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你要吃我?”清澈的溪水边,男孩歪头对着水里的倒影重复道。 澄澈的溪水映照着暗沉的天空,以及男孩身后一个身材瘦削高大的男子。男子相貌清俊,但唯独那本该长耳朵的地方,覆盖了两耷拉的兽耳,昭示他并非人类。 男子开口,尖利的犬齿随着开合的口腔显现,配以他一身诡秘的气息,寻常人看到也是惊慌奔逃的那样子:“是,吾乃天狗,食日之时,若有幼童与吾对视,则食之。” 男孩依旧沉静,呆呆歪头,对着溪水中道:“可我并没看过你。” 男子嗤笑以为这小儿在诓骗自己,道:“看水中倒影也算。” 男孩用手捞了捞溪水,复又站起,边转身边道:“我连水中倒影也看不得见。”说着便回身,那自称天狗的妖兽还想攻击之时,却瞧见男孩那双如黑白水银分明的眸子毫无神采。男孩得意地笑着,但是头微微冲着别的方向。 他是个瞎子,只是他眼睛偶尔能感光,方才感觉天色忽暗,听见不远处的山民大叫:“天狗食日!”便索性在溪水边休憩,没想到这都被碰上了。 天狗自觉理亏,但他却确信这孩子是看得到自己的,不然刚刚食日之时,自己怎就笃定选了这男孩,于是安静了半天,道:“你此生有疾,不是寿相,不若吾早日送你往生,来世定安康富饶。” 男孩摇头,道:“不,我暂时不想死哦,天狗大人。” 天狗从没见过如此淡定,还跟自己讨价还价的孩童,心下有丝毫烦躁,便继续道:“怎轮到你作数?” 男孩背起自己放在溪边的箩筐,拿起小竹竿往天狗那边走去,道:“我四五岁的时候嗑了脑袋,眼睛看不见了,爹娘不要我,是一个和尚将我救了,做了我师父,将我养育多年需得报恩。而且,按理天狗大人喜欢孩童吧?我虽矮小,但我已有十五岁了。” 天狗听他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他彼时见男孩蹲在溪边,身形清瘦矮小,还以为是十二岁左右的孩童。如今听他一说,方有点后知后觉,这若是孩童,声音也忒沉了些,再看他脸容骨相,真不是一个孩童该有的。 天狗第一次为自己的眼神不好暗自生闷气,但这时辰过了,他也难寻其他孩童,故而有些无赖道:“那你便找个孩童替了你,吾便当此时了了。” 瞎子听此立刻慌忙道:“此等嫁祸害人之事我可做不来!” 天狗再也没有耐性,他亮出了利爪,捉紧了瞎子的脖子凶狠道:“那便你来偿了罢!” 瞎子被掐得满脸通红发紫,喉头发出嘎嘎的声音,艰难地用手掰扯着天狗的爪子。 “大……大……大人,我……我……我尚有……心……愿未了。”瞎子眼前发黑,一句话吞吞吐吐,几乎耗尽了肺里的空气。 二 少年没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时候,他眼前一黑昏迷过去前,混混沌沌想起当时师父救自己的话:“这么小,日子明明还长着呢……” 当然,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昏迷和醒来的区别,只在于能不能听见和活动而已。他感觉自己应是在一棵树下,因着他爬起来习惯性想要摸索自己的拐杖的时候,摸到一硕大无比的树干。 “醒了?”那个自称是天狗的男子竟然也在。 少年没见过天狗的脸,其实对这个男子的话将信将疑,只是瞎子天生敏感,能够察觉到他与常人不一样的气息而已,但是理性告诉他,这人,哦不,这狗非常凶。 “大人,怎么还在,是嫌我肉老不好吃吗?”少年安详地躺平,嘴贫道。 天狗弯腰捡起少年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提起来,道:“你不是说有心愿未了吗?” 少年任由他提着,无所谓地摊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心愿,只是从前师父救我一命,道我这命格太衰,前世杀孽太多,此生需得救助九千九百九十九条人命方可再世为人,不然就要堕入畜生道。” 天狗抬眉看着这瞎子一脸沉静,找不到焦点的眼睛虚虚睁着,看不出撒谎的样子。于是天狗便道:“你入不入畜生道,与吾何干?” 少年道:“你们神仙、妖怪不都是讲求功德吗?你吃我是天命,但待我救人积功德后再吃不就是给您加功德了吗?而且,”少年顿了顿,脸上展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大人不吃我,莫不是也是想听我有何心愿未了吗?啊呀!” 天狗忽地松了手,那瞎子就掉地上了。他没想这瞎子伶牙俐齿的,一张嘴刀子似的直戳痛处,他当真不应该一时心软留这瞎子一命,而且他本只是好奇听听这瞎子有什么心愿,倘若只是什么想要看看这个世界之流的,他必定让他复明后再食之。只是没想到这瞎子如此贪心竟要救人性命。 天狗哂笑,便道:“行,你如今还差多少人需救?” 少年掰着指头数道:“不多不少,整好九千!我才出来一两年,我又是个瞎子怎么救得了多少人啊!” 天狗道:“你有我,此去必事倍功半。” 自此,少年便跟天狗一同结伴,他道听说西北多病症,想往那处去。但天狗隐去了身形,常人见不得他,但不时有细心之人能看到这个瞎子对着空气絮絮叨叨,甚至还有打趣的时候,都道瞎子或许见到常人看不得的东西,故而对他多有避忌。 瞎子年纪虽小,但医术高湛。他道是从前的老和尚传授的,自己眼瞎,大夫常言的“望闻问切”只得其三,但又因此“闻问切”的医技比常人又精进了几分。 三 少年精力有限,且又是个瞎子,他救的是人命,故而寻常人的风寒调理之流,他都不接诊。 每每救一人,他便在小竹片上刻上一道。每刻满一片竹片,他便用绳子穿上一道,别在自己的竹箩边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好不清脆。 少年与天狗相处时日长了,发现他除了初见时候颇为凶悍,平日与自己相处时候有些冷淡以外倒是挺好的旅伴。因着一路游历,有了天狗之后整个旅途不怕迷路,偶想抄近遇到山岭时候也有个照看,路遇野兽还能狐假虎威一下,如此想来虽然身家性命都掌握在这大妖怪身上,但是委实比从前要过得快活。 而且,当他得知这个大妖怪有坐骑的时候,这种心情陡然到了顶峰,死缠烂打想要骑骑对方的那只英武野猪:“我真的走不动……要不你现在就把我吃了算了……” 语罢就直接大字型瘫地上不走了,那边野猪显形,用鼻子拱了拱少年的腰,又噗嗤地蹭天狗衣摆。 这种灵兽平常凶煞,它们对人类的善恶辨别分明,故而对跟天狗相处月余的少年颇有好感,偶尔还会蹭吃他递送的点心,真让天狗白眼朝天骂句没出息。 这荒野看着没人,天狗便让少年在野猪背上歇息了一下。 过了数日,他们路遇一个浑身脓疮的老伯,老伯道是前方有个城镇,有疫病,死了许些人。疫病缘由没能找到,都传是有灾星降世所致。当地官员眼看控制不住,巡抚请示了上级,道是先封城不让人出入,再从京城调派官员以及太医院的人前去救助。 但是从京城到此处需得十天路程,如此关闭城门,即使粮食水源充足,也耐不住惧怕的人心。 老伯也染了病,他不是城中人,只是个凑巧路过的,好不容易赶封城前拿着通牒出去,一路遇不到医馆,眼看也要客死荒野,不曾想遇到了少年他们。 彼时荒凉少年也寻不得什么药物救治,竹筐里只得一些常见的药草以及一点参须。 伺候老伯吃下药安睡后,少年到溪边洗手。 天狗在一旁抱臂皱眉,如今数下来他们相处也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少年这些时日随他一路往西北方向走去,沿路救死扶伤也有数百人,那个竹排都穿了好几个。每逢遇到一个疑难杂症,少年总是特别兴奋,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这病症的解决法子,仿佛眼里都有光一般。 只是这次,他变得格外沉默。 天狗不解问道:“是这人的病救不了吗?”对天狗来说,这凡间的事和人他只会简单地分为,可与不可,从不细究更多复杂的深层,他不屑理那无关紧要的繁琐事,但如今他随少年游走许些时日,竟似乎也被这俗世感染,情绪上也多了许些不同的变化。 少年背对着他,摇了摇头,复又将湿漉漉的手擦上他衣摆道:“就是有些药草比较难弄,大人可否帮我采摘多点?” 四 天狗只觉这瞎眼的少年与往日不同,他也不怕少年逃走,毕竟是自己的猎物,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追到,况且他还有一个病人在等候,以少年的素养倒不至于将人丢下逃命。 于是天狗非常自然地成了少年的跑腿。 但心下总有不安,而那野猪坐骑似乎比他更为焦躁,他骑着野猪腾云驾雾短短十里不过一瞬,只是那药草采集不到一炷香时间,野猪便非要他回去。 此时天狗手上的箩筐发出叮当声响,他低头看了看竹排,发现上边全无刻痕,从前的竹排什么时候换了一转? 他赶忙让野猪载他回去,待他落地之时,只见那老伯早已断气多时,而少年不见了。 他来回不过一个时辰,一个瞎子不可能独自走那般远的脚程。 野猪有神通,不久就带着天狗寻得那个瞎眼少年,少年原是遇到了京中派来援助的太医院官员,被一同带到城中去了。 寻得少年的时候,少年正在帮忙配药,他鼻子灵敏,那跟前一盘盘的药草他都能清晰辨认让随行的医官配制。 “你要的药草!”天狗往他跟前扔了一箩筐,语气中带着不满。 少年听到天狗的声音,愣了一下,忽而又笑,他的眼睛偏向一边,但身子却往天狗那边挨了挨,小声道:“谢谢!大人莫气。” “为何不救那老人?”天狗冷声。 少年只道自己那老人拖得病太久,救不得了。刚好遇到了医官,官员本着不想理这瞎子,但是听这少年一路说得头头是道,似是也有几分能力,他们对城中情况不熟悉,于是便捎上了。 这个城镇颇有特色,从前应是一座被寺庙充斥的宗教地,随处可见各种神佛,甚有叫不出名儿的。即使如今城中疫病严重依旧有不少人到寺庙跪拜。 夜里少年有些咳嗽,醒来喝水的时候,天狗主动递上,少年道谢拿过水杯,喝了几口,却又开始咳嗽,把口中尚未吞下的水给吐了点出来,但却带了些血丝。 天狗皱眉了,道:“你病了?” 少年咳得脸色潮红,却依旧沉静道:“嗯,病了些时日。” “染疫病了?” 少年摇头,笑道:“大人遇到我那天,我便病了,我诓骗了大人。” 天狗不解问他为何这样说,少年便道:“大人可知这城中有多少口人?”天狗摇头,忽又想起少年看不到,便道:“不知。” 少年道:“一万零一人。” “所以?” 少年抬头,感受着他没能看到的月色道:“初见大人的时候,我道师父让我救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大人可记得?” “记得。” 少年又道:“除却我,还有师父两人,足足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城中染病死去,整好九百九十九人。” 天狗此时更加不解,少年也不慌,道是:“师父救我之事不假,但是师父在城中出事不久,便圆寂了,他走前告诉我得离开这个城镇,因着我命中带灾,引天狗缠身,此城于是他托人送我出城,我自己偷偷溜出了门,遇见大人那天正好迷了路。” 原来少年本就是这座城中的人,被城里和尚收养,但是他命格不好,城中又多人信鬼神,有人算卦道是有灾星在城中,不知道谁道那寺庙中的小瞎子就是个祸害,嚷着要捉他出来祭天。和尚从前懂医术救过不少人,但这疫病一来,大伙仿佛不认人一般非要揪着小瞎子不放,明明那救命的药草和尚早已告诉他们了,却无人信此事。 和尚看不得自己走后,小瞎子被欺负。于是偷偷遣好心人送了小瞎子出城,道是他过了十五岁生辰,也不会有天狗灾星来了。但不曾想小瞎子一路只想回去,刚好被天狗选中,也算是命数。 少年被丢弃不仅因着瞎眼,因为他还有一些病症,和尚一直救治,但是他那病清得不干净,都道他活不过十六岁岁。 待他发现自己病入膏肓的时候,就知道师父送自己出门当真无用。于是一路引着天狗送自己回城,待真的遇到那个老伯之时,他忽又有些惧怕,他素来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无措的样子,何况是那只大妖怪,于是使他去跑腿。 “抱歉了。”瞎子少有跟天狗露出了点真诚的神色,“这些时日多得照顾,但这条命还真的不能给你,现在病了有不好吃,若是真的来世再给你这条命吧。” 天狗看着揪自己衣摆的少年,那月色照得他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久久不语,他不知道自己是恼了,还是怎的。 少年继续絮絮叨叨道,老和尚从前也是个大夫因着觉得人力浅薄能治病疫,不能治人心故而出家念佛,却不料遇到小瞎子。他道瞎子眼盲心不盲,没必要在这乌烟瘴气的城里继续,他学医年少有成,出去大有作为,却不想他还是回城。 “师父走前带着些怨的,这不对,他可是出家人,药方他早已写好,只是他说这里的人不配。”小瞎子笑笑。 而后一月,小瞎子配的药方果真见效,疫情得以控制,但是直到瞎子一周后病逝,天狗都没出现过。 那天瞎子坦白后,天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境,他只问瞎子叫什么,瞎子没想到相处月余,这大妖怪终于想起要问自己姓名,便大大方方道:“于晗光。” 天狗颔首道:“吾记着了。吾可许你一个心愿,于晗光。” 瞎子开心得直咳嗽,最后喘息了半夜,才道:“你那天猜得不差,我真的想过复明。哪怕一下也好。师父说,我们瞎子心干净,这城里太乌烟瘴气,我不想看啦!” 老和尚圆寂前,忽得一丝清明,跟瞎子说过:“这个世界也不差,你真该看看。” 瞎子眼里还是有点发红,他颤抖着手慢慢站起身子,摸上了天狗的脸以及覆盖绒毛的兽耳,天狗任由他摸着,也少有不耐烦,只听他道:“不过遗憾没能亲眼看到天狗大人的样子!亲自谢谢您送我一程。” 那天夜风微凉,天狗从前捕吃过小孩无数,却不曾触碰过人类的手心,而这将死之人温热的手心让这千年老妖怪,竟也矫情地可惜起来了:你真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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