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崔叔永的阿姊出嫁了,是郡外一小镇的年轻郎中,道是个脾气好的老实人。 崔叔永父母五年内相继去世,剩下一个阿姊照顾自己,如今自己十九了,阿姊也二十有三,是该出嫁的年纪,但是没了长辈做主,总觉着这婚事就有些不公了。阿姊的花轿得在吉时前赶到夫家,于是找了经验老道的冰人问了一下习俗,道是远嫁可以简化几道礼节,例如娘家兄弟拦门一事。 他不能随阿姊一道到夫家,只好连夜偷偷跟着花轿走。 黄昏出发,这到了城门外走了不到一时辰便天色俱暗。轿夫有经验,几个人点了灯,随着那个吹唢呐敲锣的乐师一道前行,但崔叔永在辨认方向上本就是个苦主。 那吹唢呐敲锣的入了郊外的道上就不奏了,灯笼在茂密不透光的树影间影影绰绰,崔叔永又怕被发现,一路躲藏,但这郊外刚下过雨,地上都是松软湿润的泥土,他尚未站稳就从一个坡道上滚了下去。 等他狼狈从泥地爬起,发现自己离花轿队伍有些远了,他便想从一旁的大石处往上爬,不料那泥土松软,怎得也不能着力。 忽地,他听到了笑声,想着这荒郊原是有人,于是想去问个路,便往人声处寻去。拨开一堆半人高的草,眼前阔然是一片水域,清冷的月色在静寂如镜的水面撒下水银般的点点碎光。 眼前虽仍有些水生的草木阻隔,但崔叔永仍能看到三丈开外,有数道幽蓝磷火。崔叔永一时也不知该庆幸自己夜间目力甚好。因着借这磷火,让他看到这几名女子身上未着寸缕,他想着这下若是被发现了可得有一番麻烦。自己闹这登徒浪子的混账事,会给阿姊在夫家惹来闲话的。 于是崔叔永想着就是赶紧离开这片是非地才好。 “欸,妹妹,你瞅那是甚?”崔叔永本就心虚,听到身后有女声响起,他脚下一滑往一旁倒去。 坏了!这次定要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了,崔叔永正想着趁着这夜色赶紧起来,自己刚刚摔了一脸泥,估计也看不真切相貌。但这次他发现自己不仅不能爬起来,身子还渐渐往下沉——自己这是误踏进了一个小沼泽里。这种河塘水域最多此类暗沼。 “姐姐!那处有人!”一女子惊叫。 “妹妹莫慌,怕就是个偷看的山野夫子,我这就把他眼珠子给挖出来!”不远处的磷火摇曳,有女子往崔叔永的藏身处走近。 “欸,人呢,刚刚还在的。” “姐妹们先把衣物给穿好,莫要让那便宜郎君给拿去咯。” 几名女子叽喳打聊着往此处接近,也不似害怕,听得那句打趣,还哈哈大笑。 崔叔永此刻呼救应是最佳时机,但是他从前也是读过书的,知道夫子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什么回事,于是便捂紧嘴巴,紧闭着眼,决定打死也不吭一声。 只是虽然下定了决心,心中还是惧怕,眼角有了湿意,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死得这般丢人,下去见到爹娘肯定少不了一番训斥。 噗通!静寂的水面发出轰然巨响,惊得正在休憩的水鸟发出了鸣叫,但那几声鸟鸣委实奇怪,刺耳又骇人,让崔叔永绝望的心情又多了几分惶惶:这是水中有什么异兽吗? 正当叔永想要睁开双眼,准备临死前看看究竟发生何事的时候,兀地脸上盖上了一张轻盈的灰紫色纱帐,一切变得朦胧如雾。 夜间水边阴冷,纵是暮春,他仍觉得浑身都如堕冰窟在沼泽中动弹不得。 过了一会,水面有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透过盖脸的羽纱,他瞧见是一女子站在自己跟前,用手摸过自己的脸,小声道:“呀,都凉了。” 又是一声刺耳鸟鸣,似是什么催促。 女子有些不耐烦,回头冲天际回了一声与那鸟鸣相似的声音。尔后就觉几只大鸟嘶哑叫,逐渐远去。 “好了,他们走了,起来吧。” 崔叔永尚未理解她这话什么意思,突然头皮想被扯住一般,整个身子变得轻盈上升,他竟是从黏着的泥里被凌空拎起。在半空中俯视,他只是虚渺地觉得自己莫不是死了,这是被哪家路过的仙子来度化了罢。在他正下方有磷火围绕一女子,她酮体皙白如瓷,脸容清淡,更有说不出的风情…… 二 醒来后,他除了一身干涸的泥块,以及怀里的那件轻薄纱衣,似乎一切都是一场春梦。 此后崔叔永却不能安眠,每每入夜看着那烛光,亦或是黑夜里的星月,那草木间的萤火,都会想起那张脸,但他依旧清晰地知晓,那夜的事绝对不可告与外人。 “我们家阿永是害了相思了?”那日阿姊回门瞧着崔叔永近来绘画灯纸和伞面,笑嗔道。因着上头少有地多了些风月骚客诗文。 崔叔永家中开了个小摊,卖油伞和灯笼。崔叔永读过几年书,比起阿姊和爹爹善绘画,他偶尔还懂写上几句诗词,那伞面和灯自然也就增添了几分意境,价格也就高了些。 阿姊见他脸容困倦比自己出门前多了几分愁色,念着他也是个大人了,有些话又不能说得像幼时那般唠叨,临别前,阿姊又忽而回头,摸着崔叔永的脑袋一如从前,柔声道:“阿永这是长大了,阿姊这边你莫要顾虑了。” 阿姊的话让崔叔永一时头脑空白,及至阿姊提裙上了牛车,他都却没法继续往前走,明明那日她出嫁,自己徒步追那花轿走了几里都不觉累,但这刻他有些恍然:都不在了啊。 望着那空落落的家,他忽地觉得孑然一身原是这般让人了无生趣。 是夜,崔叔永无视隔壁张婶的叫唤,往郡外走去。他又走到那片水塘处,忽听有鸟鸣,仿若那夜所听,崔叔永忘了自己到底是怎的一份心情,他脱掉鞋袜快步往水里走去,眼前草木丛高且密,他不断在其中寻找,直至回过神来,水已漫过胸膛。 “这次奴家可就不救你了。”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崔叔永猛然回头,在那层层叠叠的草丛之后,是当日那张脸:“公子这是要来给奴家还衣服?” 崔叔永看着她的脸,只觉心中那道纠缠了半月的浊气顷刻烟消云散,他直愣愣地看着那女子,直至她细长的指尖戳到喉头,也不自知。 女子在他耳旁哈气道:“抑或公子另有所图?” 虽然女子极尽魅惑,但是崔叔永却全然没有惊恐以及别的思绪,他喘息着闭上双目,哑声道:“叔永并没所图,若是,若是姐姐想要,叔永这条命也可给了姐姐。” 那头并没搭话,只听一声清脆笑意,道:“想必公子衣服是落在家中,何不带奴家回去取衣。” 三 自此,崔叔永家中多了一人。 外人问道崔叔永这个傻小子怎娶得这般蕙质兰心的妻子,他就只懂红脸傻笑。幸好妻子识大体,还会跟人介绍道自己是那城郊百草坡居住,那处人家不多,只得她与几位姐妹相依为命,后来只剩她一人,那日自己落水是叔永舍命相救,故而自己也以身相许。 听着甚美,是文人最爱的美谈佳话。 拜堂那天阿姊和姐夫过来,阿姊看着这弟媳仪容干净,举止大方,虽心里奇怪,但看着自家傻弟弟这般高兴,也就应允了。 妻子自称式微。他不知式微是何人,也没细问她出身。猜想她应是什么落魄小姐,因着她对家务烹饪事一概不懂。只是她性格可爱直率,叔永对她甚是喜爱非常,平日粗活都不让她干一分。 不到五年,式微便为叔永诞下了三个女儿,外人都道他该要个儿子才算美满,但叔永觉得眼下已然满足,也不多管旁人。 近来他有些担心式微身子,因着她自入秋后总是夜半遭梦魇,醒来一脸煞白,浑身汗湿。叔永觉得可能是镇上的近来发生的事让式微有些恐慌。 因着官府近来贴了告示,道是镇中有偷婴孩的贼人,镇上十岁以下小儿已失踪二十余个,叫家中有孩童的大人多加看管。 叔永最小的女儿才一岁多,最大的也就五岁不到,正是那贼人的目标。 于是,他想着这些时日就早些收摊,即使快到中秋也不多卖几个单子,只想早日回去陪伴妻儿。这夜叔永早早回家给妻儿煮了晚饭,便收拾了一下睡去。 半夜迷蒙间一摸身旁被褥都是凉的,妻子不知何处去了,自己披起外衣出门找寻,却听一声刺耳啸鸣。 这声他当年在水边听过,这夜响起他只觉得心脏骤然剧痛不已。他喘息挣扎着往门外走去。一阵飓风在院中卷起了尘土,吹得他睁不开眼。 风停了,房中响起了小女儿的哭声,他看到本该去安抚幼女的妻子站在院外,抬头看着夜空,表情有些疲惫又有点怀念着什么。 “姐妹发现我了。”她没有回头。 叔永给她披了件外衣:“夜深了,莫要着凉。” “奴家要回去了,她们催促了。”式微抚上了叔永搭在肩上的手,她的手总是捂不热,即便大夏天的依旧冰冷。 叔永从未听她提过自己的姐妹,但想着成亲之久自己也没去看过,实属不该,于是搭话道:“若是想娘家的姐妹了,找日我们全家一道去拜访。” 式微这才回头,她眼睛通红,有泪滴打转,道:“郎君应是知道的,奴家不是常人。那夜救了郎君已坏了家中规矩,姐妹愤怒谴责,奴家离家无所依,承蒙郎君不弃。可惜……” 四 式微道自己乃夜行游女,她们一族难以生育,故而喜欢取人子养之。她与崔叔永结了缘,也不知怎的就生了三个女儿,她们一族一直以婴孩为贵,姐妹发现了此事自是不能让三个女儿留在此地。 她们寻到此地,因着式微以法力掩盖,没能发现他们一家。只是每次途径此地,都偷抢婴孩回去,绝不会空手而归。 “奴家为人母,自知母子分离痛楚,如此让姐妹抢夺下去,属实不忍,郎君将奴家的羽衣还给奴家罢。”式微乞求道。 一向凡事都依着式微的崔叔永此刻却难得地拒绝了,他安抚妻子道是她想得过多,若是她姐妹要来夺孩子,他为夫为父自是不会妥协,还道这些日子他就不开摊了,在家中陪伴她们母女。 式微熟知崔叔永性情,他看着脾气温和敦厚,实际是个死心眼,认定了的人和事,他是不死不休的主。式微忍着内心伤痛,继而道:“不知郎君有否知晓奴家这族之术法,吾等不仅喜好婴孩,还有占卜吉凶之技,那日奴家将郎君指甲偷藏占算。中秋之日,阿姊的小儿可能有难。郎君放宽心,让奴家归去罢,郎君尚算壮年,他日……”他日再寻一女为妻?抑或是将自己忘了。 说及此处,式微嘴唇颤抖,她竟是说不下去,一直以为只是寻个居所收留,道是那日见这小郎君憨傻,身陷险境也不敢呼救,又痴情到水中寻人,怎的就舍不得呢? “叔永起誓,定会护你们母女,式微莫怕,莫怕!”崔叔永一把将式微搂进怀中,如揉进骨肉,一声声莫怕似是安抚妻子,又仿似说给自己听。 中秋当日,叔永早已托书信给阿姊一家,道是妻子身体抱恙,自己今年便不去团圆赏月了。他们一家五口坐在家中用膳,门窗紧闭,不似节日该有的氛围。 大女嚷着要父亲带自己去看灯,式微笑笑,给大女擦嘴道:“娘身子不好,爹得照顾娘亲呢。” 这顿中秋晚饭,家中吃得极其压抑,正当式微担忧地看着叔永,想要开口的时候。却听门外传来一声:“阿永在吗?” 是阿姊!她怎的来了? 叔永摆手让妻子莫动,自己径直出门正要让阿姊赶紧回去,但开门那瞬,他浑身僵直。因着阿姊手中拖着她那四岁孩儿,小孩童手中提着自己提前给他做的仙鹤灯笼。而他们身后,那片刚刚入夜的墨色天空,有六只墨色巨鸟俯冲而下。 “阿姊!小心!”叔永大叫,反应过来的时候,叔永已然拿起了门边的竹竿往那母子二人冲去,阿姊反应还算敏捷,抱着小儿往一旁飞扑躲避。 那墨色巨鸟落地有一人高,巨翼张开接近四尺,特别是它们那巨喙尖利异常,它们双目赤红,被崔叔永用长竹竿挡着非常不满,举起利爪就是一抓。 叔永也看不清到底是多少只鸟儿攻击,他只觉肩膀一痛,竹竿拿不稳就掉下了。但他却抱着一只巨鸟的脖颈往后大叫道:“阿姊快进屋,让式微莫要出来!”阿姊应允便抱着小儿要进屋,小儿被吓得呜哇大吼。 那几只怪鸟听此,忽而停下攻击叔永的行径,直直瞪着阿姊怀中小儿,并发出一声声似催命诅咒的人声:“我的小儿,我的小儿。” 说着又是一声巨吼,它们翅膀猛然伸展,将叔永甩到了篱笆上,叔永只觉眼冒金星,身体忽地动不了。他仰头看向阿姊方向,只见式微不知何时出来了。他张了张嘴,想要唤式微回去,但见她手中拿着一件灰紫色的羽纱,怀里抱着小女儿,身旁跟着大女和二女,正缓缓地往怪鸟走去。 “胡不归!胡不归!”巨鸟嗓中发出沙哑的责骂声。 式微扬开羽纱,罩着她和三个女儿,扬首笑道:“这便归去。”她瞥了叔永一眼,便收束了眼神,喉中发出一声长啸,她和几只怪鸟身上便焕发出幽蓝磷火。待以为它们要被磷火吞噬之际,却见它们振翅一展,又扇起一阵飓风,院落草木被吹得狂乱。 再回神,只见七只巨鸟已然飞上夜空,身后还有三道圆形磷火,似是鬼车夜行空中。 阿姊那日中秋放心不下叔永,便让丈夫送自己到门外,她携小儿进去过问,却不料遭此难,幸而叔永及时相救,他们母子平安。而崔叔永被大鸟重创,养了许久才好起来。只是大家对式微从此闭口不提。 式微当日留下只因她赠了羽衣给叔永脱险,以躲过几位姐妹的追寻。但她若是要回去,需得羽衣助她成形,三名小女因着她的关系在凡间也不可留。叔永虽不知个中细节,但是也能猜到一二。 那日大女问他与式微相识的故事,又问了一句,式微的衣服在哪,他心下了然,这定是式微的意思,但还是哄着女儿道,放在那积稻之下。 此后数十载,每每崔叔永看着黄昏飞掠的鸿雁,总忍不住喃喃:“式微,式微,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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