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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燕菜白玉糕 (上)
袋鼠可爱多
202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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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喜滋滋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就只剩我与父皇。



  待内侍重新关上殿门,他罕见地从宝座上起来,走下陛阶,向我走来。



  我以为他有要事交代,心中微微一紧,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躬身作礼,恭声道:“父皇。”



  谁知他将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行礼的双手上,微微压下半分,示意我不必如此拘谨。



  我有些意外,抬起眼来,竟见父皇的眼神比往日柔和了不少,只听他温声道:“漼儿,晨早赶路回宫,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吧,来,朕陪你用些点心。”说罢,那搭着我的手并没有放下,反而直接牵着我进了东次间。



  原来东次间内早已摆好一条长桌,上面布满了琳琳种种数十样点心,蒸的、煎的、炸的,形制各异,款款别致,每一样底下有暖盘温着,香气四溢,加上颜色丰富多样,便是不吃,单用眼睛看也足够赏心悦目,更何况我的确从昨夜凌晨起就滴水未沾,连续几个时辰劳碌,一见眼前美食,腹中立马咕咕作响,若在鱼姑姑家中,早就上前动起手来了,然眼下碍于君父驾前,未敢造次,唯有强咽口水,佯作一番云淡风轻。



  饶是一派端正,也被父皇看穿,他微微一笑,道:“此处只你我父子,不必拘礼,你应该早就饿了,赶紧吃吧。”



  怎的我只觉父皇今日与往常有别,话虽如此,我可不敢懈怠丝毫,仍恭声应道:“谢父皇赐席,请父皇先入座。”



  待父皇落座,我才敢安坐。



  我踟蹰着这属实有些不寻常,我可从来没有与父皇如此亲近地单独相处,刻下真有些惴惴不安,揣度着父皇定要与我商谈密要,提神想了想,便道:“父皇,鱼姑姑她托儿臣交两只促织并带一句话给您,那促织一只叫“蛮子”、另一只叫“三尾子”,她说是“两蟀已备,可以一斗。””



  父皇侧目听罢,若有所思“哦”了一声,顿了顿,问道:“那促织可有独特之处?”



  我仔细想想,道:“也无甚特别,反倒是…那笼子,所制材料不像中原产物,倒与去年卢龙所贡的苇编之物很像,因那笼子通体浑黑,精干厚实,远看是像极了竹木一类,细看加上触手才觉其异,若非儿臣早年曾在民间贩商,也未必留心到。父皇您看,是否将那两个东西带来,由您亲自过目?”



  父皇略微沉吟,道:“不必,宫里的情形若鱼也清楚,她自不会将什么显眼的线索放出来。她要传递的信息,朕已知晓,现在是该派人去给她通报一声。漼儿,这几日你先定一定,安心留在宫里,多陪陪良娣。”



  “是,儿臣明白。”我略想了想,试探问道:“派去联络鱼姑姑的人,没有比袁都更合适的,若果真是他,可否让他顺道带去一些滋补的药材?”



  父皇有些意外,道:“噢?是你鱼姑姑病了?”



  我答道:“看样子也不算是病,听说是旧患复发,犯了很厉害的头疼症,平常没什么,受到刺激就发病。”



  “她又头疼了?”父皇有些疑惑,道:“不应该……这两年她都不曾犯病,何故昨夜会突然发病?”



  听父皇如此说,我便知道父皇应该是比严修更了解姑姑的病情,故而便将昨夜种种巨细对父皇说了一遍。



  父皇听完,有片刻的沉默,先是有些出神,渐渐的,眉宇间隐隐透出几分凝重。



  我不敢多言,直到见他若有似无地吐出一气,似是自语道:“这是她幼年就落下的病根了……吃药也是不管用的,最要紧是放宽心,只是,她能么?” 我仍不敢接话,他又兀半晌不言语,随后才轻轻挑眉向我道:“既然你有意遮瞒,那余下的龙涎香......”



  “是,儿臣已经清理干净,也与严修统一了口径,除非鱼姑姑自己想起,否则并无痕迹可寻。”我应道。



  父皇似安下心来,微微颔首,淡淡含笑:“好了,真是个好孩子,先别说这么多了,快用点心吧。”



  终于将姑姑交托的事向父皇禀明,我心下一松,才安心专注吃食。



  面前摆着这么多的选择,红红绿绿,有好多我都叫不出名来,真让人眼花缭乱无从入手。



  正犹豫着,却瞧见了眼前的那盘樱桃毕罗,晶莹剔透,白里透红,真让人眼前一亮,如此惹人怜爱的点心,让我不禁想起了头一回吃鱼姑姑给我做的樱桃毕罗的惊喜之情,只可惜接下来有一段日子不能到姑姑那儿去了。



  于是我毫不犹豫选了它,咬了一口,那滋味比鱼姑姑做得更精细,论风味嘛,自然是姑姑的更胜一筹,吃她做的毕罗,那烟火气,能教我想起西市的吆喝声与百姓的欢笑声,吃得正欢,却见父皇看着我轻轻一笑:“没想到,漼儿跟你若鱼姑姑一样,都爱吃樱桃毕罗。”



  我嘴里塞满,心下大松,不假思索便向父皇吃吃一笑,继续卖力咀嚼着。 



  父皇仍衔着若有似无的淡笑,悠悠道:“这樱桃毕罗,是前左金吾卫大将军韩岳所创,你鱼姑姑自小嘴刁得很,只吃韩岳将军亲手做的毕罗。”



  我听了,不由微微吃惊,为何姑姑小的时候就认识什么韩将军,她不是宫婢出身么?心思一转,更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为何父皇突然要说这样一番话,我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瞬间没了食欲,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父皇笑容依旧,眼里却变得一如往常明睿,这样的神色我太熟悉了,一见如此,我猛地全然清醒过来了,仿佛一下子将我的神经绷紧,思绪扯回了朝堂之上,我不自主直了直身子,神色也斗然恭肃起来。

  

  看来,他接下来要说的,是正经事。



  而父皇神色却依旧闲定,他自顾从案上的檀香托盘拿起备好的干净素帕,给我细细擦嘴,然后是我的手,他动作这样轻柔,亲切,俨然慈父的模样,是我梦里痴想了多少回的情景,可此刻,我的脊背却觉得有些隐隐发凉......



  父皇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便道:“鱼儿,她原本不姓程,她出身剑南王氏,是前宰相王涯孙女,也就是甘露之变遇害的忠臣之后,王家被抄家灭门,她侥幸活了下来,头脑受了重创留下病根,机缘巧合,被送至先帝身边,后来的事,你也都在先帝的帝传里知道了。”



  我心中纳闷,想起了严修和姑姑的话,纵然一时间无法证实,但我不得不相信,帝传上应有许多不实,可是我不知道父皇此时的用意,自然无法反驳,唯有沉默以对。



  父皇对我的沉默似乎不以为意,他将那帕子往案上轻轻一搁,继续说道:“你可知你的母妃,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年轻,为何朕喜欢往她那里待着?”

  

  此话一出,我脊背又是一凉,身子绷得更紧,我勉强定了定神,谨慎答道:“因为,娘她对父皇一心一意。在忠心的人跟前,是最......最安全的,稳妥的。”

  

  说完这话,我头皮也有些发麻,下垂的眼睑不着痕迹地抬起,瞥见父皇容色仍好,只是他也没有瞧我,而是瞧向那盘吃剩的樱桃毕罗,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挑起那盘子,眼中现出一丝我从前未见过的玩味,似端详、又似揣度,薄唇蓄了淡淡一丝笑意,不紧不慢地道:“先帝留着程若鱼,也是一样的道理。”

  

  ”可漼儿,有些东西,尤其是旧东西,看着很美好,却不知其底蕴之盘根错节。就说这樱桃毕罗,乃前人所创,虽美观可口,你纵"爱之"……可如今,你已知其背后的纷纷扰扰,也应适度为之,是不是呢?”



  他的声音犹如细滑的游蛇钻进我的耳蜗,我的面上不显,实则早已听得冷汗涔涔,浑身起栗,隐藏在案下的双手也忍不住有些轻颤,我唯恐父皇看出端倪,只得极力强作镇静,道:“父皇训教得是,这一桌的点心,也不独应偏爱这樱桃毕罗,只是......放眼过去,花多眼乱,迷人心眼,儿臣又怎知这些其他的背后,有什么牵扯,隐藏什么瓜葛呢,那......儿臣又应当如何抉择才好?”



  父皇忽的一笑:“傻孩子,你这样年轻,自然是新鲜事物配你,不妨试一试——新东西!就像是,这道燕菜白玉糕,用料精贵,洁白无瑕。” 父皇将那道糕点推至我面前,“不论它背后是什么,最要紧的是,此乃尚膳司新制,你,是头一个吃到的人,纵再不合口味,但那新鲜的劲头,也能抵消那不合意,是不是?”

  

  我仍浑身挺得僵直,不敢动弹,连大气亦不敢喘。

  

  父皇径自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微微一抖,惊愕地抬起头来,恰对上他琉璃般的眼眸,那眸子像极了我在野外林子里猎到的狡狐的眼珠子,温润的眸色下,底色却是深若寒潭的幽凉。

  

  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讲,只别有意味地笑笑,便转身离开,独留我一人,连恭送的礼节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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