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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珠夫人】似是故人来
春日少女病
2021-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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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泰二十六年夏,方小公爷的车马冲撞了一位姑娘。

姑娘生得娇俏,垂首只见乌压压的鬓发与白生生的下颌。在尘土里跌跌撞撞滚过两三圈也不掩柔柔殊色,得了满天启城闺秀都心心念念的方小公爷一扶,竟也并无扭捏,只垂眸轻声拜谢小公爷心善,又让到路边,一身豆青色的裙,如正值好时日的一把生嫩的水葱,睫羽纤长,似落着两只鸦色的蝶。方鉴明方小公爷,年方十七,打马御街前,正恣肆落拓的年纪,更兼弓马骑射,饮茶斗诗无一不精,得了不知多少闺秀怯怯的倾心,却只望这姑娘一眼就愣了神,反倒似从不识情爱的毛头小子,又唯恐唐突佳人,只讷讷还了一礼,倒要惊得一旁同行的褚仲旭与紫簪频频侧目:掷果盈车,风采斐然的方小公爷方鉴明,竟也有这般生涩笨拙的扭捏时刻。倒是那姑娘落落大方,盈盈躬下身去行礼,只言是自己随家人自临碣初来天启,一时失察,不慎误了他们的车马,还望海涵。礼数较自幼宫中行走的皇亲贵胄亦不遑多让,气度也沉稳,教人难生恶感。方鉴明一时接不上话,倒是身侧褚仲旭爽朗一笑直言不是大事,又提及临碣不愧为海滨,风水着实养人,若蒙姑娘不弃,明日巳时清海公府邸门前,想必我这好友定愿为姑娘介绍天启的风土人情。

紫簪听出他话中意味,含笑抬眼盈盈的望,倒也不指责他乱牵鸳鸯谱,一旁的方小公爷总算回过神来,往褚仲旭胳膊上捣了一记,结结巴巴言明并无唐突之意,半晌又顿一顿,一双眼黑漆漆溢着期待神色,我见姑娘面善,只是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知姑娘可有印象。褚仲旭刚要笑他这般老套的搭讪方式也拿来用,那姑娘却先一步开口,小公爷大抵记错了,我名唤海市,确是第一次到此处,明日巳时,我定赴约。她嘴上讲着与褚仲旭的约,那双漉漉的水色瞳目却只看向方鉴明,里面似是蓄着沉甸甸的情绪,叫他又是一阵恍惚。阿旭同紫簪都将他那句话视作与姑娘攀谈的老套话术,只是他无从形容那份陌生感触,似是模模糊糊印象里就该有这样一个人,让他见了她便心痛又欢喜,亏欠而渴望,一颦一笑皆牵动他情绪,又不能显露人前,叫旁人窥去。只是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天启是大徵都城,最繁华富贵不过,市集杂耍,半城柳色,明月西楼,几日里方鉴明都领着海市一一逛过,褚仲旭和紫簪偶尔也随着一起,海市甚至还会注辇话,讲起来流利,紫簪又与她脾气相近,二人不过数日就亲厚不少,索性结伴将两位男子甩在身后,褚仲旭也不恼,难得这样一个天生妙人儿,慰藉紫簪思乡之情之余,连带着将他好兄弟魂儿也一并勾走。要知方小公爷可是当年拒婚时立誓此身为国,终生不娶的主儿。况且他眼瞧着这位海市姑娘对方鉴明亦不寻常,便更有把握,悠悠展了扇面一晃,轻啧两声摇摇头:某些人先前立誓终身不娶,眼下怕是要狠狠打脸喽。惹得方鉴明往他后脑拍上一把,又怕海市听见他胡吣,慌慌张张回眼去瞥,却正瞧见她垂着眼睫,不知同紫簪说了什么开心事,柔柔的笑开,面容娇俏,几乎生出姝异的艳色来,他心跳便空了一拍,再没了言语,半晌才轻声自言自语般的问:阿旭,你觉得她可会心悦于我?

褚仲旭长这么大第一次瞧见挚友吃瘪如是,不由捧腹,陷入情思的人总要生出自我怀疑,他先前尚且不信,如今瞧着方鉴明这般做派也信了七八分:誉满寰中的方小公爷,竟也会担忧自己配不上意中人。只是方鉴明当局者迷,他个旁观者却清的厉害,海市虽不明说,但一言一行无不处处以他为先,若是这也要算无意,那世间便再难觅有情人。只是他共褚仲旭说话时二人都未留意,海市亦在偷偷瞧着他,目光沉沉,似凝了无尽的悲与喜,最后只汇成眼底蒙蒙的水雾。

大徵夏日炎热,纵王宫贵胄也难逃酷暑,褚仲旭贪凉,定要揪着他们几个泛舟游湖,备了满满一桌三花醉赏荷宴饮,连紫簪也起了兴致喝上几杯,醺然靠着她的阿旭醉过去,方鉴明仗着酒量好尚存几分神智,唯独海市滴酒未沾,目光仍是清湛湛的,方小公爷借着月色瞧着她,觉得她离得近,却又好像游离着要飘到天外去让人再寻不得。酒意虽不扰神智,却也着实壮了胆量,他攥着海市袖口一角,怔怔的开口。海市,我心悦你,过几日我去求父亲请了官媒来下聘,娶你做我的妻可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醉糊涂了,却瞧见海市因着这一句话落下泪来,细碎的挂在睫毛上,但又好像是笑着的。让他看了心里不由得难过,想帮她擦去那一点盈盈的泪。

海市匆匆拭去那抹水光,她本自凤梧宫细数年月,自方诸离去,她扶帝允登上大位垂帘听政,数着日夜竟也形单影只的过了三年。只是再一梦醒来,竟在天启城街上,寻人问了年月却得了句麟泰二十六年的答复。仪王之乱的前一年,此刻并无帝旭与清海公,亦无柏奚牵扯其中,只有褚仲旭与方鉴明,和年岁尚好,容色清妍的紫簪。九州多异闻,她隐隐也有所知觉这并非真实世间,芥子须弥华胥梦,生犀沾衣与鬼通。天命难违,亦不可改,重见故人,于她已是再难得不过的幸事。天享三年时她被方诸带回霁风馆,自此于他手下作一柄缄默而锋利的刀剑,师父给她留下大多是冷苛,沉稳,不近人情的印象,昔年桀骜潇洒的方小公爷,只能在旁人言语里窥见一点边角,她数次幻想那该是何等风姿,却都不及这般相见时的鲜活。她贪心不足,只想着能多待一会儿也好,三年生离死别,她堪堪撑下,夜深无人时却常梦见那一柄贯穿方诸胸膛的剑,梦见反复的纠葛与那份终究来不及长相厮守的爱意。一弯相思苦,心事点红烛,要将她五内俱焚,屡屡摧折,她只想在这场美梦中溺得再长久一些,久到让她得以忘却前尘种种,却终究,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得。

十七岁的方小公爷,不知日后会经历什么,亦不知他将她推向怎样的未来,却只是同她说我心悦你,要娶你做我的妻。她颊上的泪大颗的滚下来,却还是笑着,低低的应下,她说好呀,方鉴明,那我等你来娶我。 她特别郑重特别温柔的笑着又念了一遍,像这几个字要从唇齿间生出花来,方鉴明,我等你来娶我。说完再睁开眼时,入眼的就是凤梧宫里袅袅的香雾和几根盘龙镶金的柱子,她叹口气,像终于从梦里醒过来。

那是麟泰二十六年的夏天,方鉴明自游船醒来,再寻海市不得,而后仪王之乱,紫簪身死,柏奚契结,他终究自当年长街策马的方小公爷变作如今执掌霁风馆的清海公,天享三年,他路经临碣郡,初遇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自追杀中仰起头来,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眉眼。他心念一动,旋即张口: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敛下眉眼,轻轻的答:我姓叶,叫叶海市。

此后种种,命不由己,她入宫那日,方诸梦中又见到那双熟悉的眉眼,他终于知晓,十七岁夏夜游船,他问我娶你好不好时,她为何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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