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宫那位陛下前些日子刚纳入宫中的淳容妃身子不大好了。

这淳容妃原是清海公的小弟子，却不料想竟是位女娇娥。本应是欺君的大罪，但帝旭将她一眼看中收入宫中，旁人也不敢多提及什么，倒是这淳容妃，性情刚烈到近乎不识时务，侍寝当日抽了侍卫的剑伤了帝旭，眼见不敌又摘下髻上发簪意欲自戕，她动作太快，帝旭竟来不及拦住，只是也幸好因着动作太快难免生出慌乱，那簪尖扎的歪了些，没当即气绝，却也去了半条命，太医院忙前忙后，最后还是动了棵千年雪参，切片给她压在舌底才堪堪吊住这一条性命，只是生气亦大不如前，竟似凭空被折下的花，就这样生生的萎谢下去。

方诸是被帝旭密诏进宫的，外臣与宫妃不可私相授受，纵使他和帝旭都知晓海市这妃位所来为何，却也不得不摆出表面工夫来。方诸到她身边去时她还没醒，粉色的宫装，乌黑的发，唇因失血过多而显出孱弱的苍白，离她初初入宫不过三日，她竟瘦削到脸颊都凹陷下去，梦里也并不安稳，惶惶然的自紧闭的眼睫下滑落两滴泪来。他几乎不敢想当日入宫时所见到的一切，屋内侍女血水一盆接一盆向外端，医佐甚至来问了帝旭意见，意思是簪子拔或不拔给个说法，不拔许是还能说上两句话，若是拔了，人可能就生生的没了。

那是帝旭自仪王之乱后鲜少几次见方诸脸上出现那样鲜明的痛苦神色，像是被人生生拿刀剜了心去，似乎他哪怕就此呕出一口血来，帝旭也不大吃惊了。最后还是宫里那位资历最深的医佐将那簪子拔了，幸而她先前在黄泉关饮过伽满人的圣药，配着千年雪参，这血竟也慢慢止住，终于捡回一条命来，只是失血太甚，加之神思郁结，她这副身体终究算不得好了，惧寒，孱弱，这些尚且都是好办的，方诸也知晓她症结不在于此，医佐言明她忧思过度，海市自那日之后就鲜少醒来，青天白日的也常常昏昏沉沉的睡过去，醒着也不同人讲话，那双昔日熠熠的黑漆漆的眼黯淡无光，方诸不敢近身，只远远的瞧她去，她一日里大多时间是蜷在榻上发呆，凤梧宫内的尖锐利器都尽数清了出去，却还是阻不得她，她一贯是倔强的性子，如今存了死志竟也亦然，一次不成便是第二次，第三次。

方诸几乎不敢合眼，生生的守着她，她上次摔了一只花瓶，上好的汝窑瓷，碎片嵌在她掌心里，瓷片是白的，那掌心也白，只有血色四下蔓散开来，她却恍然不觉得痛似的，还抬着指尖擦一擦脸，淡色的血痕漫开，将那张白净的面颊摸得脏兮兮的满是血污，方诸抱着她，将她圈在怀里，强硬的掰开她掌心来，又小心的将那些嵌得极深又极琐碎的碎瓷片一点点取出来，海市不作声，亦不挣扎，乖乖蜷在他怀里，瓷片取出来时难免擦蹭血肉，她竟也不颤抖瑟缩哪怕一下，血顺着她的掌纹滴下去，落在里衣上似雪地上开盛的梅，海市原本蜷在他怀里，又终于似一梦经年，恍然回过神来，目光纯澈，一如她尚在霁风馆的那些年。她稍稍侧过脸，看清方诸紧蹙的眉与清癯的面容，尚滴着血的指尖覆上他眉心，轻轻的叹：师父，你怎么又皱眉。她讲话声音不如往日圆脆，飘轻的，像一片云。世人皆言清海公算无遗策，多智近妖，可他只算漏这一次。只这一次，他就险些要永远失去她。

海市目光凝在他脸上，一寸寸的，眼底闪出些温柔的眷恋来，那张泥金双鸳鸯的合婚庚帖原本被她贴身放着，后来被簪子扎透，又浸了血，不知道遗落去了哪里，也不重要了，方诸握着她的手，拿干净的布条来一圈圈温柔的缠裹住，又听她轻声问：师父没什么要与我说的吗？他动作僵了一瞬，只回了声好好养伤，别的却全然不曾解释。她就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掌心，稍用力攥一攥，一痕血色就透过布面渗出来，她讲话声音还是轻的，飘到方诸耳边却不啻于一声惊雷。她说师父，我自六岁上得你相救，便下定决心要将这条命奉给你，话讲到一半，语气很温和，甚至隐隐含着些顺驯的期盼，却让方诸品出一点惶恐的寓意，似是他手上握着件极玲珑剔透的脆弱玉器，心里却预感到她即将跌落在地的，碎裂至无可挽回的结局。他听到海市问他。

师父，你杀了我，也算为我求一个圆满，好不好？

一贯沉稳持重，恭谨端方的清海公，竟被这一句话击得溃不成军。他几乎是仓皇离了凤梧宫，命着人加紧布防，甚至让哨子日夜盯着，只怕她又生出自戕的念头，帝旭眼见他这般魂不守舍，反倒不犯疯病，只差内侍温了几壶上好的酒，这般围炉夜话，倒像极了他们彼此尚且年少时那段快活日子，只是话题太沉重，纵桂花载酒，亦终不似少年游。帝旭端着酒盏，喝得已然是微醺，看方诸的眼神也带了点困惑，直言说鉴明你那徒弟最是坚韧顽强不过，如何因着场逢场作戏的姻缘便要自戕？方诸敛下眉眼，帝旭便猜到七八分去，语气都惊得变调：你竟是从未告诉她不成？见方诸默认，他更生叹息，以手抚膺，杯中酒也无心再喝，他几乎要叹气又生生止住，窥见方诸比他更添迷惘和苦痛的神色，有些话便再说不出了。方诸一向鲜少放纵，此刻却将他面前满满一盏尽数饮下，苦笑一声：阿旭，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应该恨我？帝旭无言相对，他也并不似要求个回复，只低声自言自语般的叹。阿旭，你知道吗，她今日在凤梧宫求我，要我杀了她。他讲到这里，竟连酒杯都端不稳了，说阿旭，我此生已成定局，本以为事事为她筹谋，纵我身死，亦可为她搏一个安稳前程，我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但我只是想要她好好活着，如何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酒快饮尽，帝旭倒是并未醉得太过，尚有余力与他分析，如少时博弈，当局者迷，鉴明你诸事算尽，却独独低估她对你的一个情字。她宁可恨自己，恨我，恨这世间苍生万万，却唯独不肯恨一个你。你要保她性命无错，只是她一贯最听你话，你如何不肯与她好好分说。方诸就终于沉默下来，良久又开口。柏奚一日不解，我便一日离不得天启，阿旭，我同你求一道旨意，我想告三个月的假，带她回霁风馆…回去住几日，还想与你另求个恩典。帝旭这方面倒显出难得的宽宥和仁和来，大抵是那日他亲眼所见的血色与方诸哀怮的神态让他想起早逝的紫簪，便难免平添宽容。霁风馆已有一段时日无人居住，原本繁茂的那棵霁风树也移栽入宫，只余下一片颓丧空荡的残景，海市仍不爱说话，方诸也不急，每日哄着她喝药，自言自语似的问她说海市，待你好起来，万事落定，我便辞官，带你回临碣，你若想的话，我们同去流觞，那是我的祖籍，你若想，我日后也带你去瞧瞧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海市，只要你好起来。

海市鲜少给他回应，只听到临碣时一双眼睛稍微动了动，她缩在榻上，像只被人踢了肚子的猫儿，半边的长发垂下去，遮着眉眼看不见神色，她沉默良久，低低的摇头，有点茫然的说还是不要了吧，师父，我有点想卓英哥了，还想霁风馆的那棵霁风树，想会仙楼荔枝酿的三花醉。师父，我不做女孩子了，你别把我嫁给旁人。她讲着，那双似狐狸又似猫儿的漂亮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摇摇欲坠的，方诸握着她空抓的细骨伶仃的腕子，将她困在自己怀里，反反复复的应下。卓英在关外，我寻人递了消息去，等他忙完便来陪你，霁风树在宫中，已经差了人把它移回来，荔枝酿的三花醉我去给你买来，你现在身子不好，不可贪杯。我不把你嫁给旁人，海市，我在陛下那里为你求了恩典，给你寻了个名正言顺的郡主身份，赐了国姓，赐婚的旨意这两日便下来，待成了婚，你便是我日后堂堂正正的妻，可好？

海市摇头又点头，像思虑良久，又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望向他，语气里带着纯然的委屈。师父，合婚庚帖被我弄丢了。她那样委屈，仿佛弄丢的不止是这一张庚贴，方诸就承诺她哄着她，没事的，我给你再写一张，没关系的，嫁衣过几日送来，我特意寻了柘榴让她帮忙织裁，你穿上一定很漂亮。明日那身嫁衣就能送到霁风馆，婚期在下月初八，黄历宜嫁娶的好日子。海市像被他描绘的未来哄笑，喃喃的重复一句下月初八？又说好呀，那就下月初八。柘榴的手艺一贯是好的，那身嫁衣上绣了合欢与鸳鸯，大红的，海市面色都被衬出富有生机的楚楚动人，那是她这段时间来最有活力的一面，此后灼灼印在方诸心上，很多很多年。

辜月初八，天气阴沉，卯时初过便落了大雪。霁风馆铺天盖地的坠了沉沉的红绸，喜气中竟透出几分肃杀的诡谲，海市端坐在她先前住的那间屋室里，侍女给她点唇描眉，衬出一张白皙的温柔面容，她对着铜镜，生涩的抿出一个笑意来，终究还是别扭，就敛了下去。新婚定在午时，眼下霁风馆内一片寂静，她赤着脚，踩着满地的雪，一步一步。方诸在房内寻她不得，心下生出不安预感，又窥见那一身红衣立于霁风树下，招摇如猎猎的火，才终于放心些许，海市看着他笑，笑容温驯且稚嫩，讲话慢吞吞的，说师父，好大的雪，又说师父，对不起，这次大抵要让你失望了。她掌心握着那柄剑，是十年前初至霁风馆时方诸给她的，如今她用来已出神入化，纵她一身本领都是方诸所教，这一刻竟也拦她不得。那柄剑吻上她的纤细颈项，霁风花四季常开，白色的，此刻也被血色晕染成一片，漫天大雪，方诸眼里只剩那一抹红，烧得滚烫，那血涌得太快，他用手去挡，挡不住，满手都是温热的红，他第一次知道人悲怮至极时竟是哭不出来的，海市那双手抬起来，指尖还沾着血，要抚平他眉心褶皱，只是抬到一半又无力的垂下去，她嗓子里都是血，讲话断断续续的，同他道歉，师父，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下去了，这人世太苦了。

朝堂上下大概到死也忘不了那一日，声名赫赫的清海公新婚，本是前去贺喜，却见着清海公怀中抱着那位已然了无生息的新嫁娘，坐在霁风树下，几乎要坐成一尊沉默的雕塑，仿若这天地只余红白双色。红事变作白事，本不敢多言，只是清海公第二日竟如常上朝，难免要背地里被置喙几句冷心冷性，只是那丧仪他又不肯让旁人插手，一香一线皆是自己着手采办，黄花梨的棺椁，海市躺在中间，模样一如往日，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来唤他一声师父。夺罕是连夜赶来的，只匆匆见她一眼又要回漠北，他看着熟悉景致，又想起昔年黄泉关一役，她几乎没了半条命去，闲暇时提及，他笑海市福大命大，海市坐在屋顶上盯着满院霁风花，缓缓摇头：哥，我只是那时候突然想到，这人世这般苦寒痼冷，我舍不得留师父一个人。 ​​

她这短暂一生里的孤苦，却大半只因着方诸一个人。她大概觉得待她离开，便能少给师父添些担忧。可是，夺罕又回头望去，只看见雪地里一个模糊的背影，沉默的，端肃的，又终究难以自抑的缓缓跪下去。他想，方诸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再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