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所以,你为谁求?”西鹊山的洞窟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神仙一甩拂尘。 乔清从前随娘亲拜佛庙,心中只觉那老神仙活人是看不得的,此刻见着真的神仙,长得跟常人无二,但心境却忽而安稳。 她明白那些信徒为何翻山越岭也要去求圣,尘世苦痛太过,执念太重,人间的路已然走到绝境,除了神佛已别无他法。 乔清虔诚地伏拜,诚恳地叩头,道:“为小女生父。” 老神仙不语,微微抬眸,这一下已让乔清觉得自己被他一眼洞穿,心下莫名有些慌乱,但听他沉声道:“孝女。” 随之,他衣袖一挥,从中掉出一只肉色小人。那人儿巴掌大,手脚胖乎乎的,头上还顶着一片大叶子,在地上站立不稳,翻滚了一圈,坐到了乔清跟前。 乔清看着这小娃娃,一时有些惊讶:“这是……这是……”还没待她细看,小娃娃就捉着她的衣袖往她肩部爬去,甚是活泼可爱。 “肉芝,你为你父求的不就是此物?”老神仙道。 乔清父亲病重,有郎中指点说唯有肉芝可救。此次求药一路艰险,家中兄长尚有家室需要支撑照顾,家姐远嫁也难出面。此次寻药重任也只有她可胜任,但不想气运了得,也真觅得神仙。 “正是,但此物……”她看着在自己肩膀上晃悠脚丫的小人,有些不忍。 老神仙道:“世间万物自有其命,人命高价,自是这肉芝神物方能救人。” 乔清聪颖,听得老神仙这话,她晓得求神仙不是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她苦笑几下,再次抬头时候表情已然坚定:“若神仙能救得小女生父,任何代价小女都可答应。” 老神仙轻笑,拂尘一挥,两只肉芝小人就哼哧哼哧地抬来了一个杆秤。但秤上没有砣,只见他指间放出几率丝线将乔清肩上的小人绑住,又圈到秤上。他向乔清摊开五指道:“你的随身之物。” 乔清愣了一下,想了一下,此次一路行装轻便,身上无甚值钱之物,思考了一下从头上拿了玉钗,赧然道:“老神仙莫嫌弃。” 那肉芝小人被吊在半空,老神将玉钗放到盘上拨弄一番,但明显那玉钗不及小人重。 老神仙道:“你确定你要救的是你父亲?” 老神仙又道:“此玉钗用料和雕工不似寻常人家可得之物。” 乔清语塞,她本着这次出行轻便也没带随从,但老神仙有神通,这一眼就看穿了。 二 乔清生在簪樱世家,于朝中地位显赫,到父亲这一辈已然是两朝的阁老,连御座上那位都不敢怠慢他们半分。 七月刚过,乔清父亲乔胜祥突发卧床不起,宫里派来的御医都没法给个稳妥的药方,只道这病凶险,寻常药物怕是难以救治,也只能用那千年人参吊着一口气,让他们家里准备好后事。 但有一位老御医却跟他们聊起一物:肉芝。道是一神物,民间常有人寻得当是祥瑞进献,此物罕见,道是可治百病,久服之可长生。乔家一听便让人重金去民间寻此物,不日,有一看着年岁仅二十的男子道自己手中有肉芝。那男子被请到乔府,其自称姓吴,已有八十岁,因着年轻时候曾在田间偶得一物,长得像人,服之从此百病不侵,几十年过去,相貌一如年少。乔胜祥是个人精,即使重病头脑依旧清晰, 乔胜祥问他要多少奖赏,他道自己不要赏钱。因着那肉芝有灵,彼时自己并无俱吞,只是要了它一手,但肉芝收了他一女。如今肉芝愿再送一手,但乔氏也需得给它一女。 乔胜祥问要自己女儿作甚,吴生道,娶作肉芝妻。 乔胜祥一听,勃然大怒,直骂他荒唐,立刻命人将他赶出乔家,道是要寻人查清他底细。吴生也十分惊怒,他大叫自己所言句句属实,乔胜祥贵为当朝重臣,竟然如此做派,他病自是不能好,乔家也有大难。乔胜祥被他这一话气得当场吐血,是夜病情急转直下,家中上下一片哀泣。 彼时乔清知晓此事,跪在父亲床前道,若是真有肉芝,眼下又仅此一法子可救父亲于危难,自己愿做肉芝妻,只求父亲安康。母亲林氏见女孝顺,也声泪俱下求乔胜祥应允。乔胜祥沉思一番,让人再将吴生请过来,让人问他数十年前发生过大小事,他不仅能够一一回答,还能把当年一些民间传闻都能附属说清。 吴生早有准备,他拿出锦盒中藏一干瘪手状肉色物体,道此为肉芝手,但乔家必须让乔清准备好出嫁的物品,不日就要嫁与肉芝,这才能将肉芝送他。 当夜林氏恸哭哀女儿命苦,但是乔清似乎看得开,自己还乐呵呵地改着嫁衣。 三 “女娃,你再想清楚,你是为了救谁的命?”老神仙是这样说的。 乔清茫然看着老神仙,嘴唇微颤,回答不上来,病重确实是自己的父亲,这肉芝当是求给父亲的啊。 老神仙叹了口气,掌心一翻,一物事就从乔清怀中如被丝线牵引,直入他手中。 乔清慌忙想要夺回,但老神仙掂量那东西,道:“你本心,是为谁求生?” 老神仙此话一出,乔清瞳仁骤缩,因着那老神仙手中拿着的是一条染血的手帕,上书:愿我如星君如月。 乔清看着那七个字,那口一直吊着的气便散了。她一直自诩聪明怎的就忘了这事。这一路还纳闷为何父亲那般快便察觉到端倪,这老神仙此举便让她想明白了。她的女红在姐妹中出了名的不好,帕子上的七个字都绣得歪歪斜斜的,那夜答应嫁一妖物,素来不爱女红的自己竟亲自缝修,当是奇怪。 知女莫若父,乔清的父亲从前在朝中,上要应对圣人,下要与百官周旋,如履薄冰,这点细枝末节他怎会察觉不得。 “神仙说得对,是乔清狂妄,小女不是什么孝女,此次求仙只为救吴生一人。”语罢重重地给神仙叩了多个响头赔罪,在岩洞中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每一下都实实在在,如同那夜在父亲床前叩首,为吴生跪求一条生路。 …… 那日乔清都把嫁妆准备妥当,但家中主事忽地叫她去到了父亲房中。乔清进门便闻到一股血腥味。她心下已觉不妙,但见父亲容色尚算红润,再环视了一番房内,才见父亲床前有一染血大麻袋,看形状里头似是装了一个人。 “小姐,此子歹毒,竟拿一毒物谎称肉芝!幸亏老爷明察。”管事凶狠地提了那麻袋一脚,里头发出了一声闷哼。 那声音纵是沙哑,乔清却能一下辨出那是吴生的声音。她后背被冷汗浸湿,脚下发软,接下来父亲和管事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只是讷讷地应允着,她的那个娘亲倒是欣慰,一直叫着老天爷开眼,险些让自己的宝贝女儿给一个下三滥的给骗了。 夜里乔清偷偷溜了出门,去到关押吴生的柴房里,手里拿着一堆不知道有用没用的药瓶。 柴房夜里阴冷,她看到吴生蜷缩在地上,牙齿都因颤抖发出嘎吱的磨牙声,脸容俱毁,身上也没有一处是好的。 吴生发着高烧,神色混沌,但是认出了乔清后,竟是强撑了几分清明道:“抱歉,星奴。”沙哑着嗓子还唤着她的小名,乔清鼻头一酸,道:“你不是说已经找到肉芝了吗?毒物又是怎么回事?!” 她与吴生认识在一次江南踏春。吴生彼时也恰被友人邀请游船,他见这湖畔春色甚美,忍不住唱了几句词,乔清听着心生喜欢,待船到桥下时,乔清买了束花抛砸下去。 吴生接过鲜花轻吻,但笑意盈盈的眼盯着的是乔清。 之后是他遣京中的诗社友人找到了乔清。刚开始两人只当互传书信的诗友,后来吴生再约乔清相见,这次他们便互许了终身。但吴生只是京中新贵不出名的幕僚,并非什么世家出身,与乔氏大相径庭。 而这次乔胜祥大病,吴生以为是碰着了机会,他那位新贵友人就给他献了一计,给他一长得像人手的山芝,让他谎称肉芝手,还道是事成可护他们两人远走。让吴生易装去做云游方士上门献药。 那新贵本就与乔胜祥一派有牵扯不清的仇怨,眼看乔胜祥这病拖着竟迟迟未能断气,便借着吴生的手,将染了毒的药给献上。吴生到底知不知道这个中缘由,倒已不重要了,他对救父心切的乔清谎称自己找到肉芝,倒是真的。 可惜那药汤还没熬制完毕,吴生便暴露了。她虽不过问父亲为官的事,但坊间都有乔胜祥对政敌心狠手辣的传闻。这小小书生竟敢觊觎他的小女,将他当无知小儿欺瞒。若是换做平时,这吴生早就不再人世了,断不会有此等机会让他们两可以相会。 这本是赌命的买卖,怕是吴生认栽,没供出背后的友人,父亲尚未调查清楚,故而留了他一命。 乔清看着奄奄一息的吴生,心下纵是有怨,也断不能看他就此命陨。连夜跑到父亲床前跪求开恩。她那个父亲近来吃了服新药,病情尚算稳妥,但他眼下还有许多事务需处理,也无暇理这女儿,摆手敷衍道:“找到了肉芝,我便饶了他。” 从来寻仙问道都是缥缈事,何况这寻仙还牵着个人命,乔清心下是知道父亲故意为难自己,只是她也没有谈判的余地。 老神仙说得精准,她从开始只想救的就是吴生。 四 乔清说清了缘由,神仙又与她作了一桩交易,让她求得肉芝。 乔清让厨房熬了两碗汤,请来大夫先行验过,又让乔清先喝。她喝完后就闭目跪在门外等。管事见乔清无事,便让乔胜祥喝了那一碗。 那果真是神药,当夜乔便能下地。乔清追问吴生下落,但是管事道他在偏房休息,乔清不信,那处管事便让人遣吴生给她送了张纸条,她熟知吴生字迹,辨认之下确信是他,便问何时放人。 但是乔胜祥却道她还需再做一件事,才能放过吴生,乔清不解,管事又代为传话道:“肉芝能治病,但有人称其为太岁,听着是天家的宝物。”那位万岁也想要一个。 乔清这次千里寻药救父成了国内街知巷闻的美谈,陛下特别欣赏,他也好奇这肉芝长何等模样,想要乔胜祥再给他一份看看。素来皇命难为是其一,更甚是乔家如此地位,得仙药却不上贡,在众言官口中难免为大不敬之罪,有些话说着说着就是真的了,若是乔胜样此次拒绝,那就是碰了皇帝特意为他留的那个心眼。 本着只是牵涉一个吴生,如今求得药,却牵连了整个家族,乔清只觉这求药竟比这猜度人心要简易得多。但她有不可带乔家上山的理由,因着神仙曾让她答应此去不得复返。 乔家让两人见了一面,吴生伤好了大半,见着乔清声泪俱下,道是自己害了她,但也帮着乔胜祥道让她再去求一下老神仙,这番两人都可脱险,他也答应从此会帮乔胜祥做事。 乔清看着吴生,久久不语。 第二日,乔胜祥亲自带人上山。随行有一车珠宝供奉,不料这那山壁陡峭,忽地一阵狂风吹至,那车供奉连人带马不慎坠崖。众人戚戚,乔清再三恳求父亲莫再叨扰老神仙。但乔老爷已行至此处,怎的会回头。 乔清忽感疲惫,她瞧着仙山那蔼蔼雾气,心下甚是凄凉,她止住步伐,朝着不远处的一个洞窟跪地虔诚叩首。 众人不解,乔胜样催促她赶快带路,随行的吴生也忍不住将她拉起,要她快些带众人拜见神仙。乔清摸着吴生尚未伤愈的嘴角道:“吴郎,我曾发誓绝不负你,我做到了。我应父亲求药,也求得了。如今我只欠仙人一个不复返的承诺,我于这尘世再无亏欠。”她收回了手,看着远方,笑道,“那日江南桥上赠花,是星奴欠缺思虑了。抱歉。” 吴生不知她这话何意,尚未问出口,那边她猛地推开了自己,翻身从悬崖边跌落。众人一片哗然,吴生更是半个身子伏趴在悬崖外。此地山岭巍峨,山谷下皆是雾气与茂密树丛,看不见乔清落下的身影,也听不见重物坠下的声音。 五 “哼,愚钝。”乔胜祥在女儿落崖后,只是冷眼看了看崖底,朝管事的抬了抬下巴,管事往一脚将边上的吴生踢下悬崖。兴许是吴生的神魂早已随乔清一同去了,这下连惨叫都没发出,便消失在山下雾霭中。 …… 老神仙在石台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身旁侍奉着十数只肉芝小人,道是这些长着人样的东西,却没个人心。还不如那乔家小女。乔胜祥只道想要求肉芝,陛下愿为他修庙,为他做着满朝最大的神灵,给他无尽的信徒。 老神仙却不在乎这些,他问乔胜祥道:“当日我问过乔家小女,你的命作何价,她道以她一命相抵,她又许我不复返之诺,如今她还了,你又要拿何来抵?” 乔胜祥虔诚道:“我尚有儿女四五,更有子孙七八,若是神仙想要,尽管拿去!” 老神仙抚着须发,笑笑道:“人命价与肉芝同价,只是于你这人命竟是不值数的东西,这桩买卖我可要亏了?”语罢便站起,伴随着是洞窟剧烈摇晃,洞上尖利石笋如矛,直直下插,顿时死伤大数,随行官兵侍从慌乱逃命。乔胜祥不曾料到这老神仙竟是这般性情不定的主,他心下发狠往石台奔去,要夺那肉芝小人。 老神仙拂尘丝条忽地变长,挡住了他的迎面砍来的大刀,乔胜祥想要夺刀,看不清那老神仙顺势往自己面前一扑,两指并拢便点了他眉心:“我那肉芝小娃的命便让你来赔罢!”。 洞中众人只是一晃眼,那乔胜祥忽地不见,而老神仙两指间竟夹着一挣扎的肉芝小人,模样细看竟有些似乔胜祥。 众人惊惧慌忙四散,老管事忠心,夺过一旁大刀便往老神仙飞掷出去,但见那刀刚刚插进老神仙的胸口,却不见有血飞溅,只是自那刀口所在处渐渐分崩离析,不一会那老神仙竟化作无数肉芝小人,尖叫四散,数量之多,排山倒海之势将洞中空间一并吞噬。 老管事见此状吓得僵直,不一会便被肉芝小人给掩盖,其余人等尚未逃到洞口就被肉芝小人给拉回洞中。此后也再无人回朝中复命。 多年后,有人于西鹊山求神仙,但见老神仙身旁有两只肉芝小人,身穿人衣,一男一女,似寻常夫妻,出入形影不离,谓之星奴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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