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塔很高。

灰色墙壁上布满斑驳裂痕，被层层深绿色荆棘缠绕，带毒的倒刺反射出点点寒芒。

南舟曾无数次听过有关它的传闻，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塔里住着一位公主，无人知晓她的名字和来历，也没有人见过她。

充满神秘感的事物对于还处在学习阶段的南舟来说有种致命吸引力，他在塔下做了一个礼拜的写生，画路人和路边的小花小草，也给想象中的公主画了很多肖像画，终于在这个早晨决定亲自探查一番。

登塔对于普通人来说难度堪比登天，体质特殊的南舟却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将塔壁上的凸起作为落脚点，碍事的荆棘徒手扯断，他很顺利地来到了塔顶的位置。

底下偶尔路过的人影已经变成一个个小黑点，天边的云朵仿佛近在咫尺，被明媚的阳光染上一层漂亮的淡金色。

南舟此时正坐在一块面积稍大的石台上，欣赏了片刻天边的景色，这才把目光投向正前方的窗户——准确来说应该叫洞口，也是这座塔的唯一出入口。

开在这样的位置，难怪没有人愿意寻找传说中的公主，南舟了然地想，攀着墙壁灵活地翻了进去。

落地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塔内空间看起来很大，几乎没有多少光线，陈设也非常简单，除了几样家具，离他最近的地方有一张半旧不新的桌子，整体透露着一股冷冰冰的质感。

真正吸引南舟的是桌子上的一篮苹果，颜色十分诱人，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原本的永昼里并没有它，南舟是在出来以后才知道苹果对于现世的人来说只是一种随处可见的水果，并不稀奇。

他尝过许多品种，却总是找不到记忆里的那个味道，直到看见眼前这一篮苹果，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南舟情不自禁地拿起一颗，下一秒却敏锐地看向某个方向：“是谁？”

“你来了。”温和的男声响起，一道人影从阴影里走出来，长长的裙摆垂落在地面上，走动间发出细碎的布料摩擦声。

南舟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头发——罕见的银白色，编成一根蝎子辫搭在肩膀上，修长白皙的脖颈戴着一条挂有银链的黑色choker。

对方个子很高，目测一米九往上，身上穿着一条与发色接近的裙子，领边、袖口和裙身上是大片大片的繁复花纹，充满了精致的复古感，浅灰色眸子看着他，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爬上来的，很方便。”南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你就是住在塔里的公主？”

“觉得意外吗？”

“不意外，外面经常有人提起你。”他捧着手里的苹果，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我可以拿这个走吗？”

“当然可以。”公主的语气里藏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心情似乎不错，“我叫江舫，目前是……无业游民。”

“南舟，美术老师。”南舟盯着他的眼眸，心里一动，下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以后我还可以来吗？”

——

得到肯定答复后，南舟的计划里便多了一项。

当然他不是每天都来塔里，来的频率也不固定，早中晚都有，大部分时间依然在画画，只是画的内容多了一样：种苹果树的江舫。

人类世界也有关于公主和苹果的童话故事，不过和南舟看到的完全不同，就像江舫带给他的感觉一样。

南舟虽然不太懂某些感情所代表的含义，但他的直觉非常敏锐，江舫并不像他本人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柔亲切，相反，好似有一道看不见的壁垒把他从整个世界隔绝出来。

就像江舫居住的这座塔一样，孤独、寂寞、寂静无声。

南舟本能地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当然，每次都会拿走一个苹果，画作也越积越多，几乎堆满了一整间储藏室。

江舫对于他的到来并不反感，偶尔还会问他一些和外面世界有关的问题——严格来说也不算提问，更像是为了和他多说几句特意找的话题。

南舟很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尽职尽责地履行陪聊任务。直到某一天，他从江舫那里听到一个故事。

相爱的男女生下一个儿子，原本幸福的三口之家却在某天遭遇了意外，父亲从山上跌入谷底，失去爱人的母亲从此变得疯疯癫癫反复无常，拿着刀在儿子身上一刀一刀刻下父亲的名字，歇斯底里地发泄情绪。

平淡的语调，不平淡的经过，听完以后南舟沉默了一会儿，点评道：“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不等江舫回答，他接着补充：“所以那个孩子，是你吗？”

对方侧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头银发随意地披散下来，隐没在黑暗中的轮廓安静得像一尊雕塑，半晌才道：“你果然听出来了。”

“因为太明显了。”南舟默默地斟酌措辞，“不应该发生的。”

“用刀划真的很疼。”

“我听别人说过，真正疼爱孩子的母亲不会这么做。”

“她不可以这么对你。”

南舟第一次说了这么多句子，与此同时，隐藏在心底最深处、一直叫嚣着破茧而出的话语也变得越发清晰明朗起来，让他再也无法忽略某个想法的存在。

“舫哥，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这句话诞生的那一刻，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南舟只差一点就能抓住。

而这一次，江舫回答得很快：“想。”

零散的光点汇聚成一团，南舟想都没想就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我带你走，可以吗？”

刹那间，眼前的画面分崩离析，犹如一幅破碎的拼图，碎片散落在空气中。

南舟看到了他的那些画作，画布中央的江舫一点一点变得生动起来，五官兼具西方的立体与东方的美感，很难不让人去猜测他的生母究竟是怎样一位美人。

作画时一闪而过的违和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答，这么多天以来，他笔下的那些“江舫”竟然全部是面容模糊的，包括他在塔里见到的那一位，从一开始就是不完整的，只是这一细节被南舟忽视了。

他对那些碎片伸出手，看着它们化作一束束流光消融在掌心，记忆纷至沓来，如海浪一般将他温柔包裹。

红彤彤的苹果从手中滑落，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骨碌碌”地滚到青年脚边，引得对方抬起头来，浅灰色眼眸盛满了光，与他的视线交融。

那是一段故事的开始，无论过去多久，经历过多少时间的洗礼，依然历久弥新。

南舟追随着碎片来到虚无尽头，那里立着一扇门，门上的字体微微发光。

“提问：篮子里究竟有多少个苹果？请在一分钟内做出回答，只有一次机会。”

南舟闭了闭眼睛，毫不犹豫地写下答案。

——无数个。

篮子里的苹果根本拿不完，第二天来永远是满的，他早就发现这个事实了。

还有他问江舫“可不可以拿走”时，对方话语中的愉悦，一切都在指向某个事实。

只要南舟想，他可以随时拜访在所有人看来都难以攀登的高塔，从被困在里面的江舫那里得到一个只属于他的苹果。

如同不管相遇多少次，他们终将在现实重逢。

——

南舟推开了那扇门。

阳光瞬间洒满全身，他回到了塔下，站在平时作画的地方，凝视不远处的人。

江舫似有所觉地转身，手中的苹果从左手来到右手，有点像他平时玩牌的动作。

“南舟。”他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什么？”

“至少有四五个人跑来问了我相同的问题，他们说——”江舫故意停顿了一下，模仿道，“南老师去哪里了？”

“应该是我的学生。”南舟想了想，问，“还有什么？”

“其中有两个姑娘跟我说打算追你，人看起来还挺可爱的。”江舫笑道，“南老师，你怎么想？”

南舟直觉这个追字和他理解的不是一回事，且成功抓住了另一个重点：“很可爱？”

“可爱这个词，不能随便拿来夸的，要对别人负责。”他逐渐严肃起来，“所以舫哥，你决定对她们俩负责吗？”

江舫：“……”

很好，继朋友这个词被错误解读之后，连可爱都要被南舟一并误会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我不会对别人负责的。”

南舟了然地“哦”了一声：“我把你从塔里带出来了，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江舫：“…………”

无论再来多少次，他总是扛不住喜欢的人打直球，于是他决定绕开这个话题：“你看出来了吧，这个地方的门道。”

南舟点头：“塔并非真实存在。它象征着你的精神世界，是一个本中本，我的任务是找到你，但是不能由你主动提出让我带你出塔。从塔里出来后，禁制解除，我们能记起除了‘怎么来到这里’之外的所有事情，塔外面的地方依然是副本。”

“那你知道怎么破解吗？”

“有一点想法，不太确定，我准备回储藏室看看。”

话音刚落，江舫低头凑了过来，眼里笑意很深：“先不急，我这里有一个猜测，可以试试看。”

南舟刚想说好，耳朵就被很轻地碰了一下。

他微微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回味或许可以被称作“过电般酥麻”的某种奇妙感觉，听到江舫在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很特别的发音，配上对方的撩人嗓音，痒意一路从耳垂蔓延到心里。南舟动了动耳朵，直勾勾地盯着江舫：“你说了什么？”

伴随着系统冷冰冰的通关提示音，江舫再次亲上来。

温柔地深入片刻后，他咬着南舟的嘴唇说：“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