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k-logo

衍生故事|第20期·惊梦
不累刻工作室
2021-11-05
1.7万
0
作者:不系舟

一

“我说!我这边够了!你别在这里吊了啦!”稚嫩的女声在耳旁叫唤道。

但赵书洪脑子却没法思考那姑娘到底在叫谁,又在做什么。因着他眼下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在这花前月下的时分上吊。

彼时赵书洪刚刚过弱冠,青春正年少,上吊的理由并非科举失利,他明年才去考。能让他想到这般哀伤浪漫的死法,也只有是因为感情失意了。

赵书洪从前喜欢听戏,虽然生在世家,但他却尤爱那种被官家贵族嫌小家子的南戏。恰好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那天随姐姐一同听戏,看上了何家戏班的“杜丽娘”。奇怪是他从前喜欢听《单刀会》这种调调的,《牡丹亭》太小女儿家的,他不好。但丽娘游园时候,那一声哀叹,让他心都酥软了不少。

受几个好友怂恿,就暗自给那花旦送了诗,两人以诗友相交,及至那天赵书洪约人出来到酒肆用膳,却得到对方说,他们戏班要去别的地儿了,可能再也不回来了。按理来说,赵书洪不算失恋,毕竟两人风月没谈过,似乎日常来信都是他说,对方偶尔给一下回信批文。但他还是觉得难受了,于是这天两杯黄汤下肚,便留了一封诀别信,上有给那花旦的一首绝笔。想着在那槐花花下为情离去,也算是情深。

腰带绑好了,脖子堪堪挂上,腿一蹬,一阵窒息的疼痛拉扯感瞬间上头,赵书洪酒醒了几分开始疯狂挣扎,心里是无边的害怕和后悔。

那把女声又响起来,但此时他觉得有些嘈杂,也听不懂对方有些气急败坏的叫唤,赵书洪那腰带绑着的树枝突然断裂,他重重跌落在地上,眼前迷蒙一片,猛然吸入肺部的空气让他呛咳不已。

他闻到淡淡的香气,失去意识前,看到一片叶子,上似乎有个小人儿。

赵书洪醒来,似乎是凌晨,眼前清晰地浮现了一张小小的玉琢似的精致小脸。他猛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那小人儿被他粗鲁得抖落到胸襟,小手堪堪捉住他衣领才勉强不跌落到尴尬的地方。

小人似乎被吓到了,骂骂咧咧地用力拉紧了赵书洪的衣领,逼迫他低头正视自己。赵书洪从未见过五官如此精巧的姑娘,她只有巴掌大,眼睛盈盈如水,此刻俯身趴在自己身上,除了脖子一抹轻纱白巾,浑身上下不着寸缕。

赵书洪眼睛瞪得斗圆,屏住呼吸,耳根子发红。看着这姑娘正气愤地指着他叫唤,但他听不懂这小人言语,猜测之下应是这小人对自己刚刚醒来,便把人给抖下甚是不满。赵书洪一时也不知是自己盯着姑娘看失礼,亦或是刚刚那贸然举动太过冒犯。

小人儿打骂了一番后,似乎也累了,顺着他衣袍滑落到一旁,背对着他惆怅地挨在不远处的腰带上。此时赵书洪脸上更是一阵红,他算是清醒过来了,赶忙走过去赔罪,但是刚开口喉咙就一阵疼痛,告诉他之前干的蠢事。

赵书洪想拿回腰带,但是那小人瞥见他过来了,眼尾带了点哀怨的泪光,便又转头不理他了,一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自己上吊未遂,树枝断裂怕是这个小人儿出手相救了。他吞了吞唾沫,从怀中拿出一条绣花手帕,转过脸,也不敢细看地递给了小人儿,道:“这位仙子姐姐,若是不嫌弃,你先随我回家中一趟,我命人给你做一身好看衣裳算是赔罪可好?”

小人儿鼓囊着腮帮子,眼睛哀怨地含着水光,看了一眼那花手帕,上有一朵好看的牡丹,忽而她嘴角也露了笑意,怯生生地看了一下赵书洪,又再看了看花手帕,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只见她一咬唇,便跃了上去。赵书洪不敢看那边,所以轻盈的小人爬上了他手中的手帕他也无甚感觉。直至小人拉扯他衣袖,赵书洪才晓得这小人上来了。

他看着这小人完全不知自己此刻裸露,正好奇地在手心打滚,似乎对这蚕丝手帕甚是欢喜,赵书洪脸上更是一红,赶忙道了声得罪,便一抖衣袖将小人藏到袖子下。但他心里却是有些莫名的悸动——好,好可爱的小人。

回到府中,他草草地应付了家里追问为何夜不归宿的原因,跑进房中,便将小人放出来,却见她卷着蚕丝手帕睡得正香。

赵书洪看着她模样,表情也柔软了下来。他放轻了动作,下巴枕着交叠的两手,俯趴在桌面,歪头看着这个小人儿。他不知道这小人来自何处,也不知道她是妖是仙,只是初见之时心生欢喜,看着她委屈的脸又不忍心抛下而已。他心道,自己权且当带了只小雀回来养着玩。

小人忽地打了个喷嚏,赵书洪突然觉得自己委实不是人,竟然忘了她此刻正赤身裸体,入睡后体温变低,定是冷了,于是他将小人藏到被褥下,自己则出门找好友王生去了。

二

王生也是个纨绔,与赵书洪既是同窗又是竹马之交,他素来见识广,最爱那志怪逸事,自己的这番奇遇估计天下间也就只有他最懂。王生听他这么一说,合起扇子一敲手心道:“走!带我去看看你这个巴掌大的花仙姐姐去!”

但两人到了赵书洪房中时候,正是日暮西斜,阳光堪堪给赵书洪的床铺镀了一层金光。赵书洪打开被褥一看,顿时吓得大叫。

只见刚刚还熟睡的小美人,竟然成了一具了无生息的干尸,模样着实可怕。赵书洪在惊吓之后,心中又是一阵伤痛,他只觉是自己照顾不周害死了小人儿,但那边的王生却好奇地打量了几番,又想了想赵书洪方才说的话。

王生让赵书洪用青花笔洗出去接了点水,又让赵书洪把干瘪的人儿放到水中浸泡。赵书洪不忍再看那香消玉殒的人儿,于是用那条蚕丝手帕着盖。

“我的好贤弟,你这个佳人并非仙子,怕是一种叫花魄的精怪。”王生对此刻正捂着脸,恨不得以死谢罪的赵书洪说道。赵书洪一心只哀悼那红颜命薄的人儿,无心听他这个博学的朋友打趣,只是呐呐应道:“精怪也这般短命吗?”

王生被逗笑了,道:“赵书洪,你在人家栖身的树下吊脖子,她没把你当养料已然是仁慈,你就别太自责。这类精怪与人无害,但它集三个以上的吊死鬼怨气所化,属草木精怪一类。方才阳光热烈,且你被褥又不透气,故而它一时失了水分,干瘪而已。”赵书洪听他这话,半信半疑,但那头笔洗却有了动静。只见那头发正湿漉漉地滴着水的人儿,从笔洗边缘爬了起来,迷糊地用手撑开了手帕。

王生头一回见这花魄原本的模样,委实好奇,便伸手想去触碰,那处赵书洪又惊又急要去阻止,却尚未触碰,便听王生惨叫一声。原是那花魄突然张嘴咬了王生一口,没想到小小的花魄牙齿如此锋利,王生的虎口瞬间见血。王生龇牙咧嘴跳到了房间另外一头,嗷嗷直叫:“不懂知恩图报的东西!”

这边赵书洪拼命忍笑,俯身去探看花魄,见她恢复了初见了模样,肌肤带着水光,似是更诱人了些。她见着赵书洪,懒懒地点了点头,打着哈欠便要从笔洗爬出。但是笔洗边沿太高,她尝试了数次都没用,赵书洪便伸手搭了一把。花魄也不见外,直接搭着他手便爬了出来。

“啧啧啧,那头商小姐才走,你便恋上这花魄了?”王生止住了血,看着一人一妖如此和谐,嘴上便又开始毒起来了。赵书洪慌乱地赶紧放开了花魄,那边花魄察觉到他情绪起伏,料是王生所为,咧嘴冲王生龇牙,把王生吓得直往后退。

过了几日,赵书洪命人照着那杜丽娘的戏服,定制了一套给花魄穿,还去那卖木偶的店子要了套发饰行头回来。

王生看着给花魄打扮得认真的赵书洪,不禁打了个激灵,他只觉自己这个好友自从捡了这只花魄回来后,竟有了那女儿家的爱好,自家小妹从前就是这般给那木制娃娃打扮。

一日,王生与赵书洪约在酒肆包厢,尚未到位便听得几段唱词,似是《皂罗袍》,他心道这小子竟然叫了个戏子到房中唱戏?便急脚推门而进,但见赵书洪用一根筷子敲着酒杯,眼前是那只花魄,正跟着赵书洪的哼唱也哼起了调子。

赵书洪见王生来了,便急着给他展示自己养的这花魄,他无聊给花魄说起杜丽娘的故事,花魄虽不善人言,却能听懂,如今看着也有几分商小姐的模样不是?说着这话,他眼神迷离,脸上带着痴痴笑意。

但那头王生只觉,遍体生寒,他本想着友人得花魄能暂忘却那戏子的事,怎得竟是着魔了,这花魄虽说无害,但如今看来都是迷惑人心的精怪。

三

王生劝赵书洪将花魄送回旧处,但是赵书洪却不愿。而赵家二老也发现了赵书洪近日越发爱把自己关在房中。外间常听他哼唱一两段曲子,与谁交谈的声音。早些时候,以为是他带书院的友人回去,但是久而久之,却发现他经常只是一个人窝在房中。

一日,王生回家后,便看到惊惊慌慌的赵书洪,怀中抱着用黄布盖住的鸟笼,隐约看到里边的窈窕人影。原来不仅王生劝说他放归花魄,家中父母也起了疑心,二人眼见儿子精神颓靡,眼底发青,心中担忧不已。赵夫人便去山上找个老师父来作法。赵书洪实在害怕便用笼子装着花魄出逃。

王生见花魄委屈哀怨地躺在了笼底,见自己靠近也没昔日的戒备,整个人儿都焉了吧唧的。这让王生想起从前自己养的鹦鹉,终日不得自由郁郁而终,坠于笼底。王生自觉两人再如此定不行,但他深知,自己这个友人看着外表文弱,实际极死心眼,从前对什么事有兴趣便会死磕到底,对着商小姐那事亦是,对着花魄的事他也是。

实在无计,王生便提议近日城中来了新的戏班,让赵书洪带着花魄一道去听戏,让他分散一些注意。

赵书洪携笼子一道到了戏楼,但听台上正演到那丽娘游园,咿呀开口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句经典,且赵书洪常在房中哼唱,那花魄握着笼子的金丝,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竟然开始学着那花旦的摆弄起姿势,水袖一甩便翩然舞弄了起来,咿呀学唱了几句,却依旧不成人言。

赵书洪本看得入迷,却听到声后小声议论着什么,转头一看,警觉自己盖鸟笼的布滑落了不少,而那花魄全然不知,在笼中翩跹起舞,一道精巧的人影与台上的丽人重合,后头注意到的观众都纷纷好奇探身看他这笼中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有认出赵书洪的还高声唤了他一句,上前就要揭开那张碍事的挡布。赵书洪急忙拿起鸟笼便要逃离,却不料这一下竟把布给扯下来了,还在学着台上唱戏的花魄全然不知,借着楼里的灯光,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一时大家都不再留意台上的表演,一拥而上围着赵书洪啧啧称奇,还问他道这是什么奇技淫巧,这人儿怎么得跟真的一样?

赵书洪一时不知如何脱困,只得将笼子紧紧护在怀中。

但听台上响板一敲,王生大吼:“赵书洪!这边走。”撞开人群拉着如梦初醒的赵书洪往外跑。

四

此时已是暮春,外头一道惊雷乍破,怀中花魄被吓到开始咿呀尖叫,赵书洪便低头伸手想要安抚她,却不料被惊慌的花魄狠狠地咬了一口。骤然的剧痛之下,他却没甩开手,从前花魄不曾对他露过凶相,被她咬了一口,赵书洪手指顷刻冒了血泡,他心中只道:原来,终是养不熟。

哗啦的暴雨从天幕降下,四处行人躲避,但是赵书洪买了几壶酒喝得有些醉意,他恍惚抱着鸟笼缓缓在路上走,花魄担忧地隔着笼子看他。

其实这些日子赵书洪待她极好,只是花魄却觉他并非真的喜欢自己,只因他盯着自己的时候眼中虽有痴迷,但感觉心不在焉。

花魄是喜欢这个小书生的,从他第一天在槐花树下吊脖子那傻样便心生欢喜,她虽长在山间,但终是人之精气所化,再是懵懂也知,外貌习惯再像,也终究不是人,她与这书生不能一道。所以,她与赵书洪表达离去之意时,赵书洪却拿了一个鸟笼将她囚在里头。

赵书洪一路漫无目的地游荡,被人尾随也浑然不知。当他反应过来,已觉自己被几个赌坊出来的混混给围住了。他们见赵书洪痴傻,身上衣着华贵,且在这雨夜闲逛便心生了歹意,悄悄跟他到了一偏僻小巷中。

赵书洪看着众人,死死护着怀中的鸟笼,问道:“你们要钱吗?我……”刚刚说完,一摸,哦,今儿带得少,刚刚买酒的时候全赏老板了。

他傻笑着递过半壶酒道:“不嫌弃……要不就给你们这个?”那领头的壮汉只觉他在耍弄众人,一挥手将他手中酒壶打落。

那个壮汉道:“你怀中护着的是什么宝贝?给我们几个也看看能估几个价?”赵书洪一听赶忙摇头道:“不可!”那几人在赌坊输了几个钱,本就是心情不好,见这个小少爷不合作,几人互相使了个颜色,拳脚便往赵书洪身上招呼过去。

赵书洪见他们要抢夺鸟笼,酒醒了几分,但是又跑不掉,走了几步被绊倒后,索性躬身背对着众人,将鸟笼紧紧护在胸口,任凭几个壮汉用力拉扯踢打都不肯转过身子来。笼中的花魄尖叫着让赵书洪放开笼子,但是赵书洪却闭眼忍着踢打。那几个汉子没想到这酒醉的书生竟然这般不服软,心中恨意更加,拿起地上一根粗木棍便用力打了下去。

这一下,赵书洪只觉脊柱一阵碎裂疼痛,喉中腥甜,一口血便喷到了笼中,将花魄也溅了半身鲜红。在花魄满含泪光的目光中,缓缓痴笑着闭目道:“抱歉……弄脏了……”这套罗裙是花魄最爱的,上面绣有百花,虽然小但十分精巧,是他花大价钱请城中的绣娘做的。

疼痛之间,他想起初见花魄之时,也是痛苦弥留之际。若是从前对商小姐首次萌发了情愫的话,那这花魄便让他人生第一次得见春光。赵书洪知晓家人、友人都以为自己被妖物魇住,疯了。但他自己却十分清醒地、甚至有些享受地度过这段时日的沉沦。

春宵苦短,人的那份情感热爱也是短暂的,在最炽热之时乘兴而去,也不枉他与花魄有缘相逢一场,他晓得精怪妖兽终不是凡间物,人对它们来说终只属过客。赵书洪喜爱看戏,自己也因此入了戏,把自己当做是那柳梦梅,入了丽娘、花魄的梦。

只是他越察觉两人终将离别,再是清醒,心中依旧惶惶不安,便将这人儿锁在笼中,寸步不离,他只是想让这份时间再延长一些,让他的疯狂再延续一下。

而此刻,赵书洪只觉对不起这花魄,他幻想过自己如何潇洒地跟花魄离别,从没想过竟然会如此狼狈,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挣扎着将鸟笼打开,柔声仿若每次哄她入睡那般道:“走吧……”

王生找到赵书洪的时候,只见他整个人趴伏在雨水中,胸前的血已被洗刷干净,但人彻底昏迷不醒。赵家二老见儿子出去一转回来竟受了重伤,哭啼着是儿子命苦。但王生却察觉赵书洪怀中鸟笼早已空了。

赵书洪醒来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仿佛忘了之前痴傻的模样,王生旁敲侧击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小娘子,赵书洪但笑不语。

又一年四月,那柳絮如春雪翩跹,再过些时日,也是花开满城的时候。赵书洪赴京赶考前,到一槐树下伫立,对着那影影绰绰的花影,道:“走了,要护我高中。”

忽而一阵,清风吹拂,花叶摇曳,层层叠叠之后又影子闪现,不知是鸟还是什么别的生灵。

赵书洪回身之际,隐约听得一声:“再见。”他忽地忆起那次自尽之际,听得那把稚嫩的女声。赵书洪只觉心中豁然开朗,或者恰如那戏词所述:“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0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