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段小六回来了,连同她那个四岁大的儿子李允儿一起出现在村口。 那是初春时节,天青日朗,舒适的风吹舞洁白的柳絮,却像极了段小六失踪那天飘雪漫天,让人觉得心都被冻凝固似的。 段小六握着允儿的手,无视周遭村民惊恐的目光,径自走进村内,根据记忆找到许久没人住的房子。那是她跟先夫李亨的家。两年前,李亨就因酗酒死在了外头。她一个女人家拉扯一个孩子长大已然辛苦,但是想想比起从前男人动不动就踢打怒骂,起码心里头是舒坦的。 段小六环视了一下这个积尘许久的环境,这一桌一椅,一杯一壶,都让她脑海内断断续续的记忆开始回溯。她不禁皱起了眉头,脸上似有嫌弃。 “段姐!你可回来了!”门外一声惊呼,把李允儿吓得躲到了段小六身后,瑟瑟缩缩地看着来人。 段小六在原地冷漠地歪头打量着这个男子,脑内在搜刮不甚明确的记忆,好像是叫——“阿福?”她唤了一声,那边的男子就瞪着眼点头。 “段姐,这三个月你去哪儿了?我们家老爷找了你好久了……那会儿我们老爷可伤心了,村里的人都说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对你不好,是不是气走你什么的,但我常年在严家,也少回来,。”阿福看着段小六,脸露难色地说起这些时间的事,他口中那个老爷,应是慈航镇的茶商严博文。 对了,严博文曾跟她说:“六娘。明年开春,我娶你过门,连允儿一道照顾。” 严博文时年四十,前些年夫人去世后一直因为在外奔波并没有再娶。那会儿段小六去镇上送些刺绣手工品,遇到陪严博文到酒肆聊生意的阿福,彼时严博文以为她是阿福的姐姐,还问好了几句。 得知段小六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后,严博文道自己从前也是年幼失怙,家母掌管茶庄一手拉扯自己的。段小六长得娇媚,虽是个村妇,但举手投足间竟有些清雅大气,严博文便上了心。不久后,他与段小六好上了。 段小六倒像忘了这茬,她端详着阿福为难的表情,突然心下了然,一点轻蔑的笑不经意露出。 阿福不敢看她,但是也忍不住说:“老爷他,听闻你入山失踪……寻了好些日子都寻不着……就……就……” “就找了别人了吧?” 阿福急忙想要解释,但段小六却止住他:“妾跟允儿刚回来,许些事要忙,接待不周。”段小六也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她脸隐在了阴影里,清冷的肤色透着寒意,不知道是不是阿福的错觉,他总觉段小六整个人有点不一样了,甚至眼睛中刚刚闪过了什么诡异的光芒,阿福不敢多言便告辞了。 段小六蹲下身子给允儿擦了擦脸,冷声道:“你那个娘,命可真不好。” 二 允儿的叔婶过来拜访。记忆中允儿的叔叔李富是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允儿的婶婶赵氏则是个精明的女人,正如她今天进门便开门见山说目的一样:“你这不要脸的婆子,还回来干嘛?还不带你这个小野种滚?” 段小六冷眼看着她,以及她身后那个脸色也不大好的丈夫。 段小六又在搜刮这脑海内的记忆:自从她与严博文好上后,这个本来对他们母子两还算客气的婶母便露出了本性,还四处说允儿就不是他们李家的种,怕不是她到处偷人得的。 村里不止婶母说这话,村内的女人一开始因为她嫁的李亨并不是什么好人,对他们母子两人也颇有些同情。但是,段小六是个寡妇,村里不乏有男人愿意给允儿当便宜父亲,甚至有提出想将她纳二房的。 虽然段小六都婉言拒绝,但是这让她在村里落下了不好的名声,恰逢跟严博文相好后,这谣言更加猖獗,甚至说她从前就给丈夫蒙羞,才惹来李亨的粗暴对待。允儿的叔婶本就对老爷子去世时候分房不均颇有意见,如今更加不需装样子了。 正当段小六要跟严博文断的时候,严博文不但不依,还道必须带他们回去,他护这对母子。无论从前他是看上了自己什么都好,这份于她们母子来说,是莫大的恩情了。 村中男子本是向着她的,如今听闻她即将要嫁一个富商,被拒绝的那些更加觉得这是被一个寡妇瞧不起的意思,连到村里的女人一道对他们母子怨恨起来。 及至那日腊八,允儿不见了。 允儿白天跟一帮村里的孩子出去玩,及至午后都没有回来。段小六焦急出去找寻,但下着大雪村里异常安静,连在外间走动的人都少。她跑去逐家逐户地问允儿所在。 但是那些人都晦气地敷衍她,道是她自己的崽都不看管好,问人干甚。 段小六好不容易才捉住一个跟允儿一道玩了些时间的孩子,孩子被吓傻了,哭哭啼啼地说几个时辰前,允儿非要进山,其他孩子觉得他在胡说,也没阻止,各自回了家。 他们村后的山在入冬后便会封山,因着冬日山中危险,此刻允儿一个上了山,哪里还有命回来。 …… “我问你!你这个臭婆娘!”赵氏见段小六许久不回答她,扬手便要给她一巴掌。 但没想到平日瘦弱的段小六目光一闪,抬手握住了她手腕,轻轻一捏,便听到骨头的嘎啦声响。赵氏痛呼,李富也想上前帮忙推开段小六,但被她眼神一瞥,整个人就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段小六冷声道:“我们母子的地方,轮到你们撒泼?!” 这夫妻两人从前欺负他们孤儿寡母,这般竟觉得从段小六的手心上传来不似生人的寒意,两人都心下怯怯,连滚带爬跑了。 三 接下来一月,村里总有奇怪的传言,道是这段小六失踪了三月,回来都变了个人似的,甚至比之前更艳了几分。 “嘶,你别说,上次她看我家那男人时候,我家男人魂都被她勾了!” “你说,怕不是在山上撞邪了吧!她那只野种也是,那脸青白得像个死人一样!” “别吓我……真不是人了吗?” 此时一个中年妇人匆忙跑过来,让几个在溪边洗衣服的女人禁声:“嘘嘘嘘,别说了,她来了!” 只见不远处的段小六自己也捧着一盆衣服,慢悠悠地走过来,她头发只是随意在头上挽了个发髻,还有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只是趁着那精致的脸庞,总有几分说不出的风情,一路过来,男人们都移不开目光跟随着她。 她刚刚蹲下,便有一汉子颠颠地跑来,道:“六妹呀!你最近有空给哥哥我绣双鞋子吗?” 段小六没有看他,依旧不紧不慢地道:“嗯?你要什么鞋子?那晚你拿的帕子,你姐不喜欢吗?” “喜欢,跟你一样好看的,我都喜欢。” 这个汉子叫许荣,家里有个泼辣婆子,后来嫌他没出息就跑了。他从前就缠过好几次段小六,如今听说那个严博文不娶她了,又黏上来了。 旁边洗衣服那群女人一大早听这对话不堪入耳,都纷纷嫌弃地捧着衣服走了。 只是没几天,许荣死在了山路上。他的死状惨烈,让众人纷纷猜测怕是妖怪所为。而那天晚上跟许荣有约的只有段小六。 村里人报了官,一群人围在段小六的房子门口,道是要给官府看着犯人。段小六护着怀里的允儿,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不久,官府的衙役来了,道是要带段小六去官府审问,但是段小六说需要众人与她一道上山,要让大伙看件东西。 众人看着夜幕即将降临,这会儿进山会有危险都有所踟躇。但是段小六看了一眼捕头,对方忽而失神了一下,很快她又恢复了神志,只见他笑着摸了一下段小六的脸道:“不就一个小娘们,能有啥能耐,若是真的杀人犯,量她也跑不远!” 待众人走进林中,太阳已经下落了大半了,天泛起了诡异的紫红色,衬得山上的密林葳蕤,草木枝丫嶙峋,如猛兽利爪。 “臭婆娘!你在玩什么花样,天都黑了!”跟来一道凑热闹的,还有允儿的叔婶。赵氏一听段小六杀人了,当场就鼓掌说:“我就说这个狐狸精是祸害!啧,怕不是那个许荣要跟她做那事,她还讹人!” 她这么一吼,众人才惊觉,他们不知不觉已到林子深处了。树林四周漫起了雾气,连晚上虫鸣声都没了。 “头儿!段小六和她那个儿子不见了!”人群中突然一声惊呼,众人往段小六刚刚站的地方看去,人早已不见了。 “他娘的,这婆娘装神弄鬼,拿好火把,把人给我找出来!”捕头大声指挥,喝止身边慌乱的手下以及村民。 就在众人准备搜的时候,捕头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捉住,他用力把脚从低矮的草丛中拔出,随着一道出来的还有一只完全腐烂,皮肉不剩多少的人类手骨。 “鬼!!!鬼啊!!!!!”捕头被吓得半死,腿软得站不住了,大叫着用手撑着地面往后爬。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就往草木丛里看,竟见半截穿着破旧布衣的腐烂骷颅被捕头拉了出来,尸体已完全腐化,散发着恶臭,眼眶内还有隐约的皮肉黏连。 “是……是……段小六!!!”赵氏看到那诡异尸体的服饰以及头上那簪子,颤抖着说出来。 “怎么会是段小六??!她不是刚刚还在?就这么快腐烂了吗?!”一旁的村民虽然惊慌,但是也觉赵氏说得太过夸张。 允儿的叔叔李严也上前拉着赵氏,低声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氏整个人剧烈颤抖,状若疯癫说:“是她,是她!她死了!找我们报仇来了!!!” 忽地,一把状若孩童叫声的声音响起,林中一阵阵怪异的风吹过,夹杂着一些犬类奔跑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另外一边也传来一声尖叫,但见雾气不远处,竟有成千上百只放着金光的野兽眼睛。 四 林中火光慌乱地摇曳,众人惨叫着抱作一团,腾飞在他们正上方的段小六冷眼看着这一切,允儿坐在她手臂上,看着下方的众人毫无反应。 而“段小六”正褪去原来的面貌,头发渐渐变白,两只耳朵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头上的两只有白色绒毛的狐狸耳朵。而在她身后,九条硕大的白色尾巴如绽开的白牡丹般,油光顺滑的毛发微微发着光芒。 这只妖狐容貌比之前“段小六”那副皮囊要妖娆许些,五官美艳得十分张扬,且一双狐狸眸子中藏着幽幽磷火似的。她摸着手里的允儿的脑袋,丹唇开合,仿佛重叠了男女嗓音的声音响起:“好孩子,你看,当初害你们母子两的人,都会在这接受我族人的审判。” 允儿乖顺地任狐狸抚摸着,对于自己母亲变了九尾狐妖一事,他似乎也不惊怕。 …… 允儿那天在山下玩闹,不知道是村内哪个孩童唬他山上神仙会给他送好玩的。允儿才三岁多些,压根不懂好歹,懵懵懂懂便往山上去。村内孩童素来不爱与他玩耍,因着大人都说允儿不干净,家里母亲是只狐狸精。这天故意骗他出来玩儿,就是几个孩童觉得无聊了,便想着捉弄允儿一顿。孩童不知善恶为何,只道这是个游戏。 当段小六狼狈地找到允儿的时候,任凭她怎么叫唤,允儿都没了反应。他小小的手脚都冻得发紫,身体都在发抖。但人确实呆呆的。 段小六痛哭着唤这孩子名儿,她从前听老人说过,山中有妖怪会吃孩童精魄,精魄被吃了就剩下一副躯壳。段小六抱着丢魂的允儿下山,却不料踩空,从山上滚了下来,尖利的树枝插入了她肺部。 允儿在落地前被她推开,伏趴在雪上,不知死活。 “谁来救救我!!”段小六绝望地呼唤着。 她本想着明年开春,就可以带上允儿过好日子了,怎想着母子二人竟然命丧在这静寂的冬日山林中。 “你快死了。”山林中有人应答。 段小六不管不顾,即使口中呛出血液,依旧叫喊:“谁都好!救救我儿子,我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很快,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有一移动的雪球正缓慢接近。待它到了跟前,她意识模糊地看到一只有九条尾巴的雪狐。 “恨,对吗?”雪狐幻作人形,蹲在她跟前,贴着她耳朵柔声问道。 恨!怎么不恨? 她十八岁嫁与李亨,受其凌辱三载,就没一天活得像个人。 苦心一人带着允儿,却因她年轻守寡,却被村中人任意歪曲。 眼看这快要与儿子脱离苦海了,那个整日欺负自己的叔婶也再也不用见了。怎的就落在这个地方。 她敲遍了村里所有人的门,让他们帮忙找寻允儿,每家每户闭门不理,害她孤身一人上山。 狐狸笑了笑,道:“大家都嫉恨你,对吗?” 素来男子好色多情是常态,但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身份天然地就伴随着众人对她身份的无限意淫,仿佛这样才是正常的。段小六从来没有表现出对这些流言的着紧,但哪个姑娘家听到这些话心里不难受,何况她还有个可爱的宝贝,这孩子长大了也不得认可。 “博文……”她还记得那个人,在自己最潦倒的时候给了一份承诺,纵然不是怀春的年纪,但是跟他一道生活成了她这些年来最大的盼头。 狐狸抬着一脸血污,气息减弱的段小六,道:“妾懂你,生为女人总不免被这些愚钝的世人所厌弃。他们总是对自己没有,又得不到的东西报以无由的怨恨。世人还道我们九尾出世便为祸国秧民而来,但堂堂一个大国,若是富饶民安,怎得一小小狐妖可祸害?倒不如说是世人总把对自己无能的怨恨寻一个靶子?” 刚刚伏趴着的允儿忽而发出了一声呻吟,听到声音的狐妖双爪一缩,眼中充满了戒备。 “求……求……救……救救,我儿……”眼看快要不行的段小六,听到允儿的声音,用尽最后的力气,捉住了狐狸的衣摆。 狐狸手掌一翻,把那孩子从雪地中提起,飘在半空,孩子尚未醒转,身体有些抽搐。 “他魂被吃了。留着没用。” “救……救……”段小六依旧絮絮叨叨,吐着血地叫着,手上的劲儿加大了。 狐狸轻轻掐着段小六的下巴,用俏皮的语气道:“罢了。你我相见是缘分,报仇抑或是救人,这愿就由妾身来接替。”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狐狸的这话,段小六最后那口气耗尽了,半睁着不甘的眼便去了。 狐狸探看了两母子的记忆,用三个月修复了允儿的一个魂,这便带人下山到村中寻仇。这许荣生前曾辱过段小六,他死在狐狸撕咬下是罪有应得。而允儿叔婶,村中对他们母子二人见死不救的村民,都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狐狸对人类这般做派早已厌倦,她打了个哈欠抱着带孩子正要隐入林中。 却听到林子出口处,阿福带着人正要入山。 是严博文……狐狸耳朵灵敏,但听阿福道:“老爷!我就是见他们把段姐捉到林子里的!” 严博文年过四十,鬓间隐约花白,步履还有些不稳,似是病过一场。 “老爷,你大病刚好,在林外等等,让我进去看看吧!” “不,我不能再让六娘受苦了,快,快带我进去!!!” 狐狸以为这个严博文早已不记得段小六了,但没想到他此刻竟追至此处。 狐狸抚摸着下巴,看着这焦急的主仆,忽而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般,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会。 “博文!”属于段小六的声线响起,那头主仆惊慌看来。 “段小六”抱着允儿瑟瑟发抖,双眼带着泪扑进了严博文怀中,在他柔声的安慰下,一抹诡异的笑容漫上脸庞。 人间,似乎也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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