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我一再向严修保证我不困,还很大度地让他回房继续休息,然而还是抵不过四更天的倦意来袭,稀里糊涂握着姑姑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也许是寒意,又也许是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缕晨光,唤醒了我。 我尚在困顿中,手臂本能地缩了缩,不想无意中惊动了姑姑,她被我握住的手也动了动。 我在迷糊中感到她的手很快抽离了我的掌心,这让我迅速清醒了几分,一下子就睁开了眼,抬起头来却已见她挣扎着,吃力地支起半个身子,苍白的唇虚弱地向我说道:“臣无能,又让您担心了。” 当时我睡意未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如释重负般向她痴笑道:“姑姑,你醒了?” 心中却一壁奇道:她怎么突然说话这么客气? 心念这般一转,我的脑子更清醒了几分,心底滑过一丝空落落的感觉,漾在唇边的笑意不由微微滞住,轻道:“姑姑,是我,小温。”我握起她的手,重新扬起真挚的微笑:“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鱼姑姑闻言,眉心轻蹙,眼睛缓缓闭紧,并极力晃了晃头,再睁开时,眸光中恍然多了几分清明,她努力辨认着,说道:“小温,是你?我......我这是怎么了?” 我略顿了顿,心思暗转,说道:“你...都不记得了么?昨晚咱们从山谷回来,各自回房歇下,半夜里你却染了风寒,幸亏我们发现及时,严修给你服过了药,你就一直昏睡不醒,现在呢,现在你感觉如何?” “我......”姑姑侧着头似乎极力想回忆些什么,终究眼中一片茫然,无力地摇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头疼。” 她似乎相信了这个说法,煞白的脸现出几分红晕,另一只手也搭在我的手背上,歉然道:“我没什么要紧的,实在不好意思得很,你们都是客人,却劳你们照顾我。”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心中一酸,想她一个年轻女子,本在大好年华,却远离身生的长安繁华,独自离群索居,即便武功再高,若真有个好歹,当如何自处。 她所求的,当真值得如此么? 我心中窝火,头一回对我那素未谋面的堂兄,生出一丝不敬的心意。 她见我呆呆瞧着她不说话,许是怕我太过担心,便轻声道:“好了,我真的没事。”然后衔着浅浅笑意,静静看着我也没再说话。 可没多久,她忽像想起了什么,忙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该回宫了,千万别耽误正事。” 我回了回神,转头向窗外瞧了瞧天色,道:“姑姑莫慌,还早着呢,寅时刚过,才到卯时。” 我回过头来,对她一笑:“行囊我已连夜收拾妥当,姑姑嘱我的东西也带上了。待会儿穿衣盥洗一番便可出发,误不了事。姑姑若不想我回宫后牵挂着,现在就让我多陪陪你吧。” 她听我如此说,也不好拂逆,只一味自责:“都是我不好,原来见你不开心,才带你去看萤火虫,望你能舒怀,谁知竟反过来要你太子之尊来照料我,连一顿安稳觉都没有。” 我立马摇摇头,真诚地瞧着她的眼睛,道:“姑姑,你不是答应过我,往后只我们两人的时候,不论身份么。况且,昨夜我很开心,是真的,我已许多年没有见过萤火虫,也差一些忘了草间夜露的模样,还有.......我很高兴,你能喊我阿温。” 和煦的晨光柔柔照进来,洒在姑姑少了血色的肌肤上,那芙蓉般的面容竟仿佛透明了一般,连发丝都隐隐散出母性的和光,眼前这一幕让我想起了我娘供养在寝宫的一尊佛像,据说,在先帝一朝,供佛是被禁止的。 我悠悠地想,难道,我那堂兄就没有在哪一个晨起的瞬间,见过姑姑这般柔美的模样么?若有的话,他怎么还忍心下旨,去摧毁那些如她一般拥有宁和且圣洁面容的佛像呢? 我眼睛都看直了,一眨也不眨,贪婪地眷恋这一刻馨宁,舍不得错过分毫,渐渐地,窗外乳白的曦微暗转,似小儿绵软的手,无形间,将我的脸不由自主往姑姑垂在床沿的掌心贴近,我的半个身子也不知不觉间松懈下来,顺势缓缓挨躺在床塌上,如臣服一般,半是依慕,半是亲敬,从低处深深仰视着她。 她杏圆的眼眸,也半垂下来,一如观音慈目,柔柔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然后伸出一根微凉的手指,理拨了一下我鬓边的一绺青丝,淡淡含笑:“都是半个大人了,怎么还爱撒娇,还当自己是两年前的童稚小儿么。” 她这样说着,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责备,反倒满是浓浓的宠溺,这是自我入宫后再没有从母亲身上体会过的温存,那一刻,我仿佛浸润在华清池暖洋洋的汤泉里,腻得浑身酥软,不愿苏醒。 那个小皇子,倘若顺利降生的话,她也会用这种眼神瞧向自己的孩子么? 她明眸流转,轻叹了一气,神色有些惋然,道:“只可惜我今天身子不好,不能为你束发挽髻了,等会子让严修替你弄吧。” 我依旧定定瞧着她,唇际不由浮上一丝笑意,殷殷道:“姑姑,将来你给我加冠吧。前几日行束发礼时,我想到的就是姑姑。既然不能为我束发,就请姑姑,待我年满二十之时,为我加冠吧。想来那时,我们已经赢了,姑姑可以堂堂正正回到宫去,为阿温加冠。” 姑姑听我这样讲,神色起了变化,眼神开始有些缥缈,似乎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但又不像是往常忆起先帝时的那样,因她此刻的嘴角正微微上扬,我估摸着,大约是想起一些或甜蜜或有趣的往事吧,于是,我试探着问道:“姑姑,你怎么了?” “嗯。”她轻应了声,虚弱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我,我心中喜不自胜,仿佛一下子飘到了云端,我听到她说:“方才......我想起一个人来。” “是谁?”在那轻飘飘的喜悦里,我一时不意,脱口而问,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起来,“是......先帝么?” 没想到,她这回竟轻轻摇头,那轻若流云的淡笑依然挂在唇边,道:“是我的姐姐。” 她见我不解,便娓娓道:“年幼时,我曾与姐姐相互许诺,出嫁时为彼此加簪,在她出嫁前夕,我如是做了,而她......” 其实我很想问“她怎么了?”但这话被我生生咽了下去,因为我看到姑姑的神色有些怅然,却也不像往常那般黯淡,我想,大约是她的姐姐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吧,不然,为何从未听姑姑提起过。 她轻嗟一气,神色又恢复了几分光彩,她如往常一样,轻刮了刮我的鼻子,轻笑道:“好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你该起了,去严修那儿,让他给你好好梳洗打扮。” 我快马加鞭,自西郊金光门入城,极力绕过守卫,赶至东宫暗门,那里早已有父皇的亲信等候接应,他对我说那杨家小姐尚未苏醒,父皇则正在用早膳,他服侍我匆匆换过一套新衣,让我看起来像是在东宫早起,特意沐浴更衣后去面圣的寻常模样。 我如常由西内苑入大明宫,只是今日,辇驾经从麟德殿之时,我略微有些走神,辇驾一边往东面的含凉殿走,我目光不移地仰望西面那高耸雄伟的九天坛,又转头朝东面几乎遥不可见的望仙台方向看去,在那儿旁边,有先帝生前惯常寻仙问药的灵符应圣院。 我内心泛起了狐疑,这些宛如紫云霞光中的瑶台殿宇,瑰丽奢华的修道之所,当真只是先帝为了迷惑仇士良所建的么? 不过,倘若先帝果真昏聩,沉迷黄老,为何在他鼎湖龙去六年后,仍有忠臣贤士、红颜知己追随左右,并将那份忠诚延续到了大中一朝,而父皇,圣名远播,光风霁月,为何百官畏葸,就连宰相,曾阴对我言“每至延英殿奏事未尝不汗沾衣”。 还没等我想明白,远远就听到前方含凉殿的老太监开始唱报,随之,我的辇驾也在殿前停驻。 我正了正色,理了理衣冠,将腰挺得笔直,眸转睥睨,顷刻间,又成了那个不易得生人近的齐漼了。 我知道,内官们都畏我敬我,不管五年前我初入宫时他们是如何看我,也不管两年前他们说我威仪棣棣是恭维我,还是哄弄我,如今,我确确切切能从他们谨小慎微的神色中,读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惶恐,这样,岂非更好? 入得殿内,我拱袖垂首,行礼如仪。 “起来吧。”安静的殿阁响起父皇温和的声音。 我抬起头,直了直身子,才发现母亲也在,她端坐在正殿下首,正含着春阳般温暖的笑意瞧向我。 我的母亲,还真是个娴静温雅的女子,隐忍、坚韧、从无怨言是她难能可贵的美好,是在任何一个宫人身上都难寻的美好。 然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中心,她的存在,于父皇、于我,好比是巨浪中的浮木,虽能暂得一丝喘息,却不能从根本救命,我们更需要的,是一个极具智慧且耿耿忠心的军师和辅手,既能力挽狂澜,又不喧宾夺主。 所以母亲,只能作父皇想寻求温情时的一副调剂,就像总喝凉水的人,偶尔换一杯温茶,也是很好的,尤其在这样一个一眼见底,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面前,父皇才可以做那个抛开世间纷扰,真正清风明月的普通男子齐宸。 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厌腻了母亲这种无用的温柔,可能,是发现了宫中的生活与她所述相去甚远,也可能是数月前,我的母亲深信两个幼弟的夭亡只是意外,更向父皇请旨作法超度,驱除宫中邪气,或者......单单是自她喊我阿漼开始。 总之,我也记不清了,只觉得我与母亲渐行渐远,而父皇又有些遥不可及。 “陛下,请您不要过多责怪漼儿,您知道,他是头一回,体会这种男女间的亲近,难免一时情浓难舍,误了请安的时辰。”母亲看向父皇的眼神,总是更像一个仰仗丈夫的妻子,而不是一个敬畏帝王的妃子。 父皇含一丝笑意,点点头:“这些也算是后宫中事,朕不便插口,一切就由爱妃教导吧。” 我听父皇如此说,便或真或假地红了脸,道:“母亲,儿臣,儿臣昨夜并没有...那个杨小姐她,她喝醉了,儿臣是和衣在旁囫囵过了一夜的。” 母亲闻言,柔然一笑:“傻孩子,那不是迟早的事么,别的亲王、皇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有不止一个房里人了。” 我又羞道:“母亲,儿臣年纪尚幼,宜主正事,只想全心辅佐父皇处理政要,那个杨家小姐,不如就请送她回府吧。” 母亲偏头看我,嗔笑道:“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呀,你当这大明宫是什么地方,既然这杨小姐已然在了,哪有送回去的道理,况且你都与她同榻而眠了,无论有没有做夫妻,阖宫上下都是知道的事,原来我今天找你父皇,为的就是这事。” 她索性离座而起,来到我的跟前拉起我的手,将我细细瞧了又瞧,语重心长道:“漼儿长大了,说话再不能这样任性,知道么?在你眼前的,是你的亲父母,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你再好好想想,跟母亲说实话,那杨家小姐,你就不喜欢?” 我微微低头,沉默了一阵,在母亲看来,这样的举动大抵只是我害羞,她便轻笑道:“我可听说了,那杨小姐既出身名门,端庄淑慧,貌美心慈,你自幼顽劣,可不许欺负人家,既得了姑娘家的便宜,如何就不给人家名分呢?” 我一壁听母亲数那女子的好处,一壁想,这杨家小姐除了“貌美”这一点还不算假,哪里就跟“淑慧”“心慈”扯得上边了,这些向母亲嚼舌根子的奴才们,不是受了杨家的好处,就是马党一伙的,以为攀扯上母亲,就可以顺利让那女子入主东宫,名正言顺监视我么? 既如此,就等着瞧,谁才是这掌局之人。 我佯作微微一惊,看向母亲:“名分?” 母亲点点头,依旧微笑道:“女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分,她既入了东宫,就是你的人,难不成你忍心叫她没名没分放在你身边,当个宫女?” 我又故作一阵沉默。 果然,我那深明大义的母亲又絮絮道:“看来你也是不愿意的,所以母亲今早来,就是为那杨家小姐讨一个名分。本来封赏后宫,也全凭你父皇的旨意,而你父皇体恤,让我来处置,我倒想听听我的漼儿是怎么想的?” 我抬起眼眸看向母亲,她满眼的喜悦,真像得了个正经儿媳那样的欣喜,我忽然才意识到,其实,无论她做什么,也总想着为我的好,她始终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们一同经历了那艰难困厄的十年民间生活,以前的日子再苦,她总把最好的留给我,我怎么能忘了呢? 我心下触动,鼻子微一发酸,不自禁向她扬起久违的笑意,正想直说一句“全凭母亲定夺。” 正当此时,我眼角的余光却恰好扫过我在前方,于宝座上正襟危坐的父皇,心脏咯噔一跳,神思猛然清醒了过来。 毕竟是父子连心,遑论这五年来练就的默契,即便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我也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便是在朝堂上,鹰犬遍布,狼环虎伺之下,也没有谁能看出破绽,现今在母亲跟前更不在话下。 我定了定神,在心中掂量一番,含笑对母亲道:“母亲所言极是,儿臣行止鲁莽,还是母亲顾虑透彻,这杨小姐留下来服侍儿臣,名分自然是要给的……”我话犹未毕,面露难色,“只是,儿臣突然想起一事,母亲可还记得,早年司天台曾为儿臣卜卦,说儿臣不宜过早娶亲,这杨小姐……” 母亲闻言,轻轻一笑:“我当是什么事,原是这件。你是太子,娶亲哪能这等轻率,这杨家小姐,你就先纳了她做妾室,往后的事往后再说。母亲跟你说说,这太子正妃之下,依位分从高至低,有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五等,漼儿,你细想想,你要封那杨小姐哪一等?” 我垂眸故作沉吟,眼梢却偷偷眺向我的父皇,只见他稍作垂目,微微颔首,示意可行。 我终是放下心来,转眼现出羞涩之态,对母亲道:“儿臣年轻不知事,此等妇人事,还请母亲定夺。” 母亲听罢,很是高兴,便道:“既如此,念她乃名门闺秀,不可轻视了去,再说,她也是你的第一个枕边人,应当多看重她几分,那便封她仅次于正妃的良娣,可好?” 我听罢,面露喜色,拱手道:“谢母亲,儿臣也替良娣领旨谢恩。” 【场外话】司凤:我就是金翅鸟啊,我就是天帝之子曦玄下凡历劫,修道修仙没毛病~ nullnull 注释: 1. 唐武宗灭佛:武宗时,“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会昌元年(841)唐武宗下诏焚烧佛经,毁拆佛像,勒令僧尼还俗。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会昌法难”。 https://slz.goodweb.net.cn/slz_h_6.asp 2. 唐宣宗恢复佛教:武宗崩后,皇太叔宣宗即位,再一次恢复佛法。(参考链接同上) 3. 唐懿宗迎佛骨:咸通十四年,懿宗染病久治不愈,迫感来日不多,于是便把国家前途和自己的命运都托付给佛祖。法门寺地宫出土的捧真身菩萨手捧发愿文匾上錾文为:“奉为睿文英武,明德至仁,大圣广孝皇帝,敬造捧真身菩萨,永为供养,伏愿圣寿万春,圣枝万叶,八荒来服,四海无波。咸通十二年辛卯岁十一月十四日皇帝延庆日记”。这便是懿宗迎奉佛骨舍利的目的。 (参考链接同上) 4. 唐武宗崇道,刚登基便在麟德殿修道场,并搭起一座高高的“九天坛”,亲受法口;会昌元年(841年)、五年(845年),修建灵符应圣院于龙首池、望仙台。 来源:百度百科 “大明宫”词条 5. 关于东宫、大明宫宫殿的方位描述:参考长安城及大明宫图纸。 来源:百度搜索 null 6. 鼎湖龙去:意思是指帝王去世;同“鼎成龙去”。出自唐·杜甫《骊山》诗:“鼎湖龙去远,银海雁飞深。” 7. 杨家小姐:原型参考唐懿宗妃嫔楚国夫人杨氏,追赠贵妃。 8. 延英奏事一处:宣宗最信任的宰相令狐绹曾私下对人说:“吾十年秉政,最承恩遇;然每延英(延英殿,唐宣宗听政议事之处)奏事,未尝不汗沾衣也!” 9. 太子妾等级:太子妃以下,设置良娣二员,正三品;良媛六员,正四品;承徽十员,正五品;昭训十六员,正七品;奉仪二十四员,正九品。 10. 补充:李德裕在大中三年十二月(850年),病逝于崖州,享年六十四岁。 本番外此时约为大中六年,但前文因剧情需要,李大人仍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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