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林晚亭是个倒霉的教书先生,从出生到现在活过了二十几年,气运就没好过,从前算命都说他是个一事无成的庸碌命。 彼时,林晚亭刚刚落榜,他的友人就介绍了一份教书先生工作,说是可以先攒点钱。 这书院建在蜀中一个名为东篱村的小山岗上。曾是镇上一个富商建的别院,但建好后三年都没人来住过,后来就说捐了给村里开私塾。 送走了修葺书院的村民,林晚亭自己撑着伞坐在门槛处听雨。 忽地,他听到桌椅搬动的声音,转头正好看到一个光头的小娃娃,他耳朵尖尖,穿着一件绣工精巧的小红肚兜,此刻正一脸惊慌地看着自己。还未待林晚亭唤他,这小娃就捂着脸跑入了内堂。林晚亭没见过这孩子,他想着兴许是跟着村民来玩儿的小孩,便对内堂叫了一声:“天快黑了,早点回去啊。”但没听到声响。 两天后,私塾开学,十几个年纪参差不齐的孩子来报到,这群孩子都是满村瞎跑了好几年的,性子是一个比一个闹腾。林晚亭站在门口送走了最后一个书生,那张笑脸终于被疲惫给拉了下来。他揉着疼痛异常的额角,心想考多几场科举都比这教学生要简单。 林晚亭叹了口气,转头准备收拾一下书桌,却瞥见那日见的小娃娃,正爬在桌上,手沾着墨汁在书上印墨黑的手印。 “别别别别!下来!”林晚亭一边叫着,一边往课室跑去,也忘了控制音调,那小娃被惊着了,看到林晚亭,就用漆黑的手捂着脸要跑。这次林晚亭迅速,一个箭步飞跑去过就拎起了小娃的肚兜绳子。 小娃脸上黑了两个大手印,扭着年画娃娃似的胖胳膊要挣扎,就听到林晚亭一句:“再跑,小肚子就要露出来咯!”小娃听得懂这话,立刻僵直,任由林晚亭把自己抱在怀里。 林晚亭将孩子抱进内屋,将他的手放到脸盆里,里头还有早上尚未来得及倒的水,给他洗了洗手,又用湿了水的布巾擦了脸。但他蒲一松手,小娃就立马又手捂住脸逃窜。待他追出门,人就不见了。 没道理啊,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跑得这么快的啊。 二 一个月后,入夏。 学生们终于稀稀拉拉地背完《三字经》。 对于村民来说,这拿着书会认字的,一个个都是当大官的料,看着自家孩子都觉得那混世魔王似的孩子越看越有出息,连带看瘦弱的林晚亭也觉得格外顺眼。甚至有人上门问起了林先生的婚娶的事,害得林晚亭也想如那个娃娃一般掩脸逃走。 最近小娃出现在私塾也频密了些,只是不知道他是从何而来的,好几次林晚亭在桌后抬头就见小娃坐在最后,晃着小脚丫,也跟着那些学生一般摇头晃脑地念书,但他嘴型一看就是乱跟着说的。 这孩子出现得蹊跷,因着后来他去打听过,村内并没有这样一个孩子。他隐约觉得这孩子有点不对劲,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总不免往那个方向想,但村民说这房子空置三年,也不曾有人住过,那童灵什么的说法也不成立。 林晚亭抿了抿嘴角,这光头小娃娃看着可爱也不像鬼怪,而且除了等大家下课后,偶尔上桌子用毛笔乱涂画以外,课上没骚扰到其他学生。 光头小娃有一张专属自己的空桌子,林晚亭偶尔在爱坐的桌子上留了两颗糖果。 这天下课,有来接孩子的母亲给林晚亭送来了一个西瓜。 林晚亭捧着西瓜从内堂拐出去后院准备放到井里,却见那个娃娃就半个身子都往井下探。林晚亭吓得手里的瓜都掉了,也不敢大叫,飞跑去想把娃娃拉回来。 娃娃回过神看到他就下意识想捂脸。本来握着绳子的手就无处攀附,身子往井里跌落。 但等林晚亭整个人飞身跌落井里,只靠脚勾住井边挂着的时候,那个小娃就不见了,井水清澈,他看着平静水面,仿佛刚刚都是自己错觉。 “嘻嘻嘻嘻嘻!”有一把清脆的孩童笑声从上方响来,他忽而脊背发寒,眼角余光,看到井边有一双小脚丫在开心地晃着。林晚亭素来知道自己气运不好,但这是真撞邪了。 他倒挂着在井边,脸都憋红了,青筋暴突,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上去,而且井边还有一只童灵。就在他以为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人从半空提起,然后稳稳落到地上。 林晚亭愣怔地坐在地上,看着那尖耳小孩正低头拿起一块东西往嘴里塞,他才想起刚刚西瓜都被自己摔了,如今剩下小半个完好。 “别吃!脏!”林晚亭忍不住开口叫唤小娃,小娃害羞拿起西瓜皮就往脸上一盖,一个蹦跳,在院中翻起一阵微风,一眨眼就消失了。 林晚亭觉得这小童灵真的好生无赖,心里也不害怕,可能跟学生相处多了,他自己也摸索了一套跟孩子相处的方式,于是他对着空荡的院子问道:“吃我的糖,现在吃我的瓜,不说谢谢,好歹报个名字吧?一点礼数都没的吗?” 就在林晚亭玩心起正要继续逗弄的时候,他后脑勺一阵被重物击打的剧痛,让他突然眼冒金星,他嘶的一声回头,看到地上有一块厚厚的瓜皮,他正要回头看谁扔的,就见那边房梁处有一双眼睛提溜地盯着自己,只见他吐着舌头,拉着下眼睑,露出孩童最爱的恶作剧鬼脸道:“坏人!” 林晚亭没想到这个小妖怪居然这样无礼,一时也顾不上形象,叉着腰就站起来:“哎呀,你这个小泼猴!有种报上名来!” 孩童不理他,捂着脸就从房梁上消失了。 三 自那天后,童灵也不会见着他便捂脸跑,林晚亭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岁岁”,因听着喜庆又吉祥,而且唤他这个名儿的时候,童灵也会有反应。有时候林晚亭在闲时抄写新的诗文给学生的时候,他在一旁踩着墨汁,自己在白纸上涂画。 林晚亭想着这童灵比自己来得早,自己是个后来的,人家原住民也没赶自己走,自己也不该嫌弃他不是? 林晚亭最近多烦心事,这周的雨看着似乎永远停不下来,让人怀疑老天爷那处是否有个永远取之不尽的大水缸。他私塾离这些学生的住处还是有一段小山路距离,入夏后暴雨连连,山路泥土松软,天色昏暗还伴随着惊雷,是有些危险。 林晚亭就让学生今晚在西边的房里休憩,等雨小些在回去。但今夜似乎不得安眠,岁岁忽而出现,半夜摇醒了林晚亭,并开始哭闹。 岁岁孩童心性虽然偶尔顽皮,但从未做过什么恶劣的玩闹。林晚亭耐着性子软声安抚,岁岁却越闹越大声,直接把林晚亭的被褥都给踢翻了。林晚亭抱着岁岁在怀里抖着哄,岁岁挣扎着从他怀里挣脱,又在门边闪现,焦急地跟他跺脚。林晚亭察觉事情有点不对。 于是衣服没穿上就跟随岁岁往外跑,直到发现岁岁竟然将他往门外带。林晚亭不明他为何赶自己走,却刚好一道惊雷照亮了半个宅子以及宅子后的山坡。 但见好几棵大树裹着泥浆缓慢从山坡上往下倾倒,看着速度之慢,但这架势怕是不到半柱香时间,泥浆砂石就会到书院。 林晚亭瞳孔骤缩,也不顾上岁岁阻拦,拿起脸盆就大敲着到西房内,将睡梦中的孩童全唤醒。他敦促着孩童们赶紧收拾好东西,穿上蓑衣。又拿了两个灯笼给年纪稍长的孩子,让他们带着剩下的学生赶紧回家报信。 原是这连日暴雨,山上的泥土、砂石以汹涌崩坍之势直泄而下。东篱村大部分人家都在背靠山岗的位置,若是再晚些,怕是半条村都会被这泥石流给淹没,得让孩子回去报信。 “先生!欢子不见了!”年纪最长的学生数人头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孩子。 “欢子刚刚说自己忘了带毛笔,回去拿了!”队伍中一个孩子叫到。 林晚亭正要回身把岁岁接出来,想着也带上欢子,却不料书院那边轰隆一声,半株三人抱宽的巨木从山顶断裂,伴随着泥浆砂石一道砸进了书院。 “你们快回去,我把欢子带出来。”语罢林晚亭撩起衣袍便回身往书塾跑去。 只是,进门时候他心都凉了半截,因着从前院开始就是厚厚的泥浆,还不断往外扩散,连内堂都是半人高的砂石草木堆积,他一边唤着欢子和岁岁的名字,一边往后院走去。 “这!这!这边!”林晚亭走到已经坍塌得分不清方位的后院,听见了岁岁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看过去,才见密集的雨雾阻隔,在被山泥和草木堆积成一个小山坡的地方,有一双孩童的手伸了出来。 岁岁飘在半空,指着一个地方叫唤着林晚亭。林晚亭跑去徒手开始挖起砂石,那边山上的泥石还在不断地侵入。待把那小手的主人脑袋给挖出来,林晚亭的手早已血肉模糊,他摸着那张双眼紧闭的小脸,焦急地呼唤着。欢子脸色清白,一双手早已冰冷,林晚亭急得眼圈都红了 ,但只见欢子忽然支吾了一声,继而开始呛咳,吐出了些泥水。 “先生?”欢子迷迷糊糊睁开眼,说道。 林晚亭见他醒来,心下也安然了几分,但是手不敢停,继续挖着泥土,但这些下了地的泥沙浸了水,越发紧密。耳边听着还有不住砂石滚落的声音,岁岁在旁边也急得跺脚,他好几次让林晚亭离开,但是林晚亭还是不肯。 欢子见林晚亭挖了许久,都没能挖出多少,于是开始建议道:“先生……你……你让我爹来,他力气……可大了!以前村里,有牛,牛被泥绊住了,都是他给拉……拉出来的……”欢子今年才六岁,算是书院里年纪偏小的孩子,但平日乖巧伶俐,他爹是村里的屠户,之前还让人给林晚亭捎过腊肉。 林晚亭眼看快要把人半身挖出来了,转头跟岁岁说:“岁岁,你现在下山找欢子爹可以吗?”岁岁红着眼摇头。 林晚亭觉得自己急得憨傻,这童灵怎得可以出现在村民面前?于是镇静下来,他在杂物房找了个大铲子。自己一个继续挖,这次把欢子给挖出来,院里地上的泥水已有半腿高。欢子腿应该是伤了,走不了路。林晚亭只好把他背在背上,又回屋把岁岁抱上。 就在他们快要出门的时候,林晚亭转头看着一路护着他们出门的岁岁,只见他停在门口处,摇了摇头,林晚亭觉得他眼神有些奇怪。突然背上欢子愣愣一句:“老师……山,塌了。”林晚亭还没回头,就感觉一巨大黑影往他们那处压下。 在那黑影塌下之前,将背上的欢子往高远处抛砸,自己则回身用身体护着岁岁。 不到一瞬,林晚亭只觉身上是被压断骨头的沉痛,尚未看清状况,眼前的光就被砂石给掩埋了。失去意识前,林晚亭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岁岁不是人,自己用命护个毛…… 四 四年后,蜀中。 林晚亭的妻子正半坐半躺在榻子上看书。刚刚结束府中公务的林晚亭就上去拥住了妻子:“老天爷保佑,我们有孩子了。” 妻子没料到他这般快就听说了自己怀孕的事,乐呵呵地笑着要推开他,道:“你总说起以前的学生,还有,还有那个岁岁,我想着你是想要个孩子的。” 林晚亭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次他侥幸大难不死。村民因着孩子们的提前预警,都免去了一难。待雨停后,众人去书塾寻人,半路就看到半昏迷的欢子。众人跑到书塾时候,半个院子都被泥沙断木掩盖,但见门口一处有散落的书本和笔墨,堆积奇怪,村民便往那处探看,果然看到半只掩埋在泥土里的手。欢子爹果然力气够,没多久把只剩下一口气的林晚亭挖出来。 林晚亭刚刚醒来就不顾身子,跑去变了废墟的书院。村民追上他的时候,只见他一人落寞地站在那个坍塌的大门前,久久不语。村民以为他是可惜私塾被毁,都上去劝说,道是建书塾的富商听说林晚亭舍身救人的义举甚是感动,又命人在村子更近的地方建了一个新的私塾,还重金请来了几位经验老到的先生教学。 但林晚亭却没去新的书院,还辞别了这份职务,专心考科举去了。 林晚亭官运还算亨通,没到三年就连升三品。去岁他还娶了妻子李氏。 李氏识字,好读书,常跟他讨论诗文,性情也很合他意。他常言自己气运不好,能得贤妻如此已是三世福分,如今还有了孩儿,他真觉这辈子如此也值了。 妻子被他的糊话气笑,卷起书就砸他头顶,但听她抚着尚未隆起的腹部,道:“前些日子,我总是梦见一孩童。他长得福气,但见我便羞得掩脸。” 林晚亭愣住,他手覆上了妻子的手背,听她继续说道:“我与他玩了几晚,后来他道他要走了,我问他去哪,他只道让我替他谢谢先生……”妻子顿了顿,温柔托起了林晚亭的脸,但见他眼眶通红,继而说道,“他道你的糖果很好吃,瓜果也很香甜。” 林晚亭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了,赶紧擦了擦眼角,手道:“是吗……” 李氏知晓他可能以为自己在逗他欢喜,便又道:“从前听家里的老人说过,那种久无人住的房子,会长出童子模样的妖怪,遇到呀,会有好气运。”她笑着逗弄丈夫的鼻尖,继续道,“想必你是机缘巧合,碰到了吧?” 林晚亭亲吻妻子的手道:“嗯,可能是吧。” 他曾托人向东篱村的村民打探那山上的小书院,村民道是泥沙清干净,但房子太过破败已不可住人,但偶有村民上山能听到有孩童念诗文的声音。 他回书复道这是山中神灵,当日危难正是受他庇佑才得以化解,万望村民莫要打扰,若有闲心,可在屋内置糖果一二以做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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