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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桂花糕
袋鼠可爱多
202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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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日来见鱼姑姑,她正背向我,在院子里莳花弄草,院中的那两盆红牡丹是她的心肝宝贝,我曾说给她换两盆顶好的魏紫姚黄她也不愿意,我不敢叨扰,便静静立在门外等她。  



她虽背对着我,但我从她忙碌的身影,就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脸上一定挂着愉悦的笑容,眉眼也必然是弯弯的,任何人见了,都会烦恼尽消,心头一暖。     



鱼姑姑的眼睛……与山间野鹿的眼睛很像,大大的、圆圆的、乌黑透亮,闪动着琉璃般的光泽,那一股带着温和可亲的灵气,是我在任何一个宫人身上都找不到的。       



白天她总是眉眼弯弯笑着对我说话,她年纪不大,懂得可多,无论我想知道什么,她总能说出一肚子话来,像什么游侠生涯、寻宝历险、劫富济贫。       



这一个接一个的故事倒是很教年少的我着迷,我不敢想不敢做的,她统统都做了,毕竟我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十岁已经走到尽头,毕竟我无忧无虑的足迹只园囿于咸阳的那条小村里,我曾自诩比这宫里大多数的人都更亲近百姓的生活,可与她的经历相比,我的过往简直就不值一提了,她口中的江河大海、日月星辰大概我此生已无缘一见。      



只不过......虽然见识过她的功夫,但当我独自一人回味着她所说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迹,心底也会暗忖,这样娇小纤瘦的女子,当真有如此大的魄力走过千山万水、踏遍大江南北?       我摇摇头,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并为这片刻的质疑生出一丝愧疚,鱼姑姑的眼睛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诚挚,只要看着她的眼睛,无论她说什么,我就会不自主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想及此,我不由生出一丝憧憬,莫名羡慕我那未曾谋面又早逝的先帝堂兄,有那么妙的一位佳人曾为他披荆斩棘、挡刀过命,又能推心置腹、赤诚相待地谈天说地、畅所欲言,于帝王家而言,是多么弥足珍贵,我纵置身皇家不过短短数载,却也觉高处不胜寒。不知......来日在我人生中,可否遇上这样一人?  



转念间,我脑中竟闪出那一句从帝传看到的“先帝不喜”,我不禁狐疑:这样的女子,先帝怎么会不喜呢?   正兀自沉思,忽觉得有人在叫我,待我回过神来,鱼姑姑已经在我面前,我愣了愣,慌忙心不在焉地向她行礼。  



她笑道:“殿下怎么了,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她的笑颜近在咫尺,我忽觉脸上一热,忙掩饰道:“没什么。”  



鱼姑姑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转,奇道:“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她这样一说,我的头垂得更低,舌头却忽然似打了结,说不出话来,心里莫名慌乱起来。  又听鱼姑姑道:“从外头来很热吧?”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热切道:“快快进屋歇一下吧。”  



进得屋来,她便去了灌手,“不知您来,没有备下好茶,只有我常吃的牡丹清露,案上正温着。”  



不知不觉,结识鱼姑姑已经大半年,我来她这里,已不拘束礼节,自行自便,反倒轻松自在。她教我舞刀弄剑,也教我为人处世,宫中太傅的道理我听不进,唯有姑姑说的生动有趣,我反而总央她给我多讲,她一时拗不过,柔软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脑门,笑着叹气:“就这么爱听大道理呀,殿下不觉得,听大道理是一件顶无趣的事么?”  



“殿下今天来,是想与我练剑还是比试骑射?”忽听鱼姑姑说话,我才发觉自己又不禁神思飘荡了,这才想起正事,连忙起身答道:“孤今日来,一来替父皇转交一物给姑姑,二来,孤私下有一事想向姑姑讨教。”  见鱼姑姑走过来坐下,我给她新倒了杯茶,双手递去。  



她侧头微微一笑,道:“殿下今天好乖觉,真是越大越懂事了。您父皇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我从怀中摸出一个长条锦盒,放到案上,推到她面前,道:“父皇说赠予此物,是谢姑姑千里寻回文宗皇帝所创《云韶乐》曲谱之功。父皇说,姑姑素爱雅乐,能主动归还此谱,想是此物亦未能令姑姑上心,故从百珍千宝中特挑出此物,望能入姑姑之眼。”  



我看着鱼姑姑打开锦盒,心中也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稀世珍宝?今天定要开开眼界了!谁知定眼一看,里头藏着的,赫然是一根镀铜簪子!  



我心中一沉,怎么可能,难不成我的宝物被哪个不知死活的底下人偷梁换柱了吗?我的脑中瞬间闪过好几个疑心的对象,小顺?富贵?吉祥?  



我满心既愧疚又担忧,要是父皇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罚我!不论如何,得先向姑姑道歉,再向父皇请罪。  



我抬起头,瞧向姑姑,正要开口致歉,却被眼前一幕惊住了,姑姑竟痴痴看着那枚镀铜簪子垂泪!  



那笑容不息的鱼姑姑竟在流泪,我此刻真的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轻唤:“姑姑……你怎么了?”  



她似乎置若罔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捧起那锦盒,一边瞧着那簪子一边淌泪,眼神一刻不离开那簪子,似乎在注视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只听她自言自语:“我说怎么寻不着了,原是被他捡了去……”边说着脸上又浮现出笑容,更将那簪子紧紧捧在心窝间。  



我不明所以,又不好打扰,只能巴巴坐着,足足有一盏茶功夫,姑姑的眼泪才渐渐止住,她的眼眶红红肿肿,脸上却是动容的喜悦:“替我好好谢您的父皇,就说这珍宝,我很喜欢!”  



我自是满口应承的,鱼姑姑的眼中柔情缱绻,目光在那簪子上游走一遍又一遍,再轻轻抚摸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舍地将它放回锦盒当中,对我道:“殿下请安坐,容我去去再来。”  



鱼姑姑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食盒,彼时她容光满面,连眼睛都熠熠生辉,比往常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开心的模样,我见她如此,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不再为她方才不寻常的伤神担忧。  



鱼姑姑她这次没有要我猜这食盒里是何物,直接打开放到我的面前,嘻嘻笑道:“礼泉坊的桂花糕,有劳殿下跑腿了,请慢用。”以姑姑的厨艺,我原以为是什么珍馐美味,可乍眼一看,这桂花糕一点都不精致美观,比不上宫中的点心,我有几分嫌弃:“这么丑,能好吃么?”       



鱼姑姑一听,撇了撇嘴,嗔笑道:“殿下,怎么说话的?礼泉坊的桂花糕可是京城有名的,若不是我伯伯昨日特意由京城带来,我还吃不到呢,你瞧我都舍不得一次吃掉,就剩了这几块……”   



看鱼姑姑如此盛意拳拳,再说我也看不得她失落的神色,将信将疑拿起一块送到嘴里,不想入口即化,随之漫散开满腔馥郁的桂花清香,那香气从口腔飘出鼻尖,仿佛一下子整个人都浸泡在桂花之中,心情无端变得轻飘飘的,像荡在云端一般。  



我长这么大,可从未吃过如此独特的糕点,甚至比鱼姑姑给我做过的所有糕点都要美味难忘。  



我接二连三地将糕点往嘴里塞,不愿这清香从嘴里消散,仿佛才吃了两件,再摸摸食盒,已经空空如也,我不禁讶异,抬头看姑姑,她正笑眯眯地支着头看我 :“怎么样,殿下,我说了这桂花糕是不同寻常的吧,找遍全京城,都没有比它更地道、香甜的桂花糕。不是跟您说过,看人看事都用心,不要看表象,你怎么还这么笨呐?”  



如果是半年前的我,听她如此说,定然要生气的,可如今,我反而会多想想她话里的意图,知道她总该为我好,心里反而庆幸有人如此在意我,这样一想,不知不觉反而笑了出来。  



鱼姑姑有些不可置信,奇道:“你傻笑些什么呀?”  



我连忙敛了敛神色,道:“没什么,只觉姑姑所言极是,孤受教。” 我也不想姑姑继续以此取笑我,便说:“对了,姑姑,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姑姑,还望姑姑提点。孤曾听到你跟父皇提过马元贽,说他自恃当年拥立之功,迅速扩张党羽,我暗中探访,方知所言非虚,没有想到深受百姓爱戴的父皇也很是艰难的,原来,表面言听计从的马元贽并不是一个可靠的忠臣。不过,既然阉党向来横行不法、贪酷残暴,为什么朝廷还任由他们独揽大权呢?”        



鱼姑姑一听这事,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她缓缓垂眸瞧着那印着“礼泉坊”字号的油纸出神片刻,又将目光转向我,淡淡道:“这分家产,有儿子自然留给儿子,没儿子的,再怎么横,才多少会想着些主子呢。权臣,不是阉奴,他们得了权可以千秋万代传承下去。宦权来自于皇权,若皇权崩塌,宦权也不复存在,所以先代几位帝君才对身边太监委以重任,而这恰恰是宦权存在的生机。”  



我不解,甚至有些愠怒:“皇权赋予这帮阉党仅次于大兴天子的无上权力,他们竟不知感恩,还要祸乱朝纲,这要是家不成家,国之焉存?”  



鱼姑姑眸光一闪,有些意外地盯着我瞧了一阵,唇际渐渐浮上一丝蔑笑:“场面越乱,反而越如他们的意,往往乱局才容易受他们把控。”她悠然地倒了杯刚沏好的牡丹香茶,递到我的面前,温柔一笑,哄劝我说道:“来,喝茶,喝茶!不生气,殿下,我们不生气。”  



我悲愤难平,道:“姑姑以为孤是在耍孩童脾气么?孤没有,孤不是自己生闷气,是替父皇,替黎民百姓痛心!父皇倚重马氏一党,望他与从前的王、仇之流不同,能为国为民立命谋福,可他这半年来得寸进尺,将朝堂搅得一片乌烟瘴气,朝堂庙堂之高尚且如此,况之子民?”  



姑姑静静听完我的一腔孤勇,神色依然如春水般温柔,气定神闲道:“殿下肯定有听过“邪不胜正”这四个字,阴谋逆德 ,任他翻云覆雨,波谲云诡,终须有结!殿下既有此宏图与慈悲,应该想想,那黑暗不及之处,是否有逆风翻盘的明光。”  



我惊住,急问:“比如?”  



姑姑深深一笑,道:“比如,那皇城以外的藩镇……大兴表面威武,实则外强中干,若是公然下旨命节度使出兵勤王,他们自是不肯,但是,如果能让他们觉得,阉党的存在,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然后再以皇权震慑之,以重责逼之,再以重利诱之,总有愿意领命之辈,而为了防止这先领命之辈独大,又会有另一股势力涌现,如此反复,则彼此制衡。此着虽凶险,但如我所言,大危机也是大转机,彼时,不但可以知道谁是忠臣,谁是佞臣,更重要的是,可以将齐氏皇权重新凌驾于各方势力之上,护齐氏一脉平安。”   



我听得心潮澎湃,尚在震惊中未曾缓过神,她却凑近了一些,关切道:“然而,殿下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你只知道他的图谋,而不知其招数,贸然暴露出来,是愚蠢的孤勇。所以,作为猎物,你知道怎么做?”    



我深深吸了口凉气,沉吟片刻,一字一顿道:“藏匿、示弱!”  



鱼姑姑收回略带担忧的目光,终于安心满意地淡淡一笑,以示嘉许。    



我一时愣住,心底不无惊讶,我原以为鱼姑姑会从马元贽与父皇的过往分析马元贽背叛父皇的缘由,再寻求破解之法,却未曾想她一个年轻女子,如何会对朝堂局势有如此见解?  



我想到身边所见的女子,我娘......不,我娘她没有这样的见识与胆识,后宫嫔妃也没见过有这样见识的人。  



我脑中闪过一个人——玉娘,父皇的执剑人,她倒是很忠勇,只是......她固然美貌且武艺高强,却少了一分灵气,她看父皇的眼神是谦卑且敬畏的,谋略......我倒暂时没看出来。  



鱼姑姑说过,除了一身武艺是自幼修习,她的一切见解悉数由先帝所教,鱼姑姑是这样独一无二的人,而我那堂兄,到底又是个怎生人物?他真的如帝传上所记的,前期昏庸后期振奋却英年崩殂的短命帝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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