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正式与她见面是几日后的一个早上,我踏马而来,远远就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湖边徘徊,万籁俱寂,唯一人一剑,那碧青色的湖水倒影浅墨的身姿,一圈一圈的粼光映照在她清冷的面容上,愈发显得她有些落寞与孤独。 马的啼叫惊扰了她的沉思,她猛然回头,不知是不是我看花了眼,她沉寂的眼眸忽的燃起了期许的亮光,向着我来的方向喊了一声什么,冰冷的脸也似冬雪将融,渐渐要扬起笑意,可很快,眨眼间一看清是我,她的眼眸瞬间失去了光彩,失落地垂下,又变得如平时一样的慵懒。 瞧她如此神色,我以为她怪我冒昧,倒有些不好意思,驻马在她跟前,却犹豫着如何是好。 倒是她先走近前来,含了春风般的笑意,轻道:“小殿下,来得这么早,吃早饭了么?”听她言下之意,似乎早就预料到我的到来。 我有些恍惚,她如此和善的面目,我还是头一回见,只觉一暖,心头放松下来,有些羞赧地摇摇头:“孤是背着父皇偷偷出来的。” 她听罢,露出了很好看的浅笑,我心想她肯定又笑我幼稚,却听她清脆的声音说道:“我也正好没吃,现下也有些饿了,殿下若不嫌弃,请到舍下用些点心可好?” 随她回到精舍,远远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气,推门而入,她略微客套地让我先坐下并自用茶水,回身就到厨房忙活。 不消片刻,她就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了两个食盘,但都被盖子罩住,瞧不出什么东西。 她将食盘一份一份摆到我的面前,忽然狡黠一笑:“小殿下,先来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我晨早起来赶路,风霜扑面的,早已饿得肚皮贴后背,照往常安排,一大堆的奴仆还巴巴地求着我用早膳呢,此刻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猜,于是不耐烦道:“孤不猜,你最好直接说!” 她不恼也不怕,依然眉眼弯弯,道:“殿下果真是齐家子孙,旁的什么都不像,这臭脾气倒一点不差。可我不是你身边那些唯唯诺诺的奴仆,你与我使性子可用不上地方。你猜不中,可就没有早点吃了。我的武功,你可是见识过的。” “你!”这女子狗胆包天我是已经知道的,转念一想,她对父皇尚且如此放肆,更不会将我的愠怒放在眼里,况她也是好心好意来招待我,毕竟是主人家,我也不得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仔细嗅了嗅,应付道:“大概是什么果子、树叶之类做的吃食吧。” 她满意地嗤笑:“狗鼻子!”说罢开开心心打开了盖子,“樱桃毕罗、槐叶冷淘!请吧,殿下。” 我垂眼看那吃食,热气腾腾的樱桃毕罗,莹白剔透中带着几点樱桃的殷红,飘散着乳白的香气,那槐叶冷淘青翠欲滴、冰凉爽滑,我一路快马赶来,当下仍一身的热汗,心想这冷淘果然应了前人诗“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客套地敷衍了句“那就多谢款待了。”便忍不住先向那槐叶冷淘下箸。 她见我吃的不亦乐乎,似乎也很高兴,“我这厨艺可尽得名师真传,不轻易展露,小殿下今天算是有口福了。” 她见我一味低头吃,只给她抛出个冷眼,她仍不恼,明眸一转,道:“那一日躲在屋子外面偷听的,是你吧?我早就知道了!” 我心想,那又如何,只要我父皇没发现就好。 谁知她竟像看穿我心思一般,说道:“虽然您的父皇没有武功,但他身边的袁都可是一等一的高手,我既知道的动静,他如何不会察觉,只不过是您的父皇有意让您听到我们的谈话罢了。” 我惊住,停了手上的动作,差点连口中的吃食都忘了嚼,反驳道:“可我明明用计引开了袁都!” 她咬了半个毕罗,不以为意地轻轻一笑,道:“你派去引开他的,大概是个小跟班、小太监什么的吧,总之是毫无武功底子的小喽啰,那小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吧。袁都是何许人,他随着您的父皇出生入死,您以为,就您的那点小伎俩就能躲过他的法眼。” 我惊得目瞪口呆,仿佛第一次看清我的父皇,除了平日的严苛肃穆,底下还有深不见底的心思。 她许是怕吓着我,又道:“其实您的父皇也是很在意你,不过,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父亲吧。” 我不解:“你这话是何意?” 她给我倒了杯香茶,道:“宪宗皇帝晚年才得到您的父皇,您父皇的年纪与敬宗、文宗、武宗几位侄辈相若,他幼年又能有多少承欢膝下的时光。” 她虽这样说,但那天我分明听到父皇疏远我,是因为我像先帝。 我道:“你这人真古怪,你既劝孤体谅父皇,为何那日你还对他冷言冷语、针锋相对?” 她容色淡淡,只道:“你吃饱了?吃饱了,有什么想说想问的,一并说出来,我知道的,我能答的,都可以跟你讲。” 我道:“当真?”这女子怎么总知道我要做什么呢,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会来,更知道我是有备而来要向她求证的。 “嗯!”她清脆地回应,“只不过,有些事,哪怕是我自己的事,也有不作准的。” 我愕然:“怎么会?哪有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事情的?” 她微微一笑,颇有深意道:“难为你还是宫中人,宫中之事,几分真几分假,谁又能说清呢。” 我当时仍有些懵懂,只觉得她说得话跟父皇一样隐晦莫测,大有故弄玄虚之感,心中有些闷气,但又不知如何宣泄。脑中细细想了一下,问道:“他们说,你曾是先帝的执剑人?” 她含笑点头:“是真的。” 我继续道:“他们说,你曾是先帝的美人?” 她笑容不息,再次点头:“倒也......不算是假。” 我放了些胆,道:“他们还说,你没了小皇子,惹怒了先太皇太后郭氏,她废了你的位份,将你遣出宫去,可你后来......后来又厚着脸皮回到先帝身边,先帝亦不喜你,所以临终前仍将你赶走了。但是你为什么.........”余下的话我不敢再说,因为我看到她的脸色变了,似乎又像初见那夜,垂下眸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到她的痛楚,我只是将宫人对我的陈述说了一遍。 我心里在打鼓,反而是她,半垂的脸自顾一笑,似乎有些了然地喃喃低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话编的......”只见她明眸轻转,似别有深意地向我道:“小殿下,如我所言,这宫中之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很多事情,不要靠道听途说,有时候甚至连纸墨书写的文字都不能作实。” 我急问:“那应该怎样去得到真相呢?” 她的笑意更深,轻敲我的脑袋,仿佛一下子又恢复如昔:“用你的心啊,越是危险时刻,越能看到人心。” 我有些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噢!” 她见我懵懂无知,又笑着说:“小殿下,我知道您喜欢到我这儿来,我懂得可多了,您想跟我学舞剑、学射箭、听听我走南闯北的趣事么?” “孤喜欢!”我一听她说了我懂的而又感兴趣的,立马乐开了花。 她道:“那从今往后,只要您想来,随时来找我!” 我忙不迭笑着想答应,可转念一想,不由泄气:“你哄我玩呢,你愿意我来你这儿,我喜欢到你这儿来,那都不作数,父皇肯定不同意。” 那女子嗤笑:“还真是个傻孩子,你父皇若是不同意,莫说你要到我这儿来,就是迈出你那东宫的大门也是不能够。” 我喜道:“也就是说,我这回来找你,也是父皇默许的?” 她认真的点点头:“嗯,那是自然,您的父皇,到底是天下之主,万民君父,天底下哪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眼。你往后放心来我这里就好了,他不但愿意你到我这儿来,他还会给你布好一切,不会让多余的人发现您的行踪。” 她又说我不太听得懂的话了,我略微垂下头,觉得近期内发生的事实在过于复杂,心底的闷气与疑虑越来越大了。 她见我不说话,又继续说:“不过,有一样,往后咱们若是常见面,你要是再一口一个”你啊””你啊”的,听着怪生疏的。咱们来换个称呼如何?既然你已查出我是谁,也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呢,比殿下痴长十岁,若不嫌弃,殿下不妨叫我一声”姑姑”,如何?”她见我有些迟疑,便解释道:“这可不算占殿下的便宜,我可没有让你喊我”嫂子”呢!”说罢她自己也忍不住掩嘴而笑。 那时我看着她嬉笑的模样,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有趣,与初见时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有些茫然,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但是,与父皇的刻意不同,她的每一个面目,都那样鲜活和真实,教我有些不敢置信,洒脱与落寞可以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人身上。 及至后来回想,鱼姑姑她,似乎从来就没有动怒的时候,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彻底激起她的怒气或哀伤,永远只有快乐和喜悦。 在她的欢笑中,那些看似玩笑的话语,在我日后的人生中逐渐得到验证,让我一次又一次不住暗叹,那些确确实实就是至理名言。尤其是这一句,在危难中看人心,我记了很久很久。 许多年后,我遇到了一位女子,她与曾经的我一样,是一个不见得光的私生子,却因种种阴谋阳谋的裹挟下,命运般地送到我的身边。 一生之中,我与她说过无数的话,但有一句,我却记了一辈子,她说:“陛下,您知道什么是人心吗?人心不过是饥荒时一块粗米馍馍,你试过为了活下去舍弃尊严吗?” 我被她问得目瞪口呆,纵然我也有过受穷的时候,但那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日,往后的数十年中,我锦衣玉食,早已忘了贫穷饥饿的滋味,独享无上的尊荣更是毋庸置疑的。 她的冷静清傲让我有些震撼,她说出这话时,我一度以为在危难时她将会是那最先舍我而去,甚至杀主求荣的人,却万料不到,存亡之间,竟是她救我一命。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彼时,十三岁的我只想着如何继续好好享用眼前这可口喷香的樱桃毕罗和冰凉爽滑的槐叶冷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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