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赵轩时年二十有七,险险中了个进士,分配了桐乡一县令职位,就任时间尚未确认,于是他请了数日回乡告祭先祖。 从京城一路往西南方向走,赵轩抄了一条近道,绕过了商道,刚好途径一村落。 此村落数年前被旱灾,早已没了人烟破旧不堪,四处是残垣败瓦,冷冷清清的,看着着实寒碜。 此处经过途人不多,但见村落入口不远处,有一个小神龛,半个小屋顶都塌了,上有些蛛网和半指厚的灰尘。 赵轩从前祖母是个什么神佛都会拜的人,从小就拉着他各种叩头,美曰其名是:拜得神佛多了,庇佑也就多。 潜移默化地也让他有了路上遇到什么神像、庙宇都会给点供奉的习惯。 这个神龛小小一个坐落在村口,委实可怜,他想着就掏出了手帕,擦了擦神台上的灰尘,简单清扫了一下。神像是陶制的彩塑,色彩剥落得厉害都看不清是什么神灵,大概是城隍或者什么土地神吧? 想着又从包里掏出一块饼放着,用手帕包了几枚铜钱,塞到了神像后,合十拜了拜道:“郢都人士赵氏路过此地,给土地神君上个供奉。”末了,本想许个愿,但是一念自己不会再经此地,也就罢了,想着若是他日高升还记得此地,便叫人修葺一番请这小神去别的地方收点香火。 将将起来,便听到吱吱叫声,回头竟见几只瘦骨嶙峋的老鼠正上神台偷饼。 “欸!你们这畜生,怎的还抢?”他怒喝便要赶走那几只老鼠,复又想起此地闹灾,人死的死,跑的跑,连根草都不长,这老鼠怕是饿了许久,念及之前看到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他心中不忍,叹了一口气,复又拿出一个馍引几只老鼠下来,道:“莫抢那老神仙的了,我这有些,分着吃吧。” 二 是夜,赵轩夜宿城镇一客栈。 半日不得入睡,只觉得口干舌燥,奈何喝多少壶茶水都不见成效。但白天自己并没吃过什么重盐重油,抑或干燥非常的食物,他想着莫不是染了什么怪病。起来想再喝一壶水,却发现水壶早已空了,便叫那店小二给他再送点水来,开了门叫了半天没人,他心里狂躁,直骂着荒野小店价钱不低,这人却慵懒如猪。 赵轩骂骂咧咧地关门回去准备再次入睡,却见桌前坐了一白衣少年,头发眉毛俱是雪白,一身衣袍轻盈如纱,发顶插着一根银杏叶样式的木簪,十五六岁的模样,眼睛细长,形容尚未长开已觉得甚是俊秀。倒是两只耳朵圆得有些特别,还有点兜风。 赵轩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问他是何人,或是赶他出门。 少年拿起本该干涸的茶壶,他手指细长指甲尖锐,不似常人。倒出了一杯热茶,笑道:“恩公喝茶。” 赵轩不敢动,因着少年说话时候,眼睛微睁,趁着屋外的灯笼微光看清了少年的眼睛是琥珀黄色,更觉诡异。 “恩公莫怕,吾并非害人异兽,仅是一得道三百余年的灰鼠。” “可,你是白色的啊?”赵轩嘴比脑快,他本着就是个多话爱的主。 少年一愣,随即一笑,露出了尖尖的鼠牙道:“是的,吾得道后毛发变白” 赵轩见他言行温和,不像是害人的怪,慢慢挪到桌子旁道:“你唤我恩公,我于你何恩?” 少年道:“恩公数日前供奉一荒神,但心怀悲悯,给我孙辈赏了一个口余粮,助它们度过此劫,不日便可飞升随吾一道,故而来给恩公报还来。”语罢,他又将手里的热茶给赵轩推了推,松开了那双指甲尖锐的手,说,“此地干涸,有魃出没,此店是鬼魅所幻化,为着骗路人入内,将其困在其中使其脱水而死再分食其身。你在此地已困数日,喝这茶,可化解这幻境,吾也助你回乡。” 赵轩听着这话,心中一惊,自己竟然误入鬼魅所设的迷局中?他忆起自己确实喂过几只老鼠,盯着少年看了一会,耐不过喉头的灼热干涸,一仰头喝过茶。 那茶水入口并不滚烫,反而清凉酣畅,火烧似喉咙顿感舒适,知是这仙茶功效。 当即拜谢,但少年却摆摆手将其扶起道:“莫要此般,吾可卜吉凶。再予恩公一卦:儿女双全非福非祸,心存吉凶万物可托。” 赵轩听这词觉得奇怪,正要问个究竟,但眼前早已看不真切,少年也早已不见,他正要追问,心中顿觉锥痛。 再深呼一口气,腾地就跳了起来,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竟然回到了老家,还是自己房中的床上。 三 赵轩问过家中的人,原是自己不知道何时卧倒在门外,被人搀扶入房,昏睡数日得以醒转。 他素来信神佛,对梦里那白衣仙人的话信了七八成,便让人去按照自己口述做了一个白鼠神像。 赵轩就任县令不久,妻子卢氏便有孕。此时他想起了那白鼠给自己的一卦,心中有疑,便去问了城中算卦的瞎子。 瞎子告诉他,这是告诉他:将来可能会有儿女劫,这孩子给他的不一定是福气,让他谨慎判断。 赵轩一听,发现这不是什么吉利的祝祷,当即心下一空,连忙命人找了道士作了法保妻儿平安。 不久后,卢氏诞下一对男婴。这下他有些不知所措,记得瞎子告诉他将有儿女劫,这一对男婴怎得分个好坏? 卢氏听他这一说,心下也担忧,便道:“仙人若无明示,要不等孩子再长些?” 赵轩应允,过了两年,他在桐乡功绩尚可得以提拔,便携妻儿调任升迁。途经那荒凉村落,他想起当日承诺,便命人寻个好日子将这土地给迁别处,修葺的费用他来出,正聊着。 但听家眷惊慌,竟是那小儿拿石子砸一老翁,他呼喝儿子,那老翁身披褴褛黑衣,被小儿惊吓,还未待他致歉,便匆匆拐入树林,没两步便不见踪影。 赵轩自知孩童到了顽劣年纪,但没想到他竟做出这般恶行,怒斥了数句依旧不解恨。后又想起那吉凶之话,心道这小儿怕日后会做出更害人之举。 又过一岁,有友人到府中作客,大儿天资聪敏,不到四岁便可作对被友人称赞,而那小儿却愚钝鲁莽,在友人跟前无礼顽劣。 赵轩夜里与妻子道要送这小儿怕就是那凶兆,不可留。不听妻子哭诉,是日便让人将小儿送走。 四 又过十余年,家中除了那大儿与一侍妾生的小女,再无孩儿。 他自那年赶了小儿出门不久,家中途胜变故,先是母亲病逝,再是任职州郡闹灾,后又卷入朝中党派纷争。 不久卢氏也病逝,临终前,她嘴中念及是那被赶出家的幼儿,怨恨他只念那鬼神之事,丝毫不顾亲子恩情,不管自己这生母痛。 他便命人将幼儿接回好告慰卢氏,却被告知那小儿送人不久被拐,不知所终。 卢氏听闻,当即痛哭,一命呜呼。 人生苦楚尝了过半,转眼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没想到尚未等他再升迁,这国都竟遭外敌来袭,那带兵的将领原是当时接济友人,不料他竟投了敌军,不久便害赵轩所在之地城门大破,他贪生便带一家老少连夜奔逃。 时年正值秋寒,赵轩感了风寒急需用药,不料那大儿跟儿媳竟然抛下自己不管不顾,一时呼救无门,在山岗中奄奄一息。心中暗暗念叨神佛名号,这些年他祭拜甚多,总会有一两个听得自己呼救? 但高烧未退,又在这山中饥寒急迫,他开始痛恨自己贪生,早该随那城一并殉了。 迷迷糊糊之际,听到人声,他以为是敌军追来正要怒斥,却看到是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影,也看不真切,不久便失去了意识。 他这病得太重,那两道人接他回观中休养数月依旧不得痊愈,只是山下依旧在打仗,那道观贫寒找不到大夫和合适的药材。 赵轩这次大难后,人忽而豁达了很多,偶尔清醒会跟那救了自己的师徒聊起从前的趣事,他道这两人定是那老祖听自己呼救而来的。 那位小道童听这欣喜,道是师父唱骂自己念经写符总不得要领,看来跟那老祖有机缘,不然也不会遇到他。 赵轩只觉今日身体尚算轻松,一扫往日疲累,便让小道童搀扶自己出门晒晒阳光。道童带他到院中闲逛,他看这道观看着贫寒,但殿中陈列不算陈旧,便问这道观年份。 小道童道这道观十数年前建下,为一官家老爷给钱修葺的,道观中除了老祖、观音等神像,后山尚有一锦鼠神君,是从破败村落迎来的,也放了十数年,说是颇为灵验,能保人平安。 语罢带赵轩到那鼠神所在,那神像是一个白眉白发的少年。 赵轩心中一惊,脚下顿觉无力,他索性趴地不起,看着这白鼠痛哭道:“神君佑我!” 小道童被他这举动吓到了,连忙奔出喊师父。 五 赵轩见那神君追及过往,追悔自己只念吉凶,枉顾亲情得此报应,伤痛太过,那刚刚好转的病情一落千丈。 不久便药石无效,只凭一口气吊着。 这日那救自己的道人终于回山,带了几味新药想要喂侍。 但赵轩却推却,只对道人说:“我当日心存偏袒,害妻儿生离,眼下即将离世却无儿女送终,遭此劫难委实是报应不爽。” 道人听此,将碗放下,便道:“十数年前,贫道入观前乃一孤儿,不知生父生母为何人,只记得被歹人拐卖,后被这观中老师父收留。若是不嫌,他日你寿终可给你安魂。” 赵轩听他这一说,心下惊慌:“敢问,敢问道长还,还记得从前在何处被拐,从前都记不得了吗?” 道人摇摇头,道:“尘世的事记不清太多,只是贫道似是从小可判善恶,依稀记起当时随家人路过荒地,见有魃化人形欲加害仆从,以石击之……跟这观后的锦鼠神君有些渊源,记得从前总梦见有一白衣仙人,是少年模样,道将来我会遇见一老人,定要对他施救,若是遇到他,得代仙人问一句:吉凶何解?” 他复又看着赵轩,歪头一笑:“此梦荒唐,贫道不曾对外人说道。” 赵轩却喃喃重复:“吉凶何解?吉凶何解……”念了不下十数遍,不理那道人追问,状若入魔癫狂。 突然,道观传来了一声钟鸣,山鸟被惊,他心下清明,一口污血喷出,残喘道:“心中无愧,便无凶卦,心中有愧,此生无喜无吉……” 道人不解,要替他抚胸顺气,但他却微微一笑道:“替我向那仙人道谢,是赵轩愚钝,错判了仙人卦象……” 赵轩看着道人,始觉眉眼熟悉,气息渐弱,当夜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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