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二在前引路,楚文衫将不胜酒力的独玉抱到雅间。雅间里干净简洁,茶桌上的一盏烛火就铺满了整间屋子。小二识相,给他开门后,道了句“客官有事尽管吩咐”便自觉阖门退了出去。 夜已深,楚文衫行至榻前,轻轻放平怀中人,接着替他除了外袍和靴子,拉过一旁的被子盖上,又细细掖好。说来奇怪,相识不过几日,他却觉得莫名熟悉——明明瞳色不同,发色亦不一样,楚文衫却感觉似乎与记忆深处的某张脸庞遥遥相叠。 烛光为独玉的脸庞镀上一弯暖色,楚文衫坐在床头,凝眸不语。 半柱香前。 从刚才上了菜后独玉就在闷声喝酒,旁边的饭菜一口没动。 看来欧兄很喜欢喝酒啊,楚文衫想。 他看向独玉,对方原本雪玉一般的脸庞已如白绢落了朱砂,一路晕染到耳根。 这样喝真的没关系吗?楚文衫想着,不自觉一直看着他。 不知是第几盏,只见独玉抬手摇摇晃晃倒了酒,举起酒盏继续往唇边送。 这次酒盏却停在半空——独玉把盏的手被按住了。 “欧兄,空腹喝酒有害身体健康。” 独玉似乎怨怼地睨了他一眼,嘴角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抿紧了。 不及楚文衫反应,手已经被挣开。 他下意识朝独玉看去,就见他雪白的喉颈因为酒水上下滚了一轮。 一饮而尽。 接着独玉拈着酒盏向他展示盏底,即便动作充满了某种挑衅的意味,话语却不落礼数: “楚兄放心,”那酒盏在独玉手指间灵巧地打了个旋,重新被拿平。 “我自有分寸。” 说罢又是一盏。 楚文衫向来很少预判对方的反应,但是独玉的反应实在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现在迟钝如他,也隐隐觉察不对。 ……有点不自在。但他不再多言了。欧兄说过,自己不会说话,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眼下还是先保持安静吧。 未料,独玉饮尽两壶酒后竟然又叫小二上了几壶。小二自然乐意客人多点酒菜,楚文衫不乐意。 不经思索,他又按住了独玉的手。 糟糕。 欧兄会不高兴的。但是楚文衫没有收回手。 他要说,他要阻止他。 “欧兄,你——” 哪知独玉不待他说完,就丢开酒盏,像猫儿一样扑向他。 “咣当!” 二人带着长凳一齐倒地,好在楚文衫反应及时,一手撑地,一手搂住独玉,才险险稳住身形,不至于磕了脑袋。 独玉头脑昏沉,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湿漉漉的红眸眼神迷离,双手伏在楚文衫胸前,稍稍抓紧了他的前襟,乖巧得跟方才判若两人。独玉盯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嘴唇不住翕动,最后只喃喃着: “楚文衫,楚文衫,楚文衫……” 平平无奇的几个字眼,却蘸满了情绪,随着不稳的气息从独玉喉里侥幸逃脱。楚文衫就这样看着独玉,心想:看来我确实叫楚文衫啊。 无论是孙记药铺的兄弟二人,抑或绑架信,都认定他是楚文衫。他原本没太大感觉:是便是吧,名字只是用作区分自己与他人的标识。而欧兄虽然是和自己初次结识,却让自己对这个名字有了实感。 是下意识想要回应的冲动。 仿佛……不是萍水相逢,而是相识已久。 回神时,独玉已经睡在他怀里。 “欧兄,”楚文衫把独玉打横抱起,说完刚刚被打断的话: “你醉了。” …… 楚文衫不希望欧兄多破费,便只要了这一处雅间——自己打地铺就行。放在平时,欧兄一定会坚持要两间房的。想到这里,楚文衫下意识又朝独玉看去。 独玉此时鼻息平和,睡得安稳。刚刚两颊烧起的红云已经褪下不少,明天醒来,唯一殷红的就只有他的眼眸了吧。 欧兄……真的是位好心的游医啊。他希望欧兄能开心。因为和欧兄相处时很舒服,所以楚文衫希望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情。 但是欧兄刚才似乎很难过。至于为什么,楚文衫不知道。要是自己会说话就好了。至少可以安慰到欧兄。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客官?” 楚文衫起身开门,是方才的小二端来醒酒汤。他没有让小二进屋,就在门口接过汤碗。 “有劳。” 小二本想问还有什么吩咐,门就被阖上了。小二摸摸脑袋,只觉得这位客官大约是不愿意被打扰。他不知道,面无表情的楚文衫此时在自责。 楚文衫回到床前,用汤匙一点一点把醒酒汤喂给独玉。 要是自己没有失忆就好了。原本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哪怕身无分文、忘记如何仗剑也无妨,都是他自己的事。后来没想到自己有个弟弟,可是失忆的自己既不知道弟弟的一切,也不知道是谁与自己的恩怨未了,才陷入无比被动的境地。不仅如此,欧兄一直帮忙医治,而现下自己却帮不上欧兄一点忙。 喂完醒酒汤,楚文衫取出帕子擦拭干净独玉的嘴角。 虽然想了许多,但楚文衫已经收心了。现在能做的只有尽早休息,明天才能有充足体力赶路。 在独玉床边不远处简单打了个地铺后,楚文衫熄了烛火。 月光探了进来,在他们之间洒下一道银白的界线。楚文衫轻轻躺下,阖眸后不久便入眠了。 …… 他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庞大的黑色怀抱里。这里除了漆黑,便空无一物。他在这黑暗中起身,漫无目的地走着。 原本以为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却意外看到不远处有些许光亮。待他走近,就看到一张稚气未脱的雪玉面庞。是个小孩子。那小孩眼神闪躲,“那个,楚文衫……”一手握拳伸向他,好像要给他什么东西。 奇怪的是,明明对方是个孩童,自己却不是俯视着对方:自己似乎和他差不多大。楚文衫看着自己抬手,接过了一枚玉环。他能感觉到,对方与他相触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是个宝贝,能保佑人一生平安。” 他看了看手里的玉环,收下了。抬头时,看见对方此时直直看向他,笑了。 “……” 对楚文衫而言,旁人美丑皆与他无关,况且在他看来都是两只眼睛外加一个鼻子一张嘴,区别不大。然而,此时他却发觉,原来人的眉眼弯起来会同月牙一般;眸里会像兜了星星一样闪闪发光;上扬的嘴角拉长了唇线,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连带着周遭的景色也变得无比生动而鲜明起来。 …… 楚文衫醒来,缓缓起身。 是梦。意识到这一点时,梦的内容就所剩无几了。 听到床边动静,楚文衫起身,一抬眸就同恰好醒来的独玉视线相撞,不自觉愣了神。 “楚兄?”似乎是发现自己打了地铺,独玉一下子起了身。 尤其独玉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本白皙的脸颊一下子聚起红云。 看来醒酒后,绯红的也不止是眼眸啊。 “……无事,欧兄我们走吧,我想尽快找到我的弟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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