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情要去清则山的时候,有很多人劝她:“别去啦,那山不好爬。”“您都多大年纪了,会吃不消啊!”……周情只是笑笑,迈着蹒跚的步伐,毅然决然地走向她的少年所在之地。 过了那么多年了,她还是没有忘记那个坐在树上,笑着对她说“快来呀”的少年。 - 周情慢慢地沿着那青石板的小道走。清则山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山,树与别的地方一样的绿,花也跟别的地方一样的红,风景也没有什么新奇的亮点。但是清则山与其他籍籍无名的山的微小不同,就在于这条年代久远的青石板路。 这是那个少年,专门为周情做的一条小路。 那时候十岁的周情每次爬山来找少年,总要累得气喘吁吁,身上也会有沿途草木的划伤痕迹。 有一次少年问正在乐呵呵和蚂蚁玩耍的周情:“为什么你每次上山来,都会受伤?” 周情笑嘻嘻地看着他,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呀,每次都是这样。山上没有路,好难走啊!” 少年就说:“我给你做一条路吧,这样你就不用每次都那么累了。” 然后,就有了这条路。 一片片青石板,带着流逝的时光,一直延伸至山顶。 周情到底还是老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蹦跶着跑上山了。她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记得住哪里有好吃的小野果了。可她还很清楚的记得少年的名字。 少年的名字,叫做“木青”。 这个名字,是周情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 周情走累了,坐在路旁的青石椅上,看着夕阳染红了天空,慢慢坠入山的怀抱。风温柔地拂过她银白的头发,夕阳的光芒在她的发尖跳跃。她眯了眯眼,俯下身揉了揉酸痛的脚踝,然后又继续向前走了。 虽然她老了,很多事情都忘掉了,但她还是记得少年在哪里。 少年在山的最高处。周情走着走着,不禁想:现在这个时候,他是不是在看夕阳?在那里看,一定很美吧。 确实,少年正站在山顶,望着壮阔的天空。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衣衫随着风的方向抖了抖。他站着没有动。他嗅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它渐渐与记忆深处的某个人重合。 沉寂多年的内心,忽然涌进了一丝温暖与活力。少年想起记忆里封尘已久的约定,那个温柔的声音说道:“等过了五十年,我来找你。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呀!” “我等你。”少年记得他是那么回答的。在她走了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等待那五十年的结束,相见那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以一个无比壮美的夕阳拉开序幕。少年迈出了五十年来走下山的第一步。 因为他不知道五十年的期限究竟是多少,所以他一直没有走下山过。少年害怕某一天她来找他了,可却找不到他,所以他一直待在山顶,耐心地等待。 周情用慢慢的步伐上山,少年用抑制不住的激动步伐飞似的跑下山。两个步伐用不同的频率在青石板路上响着,却拥有着相同的赴约的心。 - 周情看见飞奔而来的少年时,迟疑地停下脚步,揉了揉眼睛。她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但是少年的喘气声那么的真实。她慢慢地笑开了,声音不复过往的苍老:“你来啦。” 少年停下脚步。记忆深处那个笑着与蚂蚁玩的女孩,如今变成了满头银发的慈祥老太太。他不禁问:“你变了好多啊。五十年,是那么长的吗?” 周情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的面庞比记忆中的他成熟了一些,身高也多了一些,可还是十几岁的孩子的模样。她笑了笑,说:“是呀,很长。可是对你来说,那只是你睡一觉就会过去的事。” 少年摇摇头,反驳道:“这五十年里,我可没有一直睡觉。我一直在等你来,每天都托小鸟去看看你呢。” 还是小孩子啊,简单直白地把感情说出来,那么真挚,与她不同。周情伸出手,小心地拂去落在少年肩膀上的一片花瓣:“你说的是那只小麻雀吗?每天早晨就在我窗前叽叽喳喳的,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啾啾’……” “我知道,小麻雀有告诉我。它说你生活得很好,还有一个女儿。她在哪里呀?我怎么没看见它?”少年打断周情的话,往周情背后望了望。 周情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她在山下,很远很远的地方哦。” “那你的丈夫呢?” 周情抿抿嘴,眼睛依旧带着笑意:“我没有丈夫呀。”说完拉起少年的手往山顶走。而少年疑惑了,清澈的眼睛里满是问号:“那你哪来的女儿?” “领养的。” “为什么不找丈夫呢?” “哎呀,”周情笑道,“丈夫得是喜欢的人。” “那你没有喜欢的人吗?”少年追问着。 “喜欢的人……有啊。但是个秘密。” “那你说出来嘛。?” “说出来,就不叫秘密喽……天要黑啦,我们快些走吧。”周情的脚步加快了些,可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她看着少年笑:“老了,走不动啦。” 少年抿抿嘴,看着周情微微佝偻的瘦弱身躯,蹲下身子来,对她说:“我背你。” “这怎么行呢。”周情心想自己是个老太婆了,还让一个小孩背,不太好。 “你上来。”少年固执地蹲在地上,说。 “行吧。”周情拗不过他,就趴在了他的脊背上。少年的脊背薄而坚硬,这让她的思绪恍惚地飘回了以前。 那是个下雨的天气,一切都是湿的,草木都绿得可爱。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得亮晶晶的,特别干净,令人赏心悦目。 十一岁的周情还是那么笨手笨脚的,笑脸在告别少年的后一秒转变为哭脸——她滑倒了,满身都是草屑与泥泞。 周情哭了一会儿又想要爬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摔倒了。她边哭边盯着她脚上的罪魁祸首——一双塑料凉鞋,然后把它从脚上解了下来。 可是她刚站起来走了没几步,差点按照山的弧度往下滚。周情赶紧站住不动了,小心弯腰捡起脏乎乎的雨伞,有点不知所措。 究竟是要等雨停呢,还是赶紧跑回家?奶奶一定会担心的。那时候的周情,盯着伞边缘落下的浑浊雨珠,纠结地想着。 “你摔倒了吗?”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周情抬眼看,看见少年一身湿漉漉地站在她面前,好像是刚刚跑下来的。 “嗯。”周情应了一声,又想哭了。少年挠挠头,最后背对着她蹲下身子,“我送你下山。” 周情没有拒绝,乖巧地爬了上去。在接触到少年的背的一瞬间,周情想到了下雨的晴天,那种湿润而温暖的感觉。 “山路很难走。你会摔倒吗?”周情伸出一只手,拿着雨伞为她与少年挡雨,然后问道。少年轻轻地说:“你放心好啦。” 周情以为他是在逞强,就对他说:“要是你累了,千万要告诉我。我可以自己走。” “不用。”少年轻轻地摇了摇头,细小的水滴有些许撒在了周情脸上。周情没有去擦,反而躺在他的背上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 于是迷蒙着迷蒙着,周情就下了山,还一次都没有再摔过了。她从少年背上下来后,揉了下有些困倦的眼睛,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伞递给了少年:“你撑着。” 少年摆手拒绝。可是周情硬要让他拿着:“我等会儿跑回家,我家里这很近呢。” 少年只好答应。 周情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看了一眼少年的背影。 一片淅淅沥沥中,举着伞的少年身形单薄,往向上延伸的青石板路走去。山上绿的草木,逐渐变成眼前夜幕降临的天空。 “你累不累呀?”周情问背着她的少年。少年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总感觉你的体重跟那次我背你下山时的没差多少。” 周情只是抿嘴笑,没有回答。是啊,岁月流逝得太快,她从一个新生命变成了大人,而现在很快又要回到原点了。 她可真害怕啊。人啊,在最后时刻面前,总会有些预知吧。所以她努力活到了现在,努力地完成约定。 - 周情走进少年的小屋后,少年一挥手,变出了一桌子饭菜。周情笑笑,夸赞道:“能够很好的掌控自己的魔力了啊。” 少年略带羞涩地笑笑。他想起周情十六岁那年,为了庆祝她的生日,他准备用魔法变出一桌世界上最最好吃的饭菜,然而结果却是他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最后还是周情煮的饭。 少年还记得他那时失落地对周情说:“我不想做树灵了。” “为什么?” “做树灵笨手笨脚的,还不如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类。” “哈哈!”周情听了这一本正经的话笑得合不拢嘴,“你是傻瓜吧。你好好练习,肯定能比我做得出色,说不定还能做许多我做不到的事!” 于是,少年依着她的话,好好地练习了魔法。 看着周情只吃了一点儿便放下了筷子,少年突然感到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危机感。他摇了摇头打消这个想法并走到窗前,看着夜色吞噬了夕阳,不禁感叹夕阳下坠得太快。 周情缓步走到了他身边。少年在慢慢长高,她在慢慢变矮。周情心想,她就是一个快燃到头的蜡烛。 “木青,我走了之后,你会想我吗?” 周情慈祥地看着他,眼尾处因为笑容堆积了许多皱纹。木青恍惚地看着她,记忆回到周情二十岁的那年春天—— 那天是少年的生日,周情郑重地蹲下身来,与少年平视:“我要送你一个名字当做生日礼物。” 少年点头。周情却在那边又想了一会儿,最后才说:“你就叫‘木青’吧。从此以后这就是一个很生机勃勃的树灵的名字啦!” 木青看着周情笑得那么开心,也不禁笑了起来。周情笑了一会儿,然后抓住他的双臂,问道:“木青,我们来定个约定,好吗?” “什么?”木青懵懂地问。 “等过了五十年,我来找你。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呀!”周情温柔地说。 “我等你。”木青笑着回答。 周情看着木青,眼里满是心疼。她要用一个五十年的约定,去蒙骗一个孩子她离开的事实。她忍不住说道:“我奶奶走了,我父母也早就不在了,你要原谅我呀,木青……” 木青很温柔地用双臂抱住了她:“我没有生气,你不用道歉。” 周情趴在少年瘦弱的肩膀上,泪水盈满眼眶。她抬手悄悄地擦去了,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说:“好呀。那我们五十年后再见哦!” 木青点头。周情离开了他的怀抱,转身走上下山的青石板路。那天的夕阳依旧很美丽,周情仍能感受到木青不舍的目光。 - “木青,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是不想去见你的?” 周情见他不回答,又自顾自地问。 木青茫然地看着她,看她因为年老而浑浊的眼睛流出几滴清泪来:“我就从没有决定做到那个约定。你知道的,我以为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木青依旧没有说话,于是周情就跟个小孩一样地边哭边说:“二十岁那年,我得绝症了。为了不让你伤心,我骗了你,然后搬的远远的。我本来想坐着等死,是啾啾的到来让我重拾了希望。啾啾它是只灵鸟啊,总是偷偷为我治疗病症。所以我现在才能来看你。” “木青,你难过吗?我骗了你,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木青看着老泪纵横的周情,抿了抿嘴。 “没有。一开始你就应该告诉我的。”见周情开口想说些什么,木青立马说道,“我活得比你更久。我也在长大。” 周情擦去了泪水,看着年轻的木青,笑了:“是的,你长大了,但是太慢了。慢到你跟我说长大的时候,我就应该消失了。” 木青抓着周情的手臂,有些颤抖:“我可以——”用灵力帮你。 周情摇了摇头。“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 木青慢慢垂下了头。周情却牵起了他的手,说:“我们再定个约定。你等我的下辈子,好吗?” 等我下辈子完成这辈子的遗愿,去好好爱你。 “我等你。” - 周情的墓,就在木青的屋边。木青常常去看她,在她的墓前说些话。 不知过了多久,在某一天的夕阳中,木青看见一个女孩儿蹦着跳着跑上山来。木青的眼眶一下子湿了。 那个女孩儿笑着问他:“你是谁呀?” 木青没再像多年以前摇头说“我没有名字”了。 他说:“我叫木青。” 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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