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定身香 因不敢惊动太医,自然不能从明面上要到药,原来我之所以迅速退热,不全是正值壮年之故,更得益于,在我昏迷的时候,杨良娣给我服下了她自家里带来的一剂药散。 说来也奇,这药服一剂退热,再服一剂则浑身酸楚尽散,我的体魄,经清晨至晌午,短短数个时辰便恢复如常。 我心下欣喜,却转念一想,不由生疑,这到底是什么宝物,竟有如此奇效。 我听父皇说过,虎狼之药往往生奇效,但十分伤身,见那良娣恪纯殷勤,不像是存心害我,想来是她不通药理,知道这药有功效便给我用了,但到底是不知底细的药,我不敢再服第三剂,随便找个由头推脱了。 其实,她也并非全无疑点。 自那日把话说开以后,她就十分乐意配合我,夜里我们同处一室,总是和衣而睡。 我才发觉,隔三差五的半夜里,她会行踪神秘地跑到外头,每次大约一盏茶时间,回来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入睡。 这倒不足为奇,最可疑是,她对我用了迷香! 那迷香是定身香,所幸鱼姑姑有教过我辨认不同的迷香,头一样就是定身香,她说她与父皇曾在这个香上栽过跟头,因此,父皇也给我配了解药傍身。 姑姑说过,定身香不算阴险,有一种取自盆栽佛见笑的毒素,无色无味,能让人不知不觉中身中迷幻,才算狠毒。 头一两次我没有防备,晕了过去,后来我估摸着频率事先服下解药,再悄悄尾随其后。 原来,她偷偷跑出去是放信鸽,此事我不敢怠慢,更不敢妄动,立马禀报给了父皇,经过几次谨慎的截获,发现那些信鸽要传递的,都是同一个信息——帝无动,太子安。 这信鸽要飞往的地方,自然是马元贽在宫外的飞象棋府邸。 果然人心不可测,父皇说,既然要钓鱼,就要放长线,放出些诱饵,鱼儿才会上钩。 所以,我们之后故意透露了或真或假的消息,想借她的手传到马元贽耳中。 后来又有几次拦截那些信鸽去验测,令人不得其解的是,那密信仍六字——帝无动,太子安。 这杨良娣,到底作什么打算……父皇让我以静制动,继续与杨氏虚与委蛇,我们的日子就在这种相互试探中不紧不慢过下去。 风雪愈发紧了,眼看着就要过年。 前朝,马党因宰相马植被贬引发的一连串打压而一蹶不振,正当我们盼想着,这朝堂是不是也像节气即将吐旧纳新,迎来一番新气象之际。 同一个十二月,发生了一件大事,李德昀大人病逝崖州,我方痛失一员猛将。 马元贽怎么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他而言,这个契机犹如浪涛下的浮木,在他极力争取下,终派了他们一派的一条鹰犬赴任,接管李大人留在兆仪的军权。 若要取之,必先予之,但想要引君入瓮,就不能轻易让他得到所求,如此他才不会生疑,反而珍视所得。 殊不知,那履新的鹰犬中途已被死而复生的堂兄齐溶,沿途所布的暗哨伏杀,真正上任的,是乔装后的严修! 至此,内外局面仍牢牢把控在我们的手上,只是马元贽尚未知晓罢了。 其实,我不比马元贽早多少知晓这一步暗棋。 追溯因由,还要回到元夕次日的一月十六,我终于得空来寻姑姑。 彼时屋外大雪纷飞,我骑马踏雪而来,落了满身霜雪,一进屋内,却融暖如春,除了一枝艳艳开着的腊梅,雅室空净,便是一案一茶一棋局,她正悠然自得,信手与自己对弈。 都说,姑姑棋艺甚佳,她却说,不过是先帝的手下败将。 这话深思细品,亦不算姑姑过分自谦,如今暗里统率卢龙主力的是堂兄齐溶,他七年前为先帝的淑妃所救,当下掌控振武的韩郡马乃先帝的前左千牛卫中郎将,就连曾为仇党的将骑营左士严修,都跟随淑妃投诚了先帝。 这桩桩件件,明面上,下棋的人是鱼姑姑,但那真正操纵棋局的无形之手,难道不是我那无所不能,无孔不入的堂兄么? 我的堂兄,兴武宗齐焱,纵然英年早逝,纵然长辞六载,但似乎,仍有一抹幽魂徘徊人世,在昏昧深广的大明宫,抑或是芳草萋萋的端陵,处处隐匿他的影子,局局存埋他的手笔…… 都说我与他很相像,近来,我对镜凝视,总难免晃神,盯住铜镜中,这日渐变化的眉眼…和轮廓,显得如此朦胧又不真切,我不禁自问:这真的是我么,还是,属于那缕未及转世的幽魂…… 越是瞧得专神,我就越觉得与他既远又近…… 堂兄齐焱,你到底,是个怎生人物? 移神之际,姑姑已为我奉上热茶,我回过神来,见她神色极好,对我轻快笑道:“又劳你带了好些应节吃食过来,倒是多谢了。至于那些小玩意和饰件,我就不跟你客套了,请带回去吧,你知道往日我用不着的,况且,当下年也过了,节也过了,我这儿就更用不上了。” 我瞧她只薄施了粉黛,但容颜如花,愈发清丽脱俗,让人移不开眼,心中更生出几分惋惜,便道:“我也猜着姑姑是不会收下的,只我一直觉着姑姑此处修饰过于素净,原想趁年节送来,奈何宫中诸事盘桓不得抽身,就此耽搁了。其实,姑姑隐居日久,何不趁着元夕时分京中人多纷杂,马党守备薄弱之际,好好游玩一番?” 我想让姑姑开怀,便捡些有趣的说:“上元无宵禁,百坊及东西两市灯火通明,焰火响彻天、市集上有昆仑奴面具、胡人的商贩、胡姬的酒肆、外省来的杂耍班子,还有皮影戏、木偶戏、各色小吃店,当然了,姑姑最爱的糖霜桂花糕、冰糖酱肘子、潇湘馄饨摊前一直排满了长长的人龙。” “小温,长安的如梦繁华,我也是见过的,也忘不掉,那儿还有流水的车龙走马、火龙舞狮、人群和欢声,还有那牵手共游的鲜衣少年...和明媚少女...”她大约又想起什么往事,沉醉在愉悦中,想了想,又笑道:“我也不曾刻意避世,大约,是我真的韶华不再,久不到繁华之地了,对那些热闹提不起很大的兴致。再说了,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我在野为太子耳目,为太子听政,岂不更好?” 我不依不饶,道:“姑姑,你才二十五岁,怎么会老呢,不是我说,那杨良娣眼下固然青春美貌,可待到姑姑一般年纪,容色指不定及不得姑姑十分之一呢。” 鱼姑姑听罢,不但不高兴,反而立马皱眉,正色道:“小温,太子殿下!女子的容貌是不能随意在外与人谈论的,这样的话可切勿在良娣面前提起,否则,她会伤心的。” 鲜少见姑姑如此神色,我低声应了一句“哦”,转念一想,又不以为然道:“她可哪里有心,她不过是马元贽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枉我曾有过一时半刻的动摇,为自己冤枉了她而内疚。” 姑姑听了,只低首调茶,半垂的脸勾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意,道:“可她,不是一直在密信上写“帝京无事”么,也许,你的确不曾看清她。” 她与杨良娣素未谋面,怎么反为她说话了,我有些不喜,道:“姑姑,你怎么要替一个细作说好话呢?莫非,姑姑知道什么内情?” 鱼姑姑耸耸肩,摇头道:“这回我可真的没有内情,不过是想起,从前先帝也曾疑心我,后来,他终于信了我。” 我心中一奇,脱口问道:“先帝竟也有猜疑姑姑的时候?那姑姑如何重获先帝信任?” 姑姑抬起头,清浅一笑,道:“用我的心,我的剑,我的性命,去护他!” 她的声音依旧如此悦耳,一如初见,尤其在十分认真说话的时候,清婉又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一字一字如小锤轻轻敲动我的心门。 我此生,能遇见另一个像姑姑一样忠心的人么? 我配…...得到这样忠心的人么? 杨良娣,她是么...... 【场外话】感觉在宫里待久了,小温也有点精分和抑郁了,可怜的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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