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那是雨后的下午,从外间传来了泥土的腥味,水汽困在室内散不开,一股子湿腻的闷热让长恩十分烦躁。他生平最讨厌下雨,从前冗长的岁月里,很多次的狼狈都是跟水有关。 譬如那次水灾,淹了半个书阁,他好不容易藏身的一套书全然泡坏,他的衣袍也浸水变得皱巴巴。 咿呀—— 门开了,外头的那股腥味更浓,长恩皱皱鼻子,听见脚步声便要隐去身形。但没想到伴随脚步声是吧唧吧唧的嘴嚼声。嘶!又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在藏书阁吃东西? 长恩冷眼瞪过去,昏暗的书柜间蹲坐着一个人影,正拿着一根鸡腿在啃。 那人嘴角和手指都油亮亮的,看得长恩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人吃完肉吮着手指拿着骨头,开始张望,长恩内心警铃大响。 果不其然那人走到一旁散了线的旧书卷处,眼看便要拿那书页来擦手。 “住手!”长恩忍不住大吼。 来人被吓了一跳,赶紧四处张望,却不见有人,以为自己错觉,便又要拿书页擦手。 “在这!”长恩一挥手中的竹简啪地打向那个小子的头,当即让对方痛得缩手,大叫跳开。 那人“呜哇”大叫捂着额头,一时站不稳便跌落在地。当他吃痛抬眼看去,只见在书架的最高处正坐着一个头顶方巾,衣穿墨蓝色道袍的书生,衣服上装饰着各种字体,且会随着光影流动。书生脸色苍白,双瞳是淡淡的灰蓝色,在这个昏暗的藏书阁中宛如一蒙尘的水晶球,似剔透又有点迷蒙。 被打的是这藏书阁主人的小公子,素来不爱读书,倒是一张馋嘴,今儿又从厨房偷了一只鸡腿,因着他老子一见他吃东西便会呵斥他除了吃一事无成,为了耳根清净的他悄悄进了藏书阁,谁曾料想还被打了一下。 “你谁啊!竟敢打本少爷?我就告我爹去,然后把你给轰出我们蒲家!”少爷没当官,却比他老子还大的官威,他误以为长恩是自家请来看守藏书阁的仆从,大声怒喝道。 长恩嫌他聒噪,不耐烦地闭目忍受了一下,暗自后悔出现在这凡人跟前,他淡淡开口道:“怕是你爹看着我,求着不让我走呢。” 蒲家的少爷没见过这么傲的仆从,双手在衣袍上抹了抹,拉开身形便要干架的模样,长恩托腮道:“当时你爹找到我藏身的书,可花了好大一笔价钱求着前一家让给他呢。”他这么一说,董家的少爷倒是记起有这么桩事,自家那个老爹平日爱好就是搜刮各式古书,经常花大价钱求一些孤本。前不久才刚刚从一个落魄乡绅家收了一套藏本。 但少爷只觉他荒唐,一抬眉道:“我信你的鬼!” 结果那头长恩“哦”了一声从书架上飘然而下,伴随着一阵无由的风,身旁的折页本和散落的书页都飞转起来,长恩衣袍翻飞,他弯腰俯首悬在半空,脸与少爷靠得极近,他冷漠地紧盯着少爷惊慌的脸,道:“老朽,从前也被人唤过鬼。” “然……然后,呢?”少爷作死但是按捺不住好奇。 “然后,那人早已作古了,数千年了。”但漫长的岁月于文字、于书卷,不过寥寥几行记载,流动的时间刻被定在那书中的框条内。 二 那个唤他作鬼的人,是位小皇子。奶呼呼的年纪却学着他老子那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叉腰对着正在读书读得津津有味的长恩呼喝道。 彼时长恩刚现人世,对书本外许些事一窍不通,故而总是隐去身形,这下被一个小娃娃看着了还吼了几句,顿觉丢人。彼时的书,是用竹片一块块串起来的,上头的字也是人手逐字逐句给添的,看上去似乎还能看到撰写者刻磨的笔触。 他跟小皇子道自己不是鬼,是书灵,是自仓颉造字之后,文字汇编成书之后所化之灵。小皇子恰好是孩童最天真的年纪,便问他认识那书上常说的尧、舜、周文王他可曾见过。 长恩闭目沉思,似乎那些人他见过,从前蛰伏在不同书籍上,那些人他是认识的,他们的功绩生平他都知晓;但是又似乎不认识,因为他从未在他们雄姿英发的年代,与他们并肩。小皇子听过后,便笑道:“那你与我差不多嘛,先生让我去读他们的治国伟略,我跟他们很熟,但他们不认识我。不过,我认识你,日后我成明君,你可以亲眼目睹。” 长恩看着这个眼里熠熠生辉,对自己人生规划可谓是理想的孩子,心下想要嘲笑,甚至想跟他说帝皇的孤寂、皇家的阴险诡谲、群臣的尔虞我诈,以及那乱世中的战乱烽火。但他却觉得这些不应该说出来,那是后人对一个人抽筋剥骨后留下的总结,是人生燃尽后剩下的那点价值。长恩看着小皇子,忽而在他的漫长生命里有了一个比看书更让他感兴趣的事,他也想亲眼看看这个小孩是如何在短暂的时光里挣扎,最后在史书上留下又是哪几句? “所以他做皇帝了吗?”少爷听他说得兴起,也忘了刚刚自己怎么无礼,催促着长恩继续说下去。长恩抬头看着门外透进来的日光,嗯了一声。 小皇子不是正统嫡出,上头还有几个哥哥,太子也早已立了。只是他们爹说了,但凡有能力,谁最后坐龙椅都不一定。于是几个哥哥都在争,太子终日惶惶,终于在一次与皇帝到关外祈福之后,借着父皇病重等缘由,骗几个兄弟率兵入关,再以他们借机叛乱为由一举击杀。 老皇帝知晓真相后,当真一病不起,直指这个太子委实出息。但是太子没想到,他在前朝与男人斗,却忘了后宫那群终日寂寥的女人,本来就等着自己儿子将她们得见天日,如此扼杀了她们人生最后的念想,故而太子也没熬到皇帝去世,一碗毒羹汤早早送他与几位兄弟见面了。 于是小皇子成了太子,即使以上所有事都与他无关。之后又成了皇帝。 再次见面时候,他眉眼间多了有几分沉稳,却没了从前那份志气,他笑对长恩道:“朕如今的心愿,竟是举国上下平平安安,朕把这位置坐稳就足以。” 如此又过了几年,他来得越来越少,长恩也常听说朝内多纷扰,陛下总是终日动气。 再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孩再次出现的时候,是被人抬着进来的,大家大抵都不懂为何病入膏肓的皇帝不在寝殿休养,却非要来这昏暗的藏书阁。他屏蔽了众人,对着安静空当的藏书阁道:“朕快要入载史书了,你我日后相见,可在笔墨方寸间了。” 皇帝的话就像他无趣的人生,从来没有超出过任何一点律法规矩。从前那个奶娃娃不见了,明明才三四十岁的年纪,他却脸入金纸,脸颊因长久的操劳生病,凹陷得像个披着薄纸的骷髅。 长恩原本他对这个娃娃还是有所期待的,如今他只嫌那人聒噪,毕竟宫里的藏书阁则是添了几份新的书卷,有新的诗文辞藻出现,他还想多研究几份。翻动着新制的书卷,长恩不禁感叹,人类还真神奇,明明连术法都不懂,却能将这记载的文本从沉重的竹简换成了轻便的纸张。反倒是那个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半生的人,当真无趣之至。 于是,长恩到后来宫人进来将人抬走都没出现过,这便是他第一个 三 少爷对长恩这个曾经待在皇家,又流落到民间的书灵更为好奇:“所以你是怎么到我爹手上的?” 长恩许些时候没跟人聊天了,刚刚说了前尘往事倒也觉得气消去了不少,外间吹来了清凉的风,一扫室内湿腻的郁闷,于是他又开口道:“其实卖书与他的那个乡绅,也是从一位故人那处收来的。” 他如今所栖身的一套书,是前朝一对夫妻共撰的。 妻子是书香簪缨之家的千金,诗词造诣在当代女子中是一绝。丈夫也是个才子,夫妻二人不仅举案齐眉,且兴趣爱好、日常诗词书画都能聊上一道。能得如此良人,是世间多少怨侣求了千百年都求不来的姻缘。 丈夫还道,要在有生之年,将从古至今,所有钟鼎彝器、碑铭墓志等上刻撰的文字汇编成一部专著,以供后人及对此有研究的人可参考。 如此志向,也是让素来潜在书卷中的长恩感念而至,他彼时刚好潜在一套《上古集》中,正是此夫妻二人的藏书之一。长恩想着这将是他漫长生涯中第一次看着一部倾世巨著修编完成。 只是,素来天道不公。两年后,丈夫重病,从此卧床再难起。那套书堪堪才写了个开头,临终前他握紧妻子的手并未交代那未完的书卷,只道抱歉辜负她青春年华。 长恩不懂何为情爱,他在书中听人描摹众多,当时他只急得想要现身让那妻子继承丈夫遗志,早日完成这部未完巨著。故而,他也不懂为何丈夫去世后,妻子仿若生活失去了光,将这套书卷资料一并封存。 再后来,社稷动荡,多番变故,妻子带着藏书逃难,却害大半藏书遗失…… 这套书卷再次面世之时,长恩险些认不得那位夫人。她彼时已两鬓斑白,昔日那被丈夫宠爱明媚少妇不再。她在案桌上提笔,长恩读得那句:“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拿了半辈子的笔,点触纸张的时候抖得不像话,仿佛是那初学用笔的孩童,而人早已泣不成声。 笔墨已成之际,忽地一阵狂风,院中花瓣、树叶缱绻,书卷被翻得哗啦作响,妻子恍惚地唤了一声:“德父……悲夫!” 从前盛年的愿望理想总离不开佛语八苦,是以长恩隐约明白何为情深不寿,刻骨如斯,悲凉如斯。 再之后就是书籍汇编成册,这初印首套是孤本,上有那妻子与丈夫的印戳,红漆时隔多年,在昏黄的纸上依旧艳丽。长恩没有在这对夫妻跟前现过身,他素来都是一个读者,是光阴的过客,也是这些名人人生的旁观者,他读书数千年,也在读人。 “原来那套书竟然这般值钱?!”少爷听完整个故事之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长恩对他这般破坏气氛的行为报以一记白眼,如今他只想回去自己的书卷中,再读那前人学论。 “所以你这次,又想看怎么样的书呢?”少爷却不想让他回去了,不知为何他竟能触及长恩的衣袖,在他展露诧异神色之际,笑问道。 长恩看着少爷那无知无畏,仿若白纸一般的脸庞,凛然道:“谁知道呢?这里的藏书我都看过了,似乎都是前人所著,无甚新意。” 想看什么呢?他还有什么书没看过? 少爷一锤掌心,惊笑道:“那就对了,我最近都在写的那小说话本,我保准你没在这藏书阁里见过!我爹总说我写这些没出息,还不如写点策论,但我觉得我脑内的这些故事,不比你说的差,与其等别人的人生结束再总结陈词,还不如我自己给他们铺就人生。” 长恩从未听得过这般说法,他是素来都在书中看真实的事迹过往,如今却告诉他还有能让旁人来书写的虚构人物故事,一时也忍不住问是说什么的,那少爷笑道:“既然你也是妖灵,我这些故事也关于那光怪陆离的妖物鬼怪。他日我将踏遍天下山川,遍访民间,以精怪妖兽再现人间百态。” 长恩没想这个小鬼看着草包,竟有这般志向,心下念着自己时间还够,便道:“好,那倘若他日你书成,老朽必做这著作之灵,佑它千年不腐,万年不逝。” 听长恩这么一语,少爷一扫刚刚吊儿郎当的模样,俯首朝长恩恭敬一拜道:“如此,龄,先言谢过了。” 屋外一线清光越过厚厚的云层照耀大地,风入松间之声又翻然响起,长恩含笑心中甚是期待能再读上一篇好文章,只要文字依旧留存,人类依旧需要阅读,那么书卷永不过时,书灵永远不灭。 他仍记得千年前有人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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