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温常世皱着眉,手指不安地不断敲击在方向盘上。 “这段路平时有这么多车吗。”温常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 这句话在温常世的语录中算是废话,但此刻其他说辞显得太没有头脑。 司机虽然因堵车着急,但对上温常世时还是不敢发作:“去医院最近的路是这条,但中间连着有好几所学校,现在正是晚自习下课的高峰期,堵车是很正常的事。” 温常世没有再多说,眉头却越皱越紧,随即拿出手机拨通了周亿的电话。 远在医院的周亿此时正坐在手术室门口,喻霁刚被推进去没一会儿,他冷静下来之后准备给温常世打个电话,没想到温常世的电话主动来了。电话接通后,周亿没来得及说话,话头被温常世抢去:“喻霁现在什么情况?” “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最重要的是头颅受到撞击,身体上也有多处挫伤,骨头可能断裂了几根,现在正在手术室里抢救。” “他不是说今天要去和朋友聚会吗,怎么会摔得这么狠。” “确实是朋友聚会,不知道是谁提出去攀岩,喻霁也跟着去了。前不久才下过雨,山体很滑,大概是这样摔下去的。” “我知道了。”温常世说:“你看着点,有什么问题及时联络我,我尽快。” “是。” …… 喻霁缓缓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转向清晰。 “别乱动。”一个声音说:“医生说你要静养。” 喻霁脑子还晕乎乎的,听到声音就乖乖照做。眼前金花散去,喻霁才看见床边还坐着个男人。喻霁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他爸派来照顾他的人,于是开口道:“我爸派你来看着我的?” 男人闻言皱起了眉:“你不认识我?” “地球七十亿人难道我每个都要认识?”喻霁脑袋昏沉得厉害,说话有几分不耐烦。男人也不恼,只是站起身出去了,喻霁看见他在病房门口打了个电话。 方才脑子不清醒,喻霁没仔细看这男人。现在再看,发现男人衣着考究,佩戴的饰品让喻霁都觉得价值不菲,看起来不像是他爸能使唤得动的人。喻霁觉得男人眼熟,心想大约摸是真的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再深想就有几分头痛,吓得喻霁不敢再想,只得等男人打完电话再细细问一问。 不一会儿男人电话打完了,并没有很久,男人除了最开始说了几句话之外就很少再说长句,大多是“嗯”几声。喻霁觉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邵英禄是朋友,于是伸手想自己把床升起来,但喻霁身上连着一堆器械,不太好动作。男人走进来时正巧看见这一幕,于是快步走过来,替喻霁摁下了按钮。 床的上半部分缓缓升起,喻霁不知道该说什么。并不是说他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情况,只是在面对这个人时喻霁并不想靠以往的经验糊弄他,但最真实的喻霁哪有那么容易就展露出来,于是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 “不用谢。”男人说。“你能记起什么吗?” “想不起来了。”喻霁迷茫地摇头。“我怎么进医院了?在酒吧里被人打了?” “酒吧?”男人重复了一遍。“你是在攀岩时摔了下来。” “攀岩?我和谁一起?而且这里的口音和宜市不太像,我是在哪里攀的岩?” “这里是茂市,你和你在茂市的朋友一起。”男人说。“我叫温常世,你之前和你爸一起来和我玩过骰宝。” “是吗。”喻霁说,偏头去看旁边挂着的日历:“我躺了几天?” “没有特别久。”温常世挂断一个电话,很认真地看喻霁。 喻霁被看得有些脸热,只好转移话题,问温常世怎么不去工作,温常世说:“因为你出事了。” 温常世表情也很认真,喻霁心里尴尬地笑着对自己说不会是真的吧。其实是真是假他们都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再问细节。 温常世手机上的电话越来越多,喻霁说让他先去工作,顺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是什么关系?” 窗外的风吹进来,白色的纱幔在风中摇曳。喻霁躺在床上看温常世,温常世却直接俯下身吻了他的嘴唇。 “爱人。”温常世言简意赅地说。 …… 大概是因为年轻,身体很好,喻霁很快想起了一些事情,想起那天邵英禄带他上船,赌桌对面坐着温常世。温常世那时候脸很臭,不像现在带了些柔和的意思。大概真是因为爱情,温常世也变了很多,最起码和他想起来的片段中的温常世不太一样。 周亿代替温常世守在喻霁身边,温常世在喻霁昏迷的几天里积压了一堆文件,最近忙得抽不开身。周亿一听说喻霁想起了一些事,立马打电话给温常世。温常世那边接得很快,周亿寥寥几句把事情说给温常世听,温常世“嗯”了几声,问还有没有别的,周亿说没有,温常世“哦”了一声,没多说,喻霁却从这一声里听出点失落的意思,于是立马把周亿的电话要了过来。 “温常世吗?我是喻霁。”贸然把电话拿过来,喻霁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好在温常世对待喻霁时向来耐心,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 “我……我好得很快。”喻霁磕磕绊绊地说。 “嗯。”温常世示意他接着说。 “我已经可以想起一些事情了,以后会想起更多。”喻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哄温常世,好像这种行为已经刻进骨骼,还在给温常世画大饼:“会想起更多的。” “我知道。”温常世说。“今晚我去看你,想吃翅煲吗?” “嗯!”喻霁说,“还要一瓶可乐。”像小孩子一样。 “可乐不行,你还在恢复期。”温常世拒绝了,想了想,又说:“草莓酸奶喝吗。” “可以。”喻霁说。“那我挂了。” “好。” 挂断电话,周亿和喻霁相顾无言。周亿干巴巴地说:“他很高兴。” “为什么?”喻霁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周亿指了指喻霁无名指上的戒指,说:“因为他很爱你。” 温常世三十多年来没为了哄谁高兴做过事,大概是都留着用来三十多岁遇见喻霁之后哄喻霁开心吧。 …… 温常世下午六点时推开了病房的门,手里如约提着翅煲和草莓酸奶,还夹着一打文件。他走过来,把提着的东西放下,喻霁也起身要去按升降键。温常世大概是不乐意看见喻霁哪怕出一丁点差错,伸手要替喻霁摁下去,却和喻霁的指尖碰在了一起。 喻霁像被电了一般抽回手,温常世顿了顿,也抽回手,拿出常温的草莓酸奶给喻霁插好管子,又把餐桌给架好,将装着翅煲的盒子放在喻霁面前,亲手拆了筷子,递给喻霁。 喻霁避开了温常世的手,接过筷子。温常世注意到了,但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一边批文件一边等喻霁吃完。喻霁大概也是饿了,吃得很快。温常世就像一直注意着喻霁一般,在喻霁放下筷子时起身替喻霁收拾吃剩的饭盒。喻霁觉得怪怪的,温常世看起来不是很会照顾人的类型,也不是会纡尊降贵替人收拾饭桌的人,喻霁甚至潜意识里觉得温常世有洁癖,但温常世还是在替他收拾。 等温常世将垃圾丢进垃圾桶后再走回来,喻霁开口道:“其实你也不用这样。” “为什么。”温常世说。“当初你也是这样照顾我。” “是吗。”喻霁说:“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我记得。”温常世坐下来说:“要休息一下吗?” “没关系,躺很久了,我坐坐。” …… 喻霁的记忆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说,恢复得很快。实际上直到他出院后被温常世接回家,也没有想起更多的事。大脑里的记忆碎片散落一地,喻霁只能看见一两秒,想不起更多。温常世也不着急,就这样陪着喻霁。 喻霁觉得温常世说的可能是真的,自己的身体并不排斥温常世,很多时候都是在温常世怀里醒来。温常世对他也算是关怀备至,基本上有求必应,喻霁想了想,伸手牵住了身边的温常世。 “要做什么?”温常世问:“想出去走走吗?” “没有,只是想牵牵你。”喻霁笑着说。 但当晚,喻霁的梦境并不算是很友好。 梦里他看见自己也曾经小心翼翼地想牵温常世,却总是被避开。又梦见温常世曾经逼着他摘掉手表。虽然他不知道那手表是什么意思,但当时温常世一直在逼他,他能感受到。 如果真的爱他,为什么会看着他难受却无动于衷。 温常世绝对是在骗自己。 说不定自己攀岩摔下来也是温常世干的,因为温常世想借着他去做些什么,或者要利用他做些什么。喻霁的头脑不太清醒,认定温常世不算十分光明磊落的人,现在对他这么照顾,可能也是因为之前实在是对他不好,又懒得虚情假意修补关系,于是干脆动了手脚让自己失忆,好快速达到目的。 喻霁吓得醒来,看了看身边的温常世。温常世也跟着醒来,坐起身,以为喻霁做了噩梦,想要哄一哄。但喻霁却先一步逃脱,顺手拿过了床头散落的一颗安眠药,说:“我去喝口水。”说着就下了床。 喻霁用水果刀把安眠药摁碎,洒进水杯中,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回来时喻霁端着两杯,把有安眠药的那一杯递给温常世,自己喝下了另外一杯。温常世没有戒心地喝了,安眠药很快发挥作用,喻霁试着喊了几声温常世,发现温常世没有反应,便放心地出了门。 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九点。温常世觉得不对劲,在看见了水果刀和地板上落下的碎屑后意识到自己被喻霁摆了一道。确认喻霁离开时没有开车后,温常世立刻接通了周亿的电话,只说了一句“去找喻霁”,随后便立刻挂断,开车出门找喻霁。 喻霁前些年毕业,在茂市度过的时间不算短,对茂市地段的了解比温常世还要丰富。温常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只能把每个地方都找一遍。他并不计较喻霁给他下药,因为喻霁其实只给他下了半颗,另外半颗大概是怕他身体扛不住,丢进了垃圾桶。喻霁是这样的性格,想做什么就会去做,只是之前会和温常世报备,而这次没有罢了。 日近黄昏,温常世甚至想订一张飞去宜市的机票,认为喻霁很有可能回了之前他住的房子里。喻霁手里不缺钱,手机是面部识别,付款也是,证件都是齐的,就算是现在飞去珠穆朗玛峰都有可能。 找了一天,没有任何消息。温常世停下车。他不准备放弃寻找喻霁,因为他答应过喻霁,无论如何都会把他接走。喻霁暂时想不起来,没关系,他会替喻霁记住,直到喻霁想起来,直到喻霁与他一同走到生命尽头。他只是有一些疲惫,心脏里弥漫起酸楚,心想当初喻霁是怎么扛得住的,被爱人忘记甚至不信任的滋味只有尝过才知道有多苦涩。可喻霁坚持了下来,那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半途而废。 不知不觉间,温常世停在了公园门口,是喻霁当初带他回茂市时去的第一个地方,郊区公园。这些年他们也来过很多次,心照不宣地,商讨度过结婚纪念日的地点时也会将这里列入备选名单。温常世将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区,沿着最初喻霁领着他走过的路走进去,终点是一棵树。但温常世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白T恤的身影站在那棵树下,于是加快了脚步。 “喻霁。” 那是喻霁。喻霁站在那树下,夕阳的光温柔地穿过树冠,落在喻霁身上。喻霁转过头时,整个人沐浴在昏黄色里。 “温常世。”喻霁念了一遍温常世的名字,露出温常世很熟悉的困惑的表情:“我们是不是一起来过这里?” “是的,那时候我失忆了,你试图让我想起一些事。”温常世停在距离喻霁几步之遥的地方,回答道。 “你还说我们是情侣。”喻霁说。 “对。” “我有一个问题。”喻霁走向温常世。“你那时候喜欢我吗?” 温常世毫不犹豫:“喜欢你。” “没骗我吧?”喻霁问道。 “没有。在爱你这件事上,我对你毫无隐瞒。”温常世很快速地说,“你可以拿着我们的结婚请柬去做鉴定,看那场婚礼到底来了多少人,看那张请帖是不是真的在我们结婚日期之前发出去,看是不是我广而告之要和你结婚,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喻霁被这一串话打得头脑发晕。温常世不怎么爱说话,能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属实是难得。喻霁其实已经信了,温常世没必要为了他这一个无名无分的小人物做这么多事,如果想要骗他,拿一枚钻戒来证明就足矣。但喻霁不准备就这样罢休,他说:“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让我牵你?分明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要更早。” 温常世知道从此刻开始喻霁就只是在和他闹着玩,于是温常世走过去,牵住喻霁的手:“那时我第二次失忆,忘记了你,好在你还愿意牵我。” “你后悔吗?” “后悔。” 温常世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掷地有声,喻霁突然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温常世有些慌乱,伸手给喻霁擦眼泪:“是我的错,对不起,我又让你哭了。” 温常世不够聪明,至今仍然不懂得如何应对喻霁的眼泪,只会说一句“对不起”,这还是喻霁教他的。 喻霁不知道为什么温常世会用“又”这个字,他只是突然觉得很委屈,又很快释然,跟着温常世上车后,趴在温常世怀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大概是失忆之后脑子里想着太多事,喻霁很难睡一个好觉。醒来后喻霁伸了个懒腰,走出门,看见坐在客厅喝咖啡的温常世。喻霁像一只猫咪,下楼去坐在温常世身边。温常世立马放下电脑,听喻霁想要说的话。 喻霁说:“你之前是不是出事故伤了腿?” “是。”温常世想了想,又说:“不是你的错。” 喻霁笑了:“等我想起来了,你再对我说这句话。” 温常世说:“好。” 喻霁戳了戳温常世的腿:“那之前是不是有一次,我睡着了,你复健结束后没有力气抱我?” “是。”温常世承认得很坦然:“现在可以了。”强调道:“现在可以了。” …… 那天之后,喻霁每天都睡得很好。温常世也放下心,被喻霁赶去公司上班。家里的一切权限一直都对喻霁开放,现在也是,哪怕温常世本人出了事,喻霁也能以房主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温常世已经做好喻霁一直想不起来的准备,觉得喻霁想不起来也好,只要喻霁开心就可以。过往很多事情他对不起喻霁,原本就是要用一辈子来补偿的,没有任何差错。 喻霁从来不是温常世的岔路口,不是温常世错误的选择。只要喻霁在那尽头,温常世可以用所有时间疾驰在那路上。 但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温常世第二次在医院陪着喻霁。 外面正在下暴雨,温常世用电脑处理文件,突然消息弹窗提示某高架上因暴雨发生了连环撞击案,波及车辆达到十五辆。温常世回复邮件的手顿住,心里不安,反手给喻霁打了个电话。喻霁没有接,温常世便一直打电话。 突然周亿的电话打了过来:“出事了。” 温常世挂下电话,立刻开车前往出事的高架。喻霁今天坐出租车出门了,而那十五辆出事的车里,有一辆上坐着喻霁。 温常世很少自己开车,但温常世的技术很好,到达事故现场时,救护车还没有到。根据周亿发来的车牌号,温常世很快找到了喻霁所在的那辆车。车身前后都处于凹陷状态,门无法打开,而喻霁已经昏倒在后排,温常世立刻让保安强行拆下门,把喻霁从后排抱了出来。温常世自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所畏惧,可在这一刻他的全身都在微微发着抖。 原来他并非无所不能,并非无所畏惧,他的一切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都来自喻霁。他不敢想象失去喻霁后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喻霁爱他的结果是没有喻霁,那他情愿喻霁不爱他。 喻霁的额头在流血,恰好救护车抵达,温常世立刻把喻霁放上担架,开着车一路跟去医院。 过了一会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喻霁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还在昏迷中,让温常世再等等,等喻霁醒来后再观察。温常世说谢谢,坐在喻霁床边,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梦里的喻霁再次忘记了一切,不让牵手,不给抱,执拗地要回茂市。温常世站在机场,熙熙攘攘,他注视着喻霁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喻霁没有向他道别,温常世伸手去够,连衣角也没有碰到。 一梦惊醒,温常世看见喻霁已经醒了,正和周围的护士说说笑笑。看见温常世睡醒,喻霁挪过来,捏了捏温常世的脸,说:“睡美人终于醒啦,我都快要试着吻你一下了。” 温常世失笑,将喻霁拥在怀里。 幸好,我从未失去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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