 这种感觉,并不是寂寞;眼泪却不停地涌出来。明明眼泪停不下来,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在哭。     
 @笼鸠 

10条评论

篠頔ash
4楼 2023-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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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_yuy : https://f1.kkmh.com/34e9752b607fd4b8_1675448128285955787118-watermark
H_yuy : 我一滑就没了!同病相怜啊[热词_笑不活了]
笼鸠
5楼 2023-02-04
我可太喜欢这篇了!
雀呐呐呐
1楼 2023-02-03
幸好我提前把刀子吞完了[热词_笑不活了][热词_笑不活了],不然今天就要吞刀子了[热词_吸氧][热词_吸氧]
秋刀鱼_秋
3楼 2023-02-03
徐川最后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吧,让自己被彻底讨厌, 才能离开。呜呜呜呜刀死我算了[热词_别刀了]
方了WoW : 对于父辈们 — 就算孟郝一直想寻找 但如果对方躲着你 就算在眼皮子底下你也找不到
韶霖
6楼 2023-02-07
棒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