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小铃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在人前,我与杨良娣形影不离,我带着她到宫里四处游玩,走马射猎、泛舟观景,任谁见了,不说我们是一对璧人。 我原以为她不过是模样标致了些的花瓶美人,不承想,她不但精于翰墨,还博雅好乐,游玩时充满活力,最出人意料的是,她并不因出身高门而骄矜自傲,反倒十分憨态可人,待底下人亦极和善亲厚,一点都挑不出错,真想找个厌弃她的理由都没有。 只是,毕竟是做戏,我最怕夜幕的降临,起初还可以用玩乐劳累搪塞,抑或酒醉、抑或公务推脱,天长日久,借口总有用尽的一日。 不过,找借口倒是其次,若是被人瞧出端倪,后果可就不堪设想。那杨家妮子看没看出来倒不打紧,要紧的是她背后的马元贽可别瞧出些什么来。 此乃危急存亡之际,容不得半点差池。 短短两三月来,从暮秋到隆冬,马党的势力也犹如这时序更替一般,渐入寒冬,积重难返。 朝堂上,父皇借丞相马植收受马元贽“通天犀带”①一事两度贬谪其职,在此敲山震虎的雷霆之怒下,不少朝臣见风使舵,对马党连番弹劾打压,借此契机,父皇擢王公长、马公儒为内枢密使②,力压马党在朝堂的乌合之众。③ 不消多时,其势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再者,趁他尚未得喘息之机,左右神策军亦被削权,右神策军由父皇的人顶上,马元贽与其朋党退掌左神策军中尉事。 飞象棋中,恐怕马元贽也要疲于应对来自王忠实、王茂玄的日渐蚕食。 无人可用,四面楚歌,是他近来的境况。 故而,他近来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只一心盼着我与他所献的美人,早日诞下子嗣,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六年来培植的势力不容小觑,一如鱼姑姑所言,越是接近成功,越要沉得住气,看清它的爪牙,再逐一剪除,不留后患。 这美人八面玲珑,日夕相处,纵见其诸般美好,却不知底蕴,自然小心为妙。况且,狗急会跳墙,马党在外处处受制,对内,离我最近的,是这美人,保不齐马党发起狠来,要这美人对我做什么,我若一时不察,着了她的道,岂不后患无穷。 既要防她,又不可让自己身陷险境,我思来想去,唯有一计可以试试。 在屋里一连窝了几日,偏巧这几日天回暖了些许,湖上的结冰也融化开,昨日傍晚时分,我便预备与她游湖赏落日,在上船之际,假装一时不慎,脚底打滑,跌入湖中。 众人纷纷乱作一团,待将我救起,再一番周折,已到了夤夜,自然有胆小的奴才要去禀报父皇,但均被我厉声喝止。 不多时,我微微发起热来,竟撑不住晕了过去。 还好算准了日子,隔日便是节沐,不必上课或见驾,且我身子骨到底年轻坚实,又有杨良娣衣不解带的照料,次日清晨我已渐渐退烧。 虽在盘算内,我睁开眼,苏醒时浑身的酸痛格外分明,仍忍不住下意识呻吟出声。 伏在床边的人一下就觉察到,忙握起我的手,柔道:“太子殿下,您醒了!” 我眨了眨眼,眼前人儿的模样逐渐清晰,但见她往昔光彩夺人的容颜添了几分憔悴,那双盈盈妙目满是关切之色,眼底却现出红丝,显然一夜不眠不休,我心下愧疚,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艰涩开口:“良娣,辛苦劳动了你一夜,谢谢了。” 许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即便知她处处无可挑剔,却不曾赞赏过她什么,一听我如此说,她的眼眶立马湿润了,却直摇头,柔然一笑:“这是妾分内事,妾不领谢。” 下一刻,她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我的额头,我只觉她光洁的额头温暖柔腻,带着丝丝少女甜香透进我的鼻尖,让病中的我感觉十分舒服受用。 不一会儿,我定了定睛,见到的是她开心的面容,朝我微笑道:“太子殿下,您的烧已经退了,现下觉得如何?” 我也回她浅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酸乏。” 我微一凝思,道:“这事,有没有惊动圣驾?” 她摇头,仍是满眼如春风般的柔情,轻道:“殿下放心,陛下并不知道此事,您只管宽心将养,其余的事自有旎儿替您料理。” 看她无比真诚的担忧,我越发觉得有点不真切,忍不住问:“哎,良娣,你......真喜欢孤么?” 她微微一怔,似是有些意外我这样问,但旋即用力点点头,乌溜溜的眼眸认真瞧着我,欣然笑道:“喜欢啊!” 我有些不可置信,犹豫道:“我们从前也没见过面,你怎么就喜欢了呢?” 她笑靥如花,脆声道:“太子殿下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回轮到我愕然,我实在无法理解了,纵然我在人前待她极好,人后也对她使了不少性子,这事她是十分清楚的,这马屁拍得离谱,我不由惊道:“孤是好人?” 她再次认真点点头,道:“入宫以前,都听人说太子孤冷寡言,旎儿起初见您的时候,也以为您是这样的人,所以,那晚,还有隔日都对您出言不敬了,旎儿一直愧疚得很,又不好意思再提起。后来,渐渐跟您相处,日子久了,才发现,我的太子殿下,真是顶好的一个人!” 她闪亮的眸子,忽然黯了几分,语气更软了,带了几分央求,道:“所以......还请殿下,即便再如何不喜欢旎儿,不想与旎儿亲近,直说便是,旎儿自有方法自处的,万不要因此再自伤身子。您可是千金之躯,一国储君,这天寒地冻的,何苦要如此折损尊驾呢?旎儿会觉得难受的。” 我惊得目瞪口呆,心里突然发虚,道:“你...你什么意思?” 她见我有些急了,立马柔声宽慰:“殿下莫慌,旎儿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什么,这事,也就只有旎儿一人察觉罢了。本来,太子殿下落水就是一件大事,身为太子宫中人,旎儿自当有责彻查此事,所以当旎儿折返细查时,果然发现那岸边的青石被刻意抹了油,足以证明太子落水并非意外。若有人想害殿下,定然会打探清楚殿下的过往,就会知道,殿下早年在民间的时候就已精通水性,怎么会用落水一事来害您呢,所以,此事明显是冲着旎儿来的,但也显然,此人并不熟悉旎儿的过往。” 我愣了愣,立马反应过来,道:“你懂水性?” 她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道:“其实,旎儿年幼时曾在神都的外祖家中留住几年,那里临水,旎儿最喜欢的就是戏水,及至十岁才回到长安杨宅长住。” 她又道:“殿下并无其他姬妾,阖宫上下待旎儿也极好,这样一想,最有可能行此一着的,只有太子殿下了。所以,其实昨夜里,本该要落水的人是旎儿,但太子殿下心善,不忍下手,就换成了自己跌入水中了。” 这女子,不但才情横绝、样貌出挑,还心细如尘、思虑缜密,论智谋,恐怕我犹有不及,但竟是这样的女子,在我跟前,却又如此楚楚惹人怜爱,真教人捉摸不透。 “孤...不是讨厌你,只是,如你所说,心里曾有过别人,故而一直躲着你。这件事...恐怕不能再瞒你了。” 我刻意为难地说道。 还没等我编下去,她就打断了我,问道:“那姑娘的名字,是唤作小铃铛么?” 我微微一怔,佯作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她轻叹口气,黯然道:“太子病中,一直喊着小铃铛这个名字。” 我不置可否,有些吃力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偶猫,向她道:“这就是小铃铛,是她送给我的。” 她剪水的双眸静静瞧着我,并没有过多的意外,似乎等着我说下去,于是,我便继续道:“她是与我一同在咸阳村庄里长大的女孩子,在这世上,迄今为止,除了我娘,就属她待我最好了。” 我脑子里,想起的却是,那唯一一次在鱼姑姑家中生病的情形。 大约一年前,像今天一样的某个冬日,我在来路上就着了寒,自己却不为意,到了鱼姑姑处就发病,我同样不敢惊动父皇,鱼姑姑自然知道我的心思,冒着风雪,亲自到山里采了草药回来。 我那时小孩脾性仍很重,病中更难以克制,鱼姑姑悉心照看我,温柔哄我睡觉,耐心听我抱怨喊疼。 她还给我熬粥、煎药。 我自小最怕吃苦药,每次非要母亲捏着鼻子强灌下,到了宫里,我若身子抱恙,太医们知晓我的脾性,都只开药丸。 可是这些性子,在姑姑面前,却不奏效,每每看到姑姑又圆又大,乌溜溜的眼眸,她说什么,我都不忍拒绝。 强忍着对苦药的厌恶,我竟然生生咽下了一大碗墨汁般的浓药。 鱼姑姑很开心,连声称赞我乖巧,作为奖励,她将一个布偶猫塞到我的手上。 她笑眯眯看着我,道:“这个可是你鱼姑姑的宝贝呢,名字叫作小铃铛,是陪着我长大的玩偶。从前我在剑南教小女孩们剑术的时候,多少跟我学剑的孩子都想要,我也没答应。殿下,请务必珍重它,见它就如同见我,往后你若病了,再不肯好好吃药,就看看它。” 想到这里,我由衷一笑,道:“她会给我做点心吃,给我讲各种趣闻。夏日,我们一同到河里玩水、抓泥鳅、烤鱼,秋日,我们听蝉鸣、看萤虫,哎,那是我最快活的日子……良娣,你有试过赤着脚淌河水,在泥地里跑么?” 她摇摇头,眼里不但没有我预料中的嫉妒,反而是深深的羡慕。 我不明所以,只好按着设想的话说下去:“只是......你也用不着嫉妒她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她很惊讶:“什么?死了?!这姑娘……” 我点点头,略带些悲色,道:“急病而亡,正是你入宫前不久的事,所以孤近来很是伤心,只是,这事、这心思不敢让外人知晓,连父皇母亲都不能够,生怕圣躬不豫,会迁怒她的家人,因而,只能强忍悲痛。” 她听后,默然许久,才缓缓道:“难怪殿下夜里总是闷闷不乐地对月叹气,想必,是十分怀念那位姑娘吧?” 我见她如此,又是不解:“你……不生气?也不怪孤?” 她又摇摇头,眼里确实很真诚,寻不出半分作假的痕迹,眸子亮晶晶的,诚恳道:“太子殿下重情重义,我很喜欢。” 她见我有所疑惑,轻轻一笑,又进一步分辩道:“旎儿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旎儿为什么要对一个死人置气呢。殿下是储君,非世间寻常男子,将来身边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女子,我哪里生气得过来?我原以为,殿下不喜旎儿是由于马中尉举荐的缘故,如今殿下说清楚了,旎儿心里头很欢喜,我的殿下,果然心善又重情!再说了,如果我也曾遇到这么一个人,体会过这么有意思的事,哪里就是说忘就能忘的。” 她这般善解人意,真是世间少有。不知如何,我的心竟隐约轻松了些,仿佛有块压胸的石头终于放下。 她也变得轻快起来,起身绞了毛巾给我擦脸,还大起胆来,试探着用毛巾在我手掌心挠痒痒,我不无意外,因姑姑也曾这样对过病中的我。 此刻我真的被她逗笑了,反握住她的手,在她嫩若花瓣的掌心也搔了搔。 我这样待她,她应该是高兴的,也跟着吃吃笑起来。 她一边忙活,一边说道:“旎儿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六岁以前,那时候阿娘在,祖父母在,外祖父母也在,每至节庆,阿爷将外祖父母从神都接来团聚,一家人共享天伦,真像梦一样的日子。” 我这时才想起她说过亲娘早逝,原来她也有不为人知的隐痛,我不禁动容,稍微用力握她的手,扬唇含笑,轻道:“过段日子,待前朝的事平静些,孤请旨父皇,让你的家人入宫觐见,如何?” 她听我这样说,瞬时明眸生辉,雀跃道:“真的?旎儿可以在宫里见到阿爷、外祖父外祖母、祖父母,殿下不曾骗我?” 见她乐开了花的模样,只觉她此刻的小女儿心性,率真纯粹,我也不由笑得更欢,道:“前提是,待朝堂的事安稳下来,请旨后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她笑得眉眼如弓月,拉起我的手,喜滋滋道:“既如此,咱们先拉钩定个约,这下子可就由不得殿下抵赖了。” 【场外话】绿蚁君怎样觉得将小温往李狗子的方向写了😂绿蚁君写完本章,也不禁感叹,杨姑娘夺好的一个女孩子~ 马植(?—?),字存之,扶风郡茂陵县(今陕西省兴平市)人,汉族。唐朝大臣、宰相。大中五年(851)三月,白敏中罢相。因与神策军中尉马元贽私交甚密,马元贽将皇帝所赐“通天犀带”转送他,被皇帝发现,借此被皇帝罢相,出为天平军节度使。随后,唐宣宗命逮捕拷问其亲随,审问出与马元贽的私交实情,再贬为常州刺史,改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数年后,复起为许州刺史、检校刑部尚书,忠武军节度观察等使。 内枢密使:从唐宋时期的枢密使制度是封建社会中央集权加强的产物,也是皇权与相权斗争的结果,其经历了从内廷化向外朝化的转变。唐代从唐后期最初的由皇帝近侍宦官担任,经历了五代枢密使改由士人充当并建立起日趋庞大的枢密院机构,总揽财权、政权、军权,凌驾于三省之上,“是宰相之外复有宰相,三省之外复有三省矣”,基本上完成了由内廷向外朝的转化,成为正式的决策机构。 王归长、王宗实:“马元贽”百度词条为“王公长”“王忠实”,此处番外沿用这个名字。859年,唐宣宗病逝。宣宗未立太子,内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居方支持夔王,立遗诏夔王李滋继位。左神策护军中尉王宗实称王归长他们矫诏,拥立皇长子郓王李温为帝,是为唐懿宗,年号咸通。懿宗即位后,王宗实杀死了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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