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莫翠生是江南源丰布庄的账房先生,偶尔还会替东家去外地跑点账。夏末,他刚刚到乾州、赣县的布店讨回三月前的一些钱债,恰好回途的路上偶遇大雨,估摸着今晚是赶不到驿站了。 于是,莫翠生挑了近道上一家小旅店将就一晚。因着耽误了半天,明日一早需得加快脚步赶回布庄,莫翠生早早便歇下了。 但是半夜他忽觉寒意,自己模糊间记得早已关上窗户,这村道也着实寒冷了些,这房间估摸着有些时候没人来了,那被褥摸着湿冷,还有股霉味,此夜更是难耐。莫翠生想着要不起来找店家要多一床被子,将将坐起,便被床边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是谁!”莫翠生一声大喝,那方人影停下了要撩起床帐的手,只听那处响起一把娇细的声音:“公子,奴家来为公子驱寒。” “你可敲我房门,为何半夜无故闯入?”莫翠生只觉事情蹊跷,顿时清醒了几分,往床内缩了缩,一手紧紧压着床边的布包,那里有他讨来的银票,莫翠生听过布庄共事的说过曾有一些旅店为贼人所开,夜里让美艳女郎借故留宿,待旅人淫心大起之际夺其财物,抑或杀人抛尸。 百般思量之下,那处又听女子道:“公子,奴家并无恶意,只是见公子孤身一人,这村间雨夜寒凉,特意来跟公子驱寒。” 尚未待莫翠生再一声呵斥,女子已挑开帐幔探了半个身子来,莫翠生借着黑暗中仅有的视野,大抵看清来人轮廓。那人脸容、身材清瘦,说话带着类似吴侬的口音,略微沙哑又有点细糯。 女子伸手捧起了莫翠生的脸,她靠得很近,散碎的发丝扫到了莫翠生脸上,弄得莫翠生有些痒。 莫翠生此刻脑子却是一阵混沌,本来要推开对方的动作变得迟疑,在女子整个身子拥上来之际只来得及说了句没头没尾的:“你怎的也这般冷?” …… 第二天清早,外间鸟鸣嘈杂,店家一早布置的桌椅声咿呀作响,莫翠生睡不得晚,他蹲坐起来,回忆昨晚一场春梦,想着自己问那女子愿否随了自己,那女子让他亲自到家中提亲。 本来嗤笑着好生荒唐,结果手下却摸到了一件物什——一双绣着海棠图案的小红鞋。看着有些年份,绣工也不算精湛,应是普通人家给女孩儿锈的。 若是这样,昨夜似乎也不算梦,恰巧他回去路上会经过那女子所述的水乡小镇,大抵也顺道走走? 他与人拼了辆马车,倒是路程快了些许,回忆着昨夜女子道是,自己有事到那处服侍贵人,却听闻家中有怪异作祟,母亲年迈她需有人帮忙探看?也道是孤身一人久了,想要带个夫家一道回去。自己也是私自定了终身,随有违礼数,却也是心甘情愿的。 二 莫翠生本来就是抱着一探究竟的心去,莫翠生按着女子所述,还真问到是有这么一处人家,道是那女儿从前跟一贵夫人做丫鬟去了,许些年没回来。莫翠生到了门前,开门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妪,莫翠生这尚未准备好说什么对方却一下瞥见了他手里的红鞋,道:“公子怎么会有这物什?” 莫翠生一向使他们布庄口才最好的,这下看到了未来丈母娘,却是突然结巴了起来:“……你,您女儿,托,托我来问候……” 老妪浑浊的眼睛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沙哑声道:“我家里没有丫头。”旋即就要关门,莫翠生一脚卡在木门上,急了眼吼了句:“秋娘她,她,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这一句吼得理直气壮,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瞬间街道竟然一片诡异的安静。 …… 莫翠生拿着手里的红鞋子,耷拉着脑袋,蹲坐在门前,方才老妪大骂了他一声“疯汉子”,便关上了门。莫翠生脸都丢了,在想着自己是不是被人戏弄了,正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鞋子,想着晚上找个客店休息,明早便离开吧。 结果没想到,夜里那女子又出现了,这次她焦急地叫唤莫翠生道:“公子!快醒醒,郎君。” 莫翠生睡眼惺忪地醒来,今夜他没灭油灯便睡了过去,此刻借着将要燃尽的灯光看清楚那女子相貌:她生得一副精巧的五官,下巴尖尖的,皮肤细白。 “公子!”女子见莫翠生尚未醒转,焦急地唤了一声,莫翠生方才一个激灵醒过来:“什么事?你怎么在这?” “我怕公子人生地不熟,故而一路跟来,公子快去看我娘,她那处又有怪祟作乱了!”女子眼眶发红,看着让人心痛,莫翠生于是匆匆披起外衣,便往外跑去。莫翠生所在的客店离那老妪家不远,待他赶到的时候,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理会。正当他想着要不逾墙的时候,听到里头传来碗盆哐当乱响的声音。莫翠生也不容多想,绕到后巷取了两个木箱便跳入了院内。 却见院内漆黑一片,安静非常,他想着是不是老妪出了什么事,便要跑进房里查看,推门之际正准备道一声得罪,一开门就被扫帚给砸了脑门。 “不知死活的小贼子,敢来老婆子家偷东西?”那老妪一路对着莫翠生猛打,打得他跌到在地呜咽求饶。 “说!为何进我房内!”老妪甚是神气地用扫帚指着一脸狼狈的莫翠生。 莫翠生高举双手,颤声道:“真的是您女儿让我来探看的,方才敲门您不曾出来,我又听房中有杂响,才一时心急进门,无意冒犯,大娘求饶了我吧。” 那老妪身子还算健朗,这一通乱打也不见喘气,她倒拿着扫帚头指着莫翠生道:“我家中有小儿,夜半哭闹,也轮得你来管了?”莫翠生听她这么一说,稍微扬首使劲往屋内瞧去。目光所及,竟真看到一半张小孩的脸,藏在房门后,脖颈之间还有些点点星光。 “是……您孙儿吗?”莫翠生迟疑问道,那小孩胆怯看到莫翠生哒哒哒就跑开了。 “是!”老妪又大吼了一声,莫翠生连滚带爬站了起来,倒退着跟老妪说不是,但还是解释道是她女儿唤自己过来的。 老妪道她女儿上月才托人修书回家,也没提及他这么一个人物,莫翠生也不知道该不该把两人关系跟老妪说,毕竟他跟那女子相处不过半夜,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自己痴傻了,悻悻然便回去了。 待他走到门边,回头再看,却看到那个孩子舔着一个木勺在冲着自己坏笑,一时心内也有些奇怪。他回去时候,意外地女子还在房内,他索性拉着女子坐在床边攀谈。此刻他方想起,自己连女子的名字都没问过…… 女子自称顾秋娘,是老妪沈氏的大女儿,离家太久,老妪一时把她跟小妹混淆了也情有可原,她家主子严苛,这么些年都没能回家探望,及至父亲过世,也没来得及回来。怕是母亲心中有怨气,不想认她这个小女儿罢了。那双红鞋子本是她小时候穿的,离家还小,母亲放行囊里让她带着了。如今她即将岁满,主子答应她可回家成婚,故而她才找上莫翠生。 听莫翠生说起那个小孩,秋娘却皱眉道小妹没成家,何来的小孙儿,母亲年迈也不可能捡个小孩儿回家养:“公子,奴家怀疑那个便是邪祟,我们母女连心,奴家近日总是内心不安,听人道母亲家中常有异响,奴家怕是她被邪祟缠上了。做女儿从前没能尽孝,如今母亲有难,我、奴家此番偷偷离开主子家中,不宜久留,望公子照看啊。”话尽处,声泪俱下,听得莫翠生心疼,他将秋娘拥入怀中柔声安慰。 三 莫翠生第二天一早,他镇上买了布匹、一笼活鸡,想着还是得登门拜访,前两次委实太过唐突,待他回布庄后便择个日子正式给聘礼好娶秋娘过门。 他采办刚好路过城隍庙,想了一下昨夜秋娘说的话,还是得找些懂行的人问问。于是他进了城隍庙,与一个解签的老道人问起这事,老道人见识多,一抹长须道:“听着不像是小鬼,倒像一种精怪。无需符咒也可徒手捉拿。”老道人教了莫翠生一些招数,让他回去准备,晚上再寻个机会将这种精怪逮住,等到天明他们便会消失。 莫翠生谢过了道长,便带着礼品上门拜访,此次他赶在沈氏关门之前,说明了来意,讨好地晃了晃手中的礼物,沈氏打量了他两眼才放人进来。莫翠生第一次正式进入这户人家。院中种着一株玉兰树,此时不是花期,一树绿叶静谧地在院中见门厅窄小,布置简单,只有一个储物的木柜,以及一套桌椅。老妪的房间有帘布遮挡,看不得里头。 过于整洁干净的房子,全然不觉得是有小孩同住。 莫翠生此次特意上门致歉,也是道了自己是秋娘的未婚夫,两人私定终身有违礼数,秋娘繁忙故而遣自己前来先打个招呼。 沈氏听他说完这些,沉默了许久,问道:“这都是,她跟你说的吗?”莫翠生点头应是。 沈氏又问道:“那双鞋子,还在公子那处吗?”莫翠生听得她这么一问,他恰好带在身上了,于是便取出来递给了沈氏。她接过那双小红鞋,皱巴巴的双手摩挲着鞋面,颤声问道:“她,长大了吗?”莫翠生红着脸道:“长大了,还,还挺好看,等过些天我带她一道过来!” 沈氏没接话,却说要留他吃个晚饭。莫翠生刚刚还想着有什么借口留下久一些,这下便撸起袖子说要跟去厨房一道帮忙。只因老道人说,那精怪是某些陈旧的器物感念所化,这厅堂没有,那只得去厨房看看。灶台尚有没擦洗的锅盆,木勺上还沾着点米饭,但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器物。 莫翠生再三番暗示,道是秋娘听人说她近来怕有遇到怪事,需沈氏多加留意,但是白日里的沈氏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绝口不提昨夜小童之事,莫翠生想着是不是那东西在沈氏房内,但他又不方便进入,想着今夜再去屋外静候。 入夜,莫翠生倚在不远处的巷口等待,怕是近来太过奔波,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待他醒来竟是看到不少人聚集到了沈氏门前大吼:“沈大娘!你们三更半夜吵什么?!” “沈大娘!我家娃娃半夜就被你吵醒了!” “沈大娘,你这都第几次了!” 莫翠生快步走到那处,只听房内传出比之前更为吵闹的声音,这些人怕是半夜都被她家吵醒了,又听一人道:“这个沈大娘,数年前就这样,时不时发疯,家里吵闹砸东西,大家说都没用,她家那个老头去了以后,这事更没人管了。”但莫翠生白日才跟沈氏聊过,怎么说发病就发病呢?他也加紧敲起了门,大声叫唤道:“沈大娘!开开门,我是白日的那位莫翠生!” 咯咯咯!! 不知道是谁夜半把莫翠生送的鸡都给赶了出来,夜里的鸡看不清东西,受惊吓时候乱叫,还扑腾着,莫翠生只觉不妙,他绕了一道,就要爬墙进去。半身刚刚探入院子,他便见到一个小孩,拿着一个水缸追着鸡满院子跑。 “住手!”莫翠生大喝一声,那小孩听到这声,抬头看到莫翠生。噗的一声轻响,炸了一阵小尘土,竟没了影。莫翠生当即跳入院中找寻,但是又觉这声响如此大,为何大娘没有出现,他当即推门进去,屋里没有掌灯漆黑一片。 但他听到从房内传出一声难受的呻吟声:“……娃娃啊……”莫翠生赶紧进了沈氏的房中,只见她俯趴在床边动惮不得。莫翠生赶忙把人反过来,沈大娘紧捉着胸口,喘着大气,醒转不来,却嘴里依旧喊着:“娃娃,我的娃娃……”莫翠生想着将人背上,出门去找大夫,摸索着大娘的手,却在旁边摸到那双小鞋子,怕不是自己白天跟大娘说的话刺激到她老人家,这下发病了吧? 当他抬头,又看到那个脖颈有点点星光的孩子,正担忧地扒拉着门边探看。这下两人距离近了,那哪里是什么星光,只是一些饭粒,小孩头发乱糟糟的,背后有一个大木勺,上头也有点饭粒,但他朵尖细,莫翠生顿然明白为何白日道人说这精怪不害人,方才大娘发病,怕是它故意闹出声响叫人进门救助。念及此,他冲小孩笑了笑道:“谢谢。” 小孩听这,愣了愣,忽地整个像炸了毛的猫一般,突然一个提气,从衣摆到头发缓缓舒展,噗的一声又消失了。莫翠生顾不得这小妖,便把人背去了医馆。 …… 四 大夫道沈氏年迈,本就多病,这下急病幸得莫翠生发现及时,才救回一条命。但沈氏大病,莫翠生也不忍留她一人在此,想着要跟秋娘商量,两人一道接她回去,照料她安享晚年。但是沈氏却拒绝,那日她醒转后,跟莫翠生道:“你去那玉兰树下,挖一挖。” 莫翠生便依言前去,他拿着铲子挖了一会,竟挖出了两坛老酒,但看着上边封条写的年份不一样。 “旧的那坛是秋娘的,新的那坛是春娘的。”秋娘是姐姐,春娘是妹妹。 “那日我听你说有女孩儿让你找我,本来以为是春娘,没想到却是秋娘。开始我不信,后来看到那双红鞋子,我突然觉得你到底是谁,为何来诓我这个老婆子。”沈氏说道此,顿了顿,摩挲着那双鞋子,继续道,“秋娘被拐子捉走的时候,跟那个孩儿差不多大。” 莫翠生眼睛渐渐瞪圆,听老婆子继续道:“我跟她爹找了许些年都找不到,本来以为人可能没了,怎的既然活着还要托一个陌生的男子带话呢,是不是怪我跟她爹当年没看顾好她呢?”说到这,沈氏开始呜咽起来,莫翠生想要安抚,却惊觉秋娘此时已跪在了母亲床前,泪眼婆娑地叫唤着:“娘!” 她什么时候出现的?莫翠生头皮开始有些发麻,他开始回想每一次秋娘出现的情况,又看看此时依旧握着红鞋哭的沈氏。 “公子,奴家骗了您。奴家幼时被拐子卖去了妓寨,好不容易打探到了生母生父消息,逃出来时候被打死了,成了道上游魂,只得依附在这红鞋中寻有缘人给家母托信。”秋娘幽幽地看着莫翠生道。 此时沈氏又指着那两坛老酒道:“孩子她爹说,这坛酒他就埋着,哪天她回来了……还能喝得上……如今都埋了二十年咯,她的妹妹下个月也出嫁了,怎得就不肯来呢?”原来,那是两坛女儿红。 莫翠生此刻不知道如何跟沈氏解释这个,此时门外赶来了一批人,正是沈氏的小女儿和丈夫。莫翠生偷偷退出了房间,拿起那一坛陈年的女儿红,到了厨房开了封。 扑鼻的醇香带着一丝丝甜和酸气,仿似那姑娘出嫁时候那丝心境,可惜,他们等不得女儿出嫁日。 他瞥见了一个沾着米粒的木勺,顿觉眼熟,拿起它往坛中舀了一点酒试了试味。随着酒香在舌尖绽放,他脑中忽现的是一段段光景,不知时日,似是沈氏从前与这个小精怪的相处的境况,沈氏对小精怪极好,不仅会给小精怪缝制物什,还会给小精怪甜点。 看着这些,莫翠生似乎明白了为何她之前不愿提及这个小妖。 沈氏是知道它不是人,但是它却能让她寄托对从前女儿的亏欠……失去至亲后的愧疚和绝望日夜折磨着沈氏,丈夫去世后,小女儿将嫁,她又要孤家寡人一个。若非这只小妖出现,这人生无尽苦楚不知何来寄托。而秋娘虽化作游魂,却依旧感念母亲,察觉母亲大劫将至,不得不现身让莫翠生前去帮助。 游魂念亲恩,精怪恋人世,皆是不寿物。 “娘!”房内传来了一声哀叫将恍惚的莫翠生拉回了现实,房内传出不住的伤痛哭叫,这沈氏怕是去了罢。 莫翠生却摸着那坛老酒上的封条,心里暗叹此番奔波,此番耽搁了些时日还得跟东家道个歉。不过,此程也不全是一场空茫,也算功德一件罢。 恍惚间,他看到外头玉兰花开,有夫妻携小女于树下玩闹,终是三人团聚,一梦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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