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2.7w ※前文:《长乐》 (1) “这日子……靠谱吗?” 姚镇手里抖搂着一张刚从官驿木鸟里拆出来的大红纸,有点牙疼地说。 彼时正是太始五年,时值三月,江南故园,濛濛的杏花烟雨里,几个人或坐或站在顾帅亲手打理出的精致庭院中,正商讨一件大事。 曹春花下意识地瞥了眼长庚,杏眼一翻,对姚镇嗔道:“哎呀您怎么说话呢!这是什么日子,怎么能叫不靠谱呐?” 姚镇反应过来,立刻找补:“诶,失言失言!日子是好日子,可老话也说了,‘腊月不定亲,正月不娶亲’,咱能不能问问沈老爷子,再重新给卜算一天?” “他老人家说了,”小曹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学起了沈家老太爷,“今年无春,叫‘寡妇年’,不宜嫁娶。还有什么三六九不能选,要避开庚子年,今儿个冲了官星,后个儿又冲了财星什么的……哎呀我也不懂,反正呢,就是家破人亡没好事,只能等来年了。来年最好的日子,”他说着一努嘴,“喏,就在你手上了。” 姚镇又看一眼那大红纸,咋咋舌:“那这也太巧了,正月里犯太岁就不说了,还跟侯爷生辰撞了,就不能往后挪挪?” 曹春花叹了口气道:“算过啦,再往后的吉日,得等到下半年了。好好一桩婚事,拖了快两年,咱们等得起,新人等不起啊。” 姚镇也没辙了,又去看葛晨,葛晨很局促,不敢有意见,姚镇又只好问长庚:“那皇上的意思是……?” 今上——也就是太始帝李旻——的膝头摆着个斗大的笸箩,正在一片一片认真地挑拣茶叶。闻听姚镇询问,他头也没抬一下,只朝不远处廊檐的方向一偏下巴,笑道:“别问我,问他。” 他捧着的是今早和顾昀一起从后山茶园采回来的明前第一波春茶,本该捡着最嫩的芽尖掐,可是顾昀那手爪子习惯了拿割风刃削人脑袋,采个茶也辣手摧花,连梗带叶满满摘了一背篓。 眼下长庚只好一边心疼,一边返工,心疼得是那几棵秃了顶的茶树,让人莫名想起了好多年前,郭太守家那棵宛若被山羊啃秃了的银丹草——这都是沈易后来给他讲的。 顾昀近两年茶喝得多,但他对入口的绿叶子都很挑,喝也只爱喝四样:江南的碧螺春、蜀中的竹叶青、徽州的猴魁、闽州的茉莉花儿。 还必得是明前的。 哦,皇上亲手制的不算,那就是高沫,他也能当瑶池仙水喝下去,这是另话,也是为什么故园里屯着全天下顶好的贡茶,陛下还非要在自家后山开一片茶园的缘故。 长庚这会儿一边筛着茶叶,一边就琢磨起要多留些春茶出来。他想等夏天闽州的茉莉开得最好时,差个大雕运他几十株回来,亲自给这姓顾的事儿精炒两锅茉莉花茶。 所以说,顾昀这人真的很事儿。 自打大梁开始了沉烽静柝的太平日子,他就把从前那些没来得及附庸的风雅全给捡回来了。说要效仿先贤,非管水榭叫小兰亭,说那池塘是洗墨池,闲没事儿就跑去亭子里铺排开笔墨纸砚,烹茶煮酒,摆出好一副挥翰临池的架势。 结果长庚一天到晚也看不着他写几个字,上好的宣城紫毫就见天儿在墨里沤着,沤坏就扔,问他呢,又说是要学沈老爷子卖酒,多贱寡贵,囤积居奇。 害得长庚只好在徽州府递上来的各种奏表里,玩命地夸赞宣笔之精巧之好用,感觉自己离那“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荒淫国君也差得不多了。 话扯远了。 此时,顾昀正在廊下逗他的八哥。他缺德得很,跟鸟斗嘴,觉着不点名不道姓的不过瘾,还给那鸟取了个名儿,叫“沈不易”。 自打起了名字,他跟这鸟的感情似乎都不一样了,就连抽空到江南别庄采个茶也要巴巴带着,像亲儿子似的。 长庚把话头抛过来的时候,顾昀的鸟儿子正背对他,在撅着腚吃虫子。 顾昀扶着鸟架想了想道:“我觉得这日子挺好。生辰年年都过,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腾出来办个喜事,也是个新鲜热闹。再者说,奉函公近两年身子骨越来越不济,这事儿也确实不能再拖了。”说罢,他还在鸟屁股上弹了一指头,问,“不易,你觉着呢?” 沈不易鸟如其名,是真的很不易。它惊得一扑棱,踩着杠子跳转回来,仰头咽下一根小虫,嗉子咕噜几下,小嘴朝天叭叭吐出两个字:“准奏!” 于是,好好一个葛晨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一只鸟给定了下来。 太始五年的孟夏,京中有个喜讯不胫而走,大梁史上最年轻的灵枢院首座葛晨要成亲,娶得是蔡玢将军的小女儿,日子就定在来年的正月十六。 这日子选得魔性,据说是安定侯顾昀的发小兄弟、西南提督沈大人的亲爹给算的,赶得很寸,和侯爷的生辰是同一天,皇上竟也准了。 说到生辰,就不得不说,众所周知,太始年间的大梁是没有万寿节的,因为陛下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文武百官们很着急,蕃王属主们也很着急,虽然朝岁纳贡每年都在按部就班地依例而行,但群臣确实也需要一个能直接向君主表达自己虔心诚志的机会,为此连番上奏。 长庚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其实很想把这日子定在正月十六,暗戳戳地求个跟顾昀同月同日生,但他终究没真的色令智昏到这么丧心病狂的程度,最终还是择定了五月初二——即西洋联军正式请降之日——为国旦,咸令天下诸州⁽¹⁾,连着五月端阳一起,共休假七日,自此成为了举国上下皆翘首企盼的一段好时光。 话又扯远了。 葛院首的婚事,原本始于太始三年除夕夜里,奉函公向陛下提出的一个请求。⁽²⁾ 后来之所以拖了这么久,一则是因为蔡老夫人先前过世,儿女尚在孝期;二则因为自转年后的开春起,西边的吐蕃部落就有些不太平,与其邻国开战,频频向大梁求助,兵部也因此从中发现军事上的一处短板,灵枢院便开始在奉函公的主持下,加紧研究如何能将铁轨和停鸢台修上高原,以便更快捷地往高山上运送粮秣辎重,乃至运兵。就这么忙忙碌碌了一整年,葛晨也是真的无暇顾及终身大事。 高原作战不易,别的不提,单说补给就跟不上,常常打两日歇十日,因此这一仗打得缠缠绵绵,一直持续到了冬月。 这期间,沈易麾下的西南驻军前去增援过两回,何荣辉坐镇的西北驻军也去支援过一次,皆因补给问题难以为继,退回后方。再往后,气候一天比一天恶劣,紫流金烧不动,连鹰甲都飞不上去,对垒双方即便再不乐意,也只能鸣金收兵待明年。 然而,战事歇了,灵枢院却不敢歇。于是,在歌舞升平的大梁板图上,就有了这么一小块始终在枕戈待旦的处所。 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有天张奉函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堆满图纸的案头。 所幸那天葛晨正跟着他,沈易夫妇也恰在京中。陈轻絮冒着风雪赶过去,拿了差不多一捆银针,才把老头从赶赴黄泉的半路上给扎了回来。 而葛晨也是自那时起,正式接过了奉函公的位子。 之后,转眼就到了太始五年。正月过完,蔡家小辈守孝期满,趁各方都清闲,长庚做主,再次将葛晨的婚事提上日程,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说到这里,就又要插上几句。 蔡家军在中原腹地驻守几十载,是大梁境内除玄铁营外最强的一支战力,曾先后与两代顾家人一起挽狂澜于既倒,之后又同玄铁营一样,被打散整编进了新的各地驻军里。 蔡老将军虽在中原地界呆了大半辈子,可本人及其夫人却都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氏。他膝下兴旺,光儿子就有四个,到中年时还得了对龙凤胎,早在元和年间就已是三代同堂,足见当年那老皇帝说顾家人“杀孽重而不祥” 是纯属放屁。 蔡家男丁皆行伍,不愁没人接班,因此早在元年伊始,蔡老将军便向朝廷告了老,要解甲还乡。 一纸表文,上书“乞骸骨”,就这三个字,看得长庚差点当场掉下泪来,当即御笔亲批,赐下金银田庄,准了奏请。 而后,新皇独自对着案头朱笔枯坐了半宿,将那些并不遥远的峥嵘往事都统统回忆一遍,思及故人,又落得个满心怅然。 此后,蔡家举家迁回蜀地,过上了老不出蜀、田耕农织的闲适生活。一年后,蔡老夫人因病离世,幸而已落叶归根。 再说回喜事。 葛晨大婚的消息,令京中的有心之人各个摩拳擦掌,都想要借此机会好好表现一番,这其中当然是有缘故的。 这位葛院首虽年纪不大,履历却很不一般。他白丁出身,但极有天赋,早年间拜入前任院首名下,先做徒弟,后做养子,在战乱时节,大梁军中的大半军备皆出自他手,称得上是安邦定国之一大功臣。 而尤为重要的,是他自小便与皇上称兄道弟,是个玉牒之外的“皇亲国戚”,就连婚事都是陛下亲自给指的。 听闻,当年年后沈提督返回西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奉旨做媒,亲自携夫人跑了趟蔡家,换来了蔡家千金的庚帖。而沈老太爷钻研了一辈子玄学,后头的事自然也用不着别人,因此本朝嫁娶该有的礼法,除却下聘,从纳彩到问名乃至请期,几乎全让这爷俩给包了。 更有甚之,五月长假过后,皇帝名义上的义父,安定侯顾昀,还亲自以男家长辈的身份,带着葛晨去西南蔡家送聘礼,算是给足了这位大梁新贵的面子。 而明眼人都知道,这面子里有九成九是皇上的。 ——以上皆为市井闲话。 外人又能懂个球? 葛晨年幼失怙,身边最亲的三个人里,皇上不便满世界乱跑,奉函公病后不宜远行,曹春花是个同辈,着实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亲眷。而自个儿去登未来丈人家的门,未免寒碜,也只能由顾昀这位他正儿八经叫过几年十六叔的“长辈”随着同去。 家逢喜事,由安定侯代表皇上出面,真是半点毛病没有。 不过,顾昀此去蜀地,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办。说来叫人意外,本以为冰消雪融之后,吐蕃边境会重新开战,但眼看夏天过半,却始终没有动静,西南驻地那边也说未见异常,反倒是真的有点异常了。 顾帅以他戎马多年练就的敏锐嗅觉,嗅到了这其中一丝微妙的气息。 (2) 顾昀出门浪这一趟足有月余,等回来时已近七月,陛下早移驾去了景华园,因此他抵京后,连城门也没多看上一眼,下了长鸢就换马,一骑绝尘直奔了京西。 时至亥时,西郊行宫,皇上的起居殿里—— “这么说,蔡老对这个日子也没什么意见?”长庚坐在案牍之中,拿起今日里的最后一本折子,摊开来,问道。 “你都点头了,他还能有什么意见?再说这日子不好吗?大正月的,吉利、喜庆、祥瑞……我们这些当兵的,可没那么多讲究。” 顾昀此时已经沐浴过了,只穿了件精薄的中衣,正斜歪在美人榻上,捧着皇上赏的今夏第一杯茉莉香片往嘴里倒。 长庚折子看了三行,听见最后一句,忍不住撩了他一眼,笑笑:“这是家事,我说了不能算,还得人家自己乐意。沈老太爷原做过钦天监监正,按说我不该有疑虑,但老话确也有正月娶亲太岁压头的说法,所以我总是有点担心。况且你生辰……” 他欲言又止,顾昀反倒乐了:“我的事就不用提了,你就权当是让葛晨给我找个乐子。至于那什么太岁,你可知人家蔡姑娘是怎么说的?” 长庚抬头看他,挑眉询问。 顾昀一骨碌坐起来,把茶杯一放,清了清嗓子,操起一口不甚地道的蜀中方言学道:“怕个锤……咳,怕个撒子!哪个太岁敢在姑奶奶头上动土,板命迈?!”说完自己先“哈哈哈”地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滚倒在榻上。 长庚刚提笔画了一个圈,被他哈哈的手一抖,便带出个小尾巴,索性也不写了,搁下笔,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顾昀,等他笑完。 蔡家小姐长庚是见过的,出身骁勇,十来岁就跟着父兄们上过战场,也正是在江北水军与葛晨结识,的确可称巾帼,但人家好歹是个大家闺秀,断不会是顾昀编排的这个样子。 这货八成又是自己在那添油加醋,为得可能就是秀他那一口半生不熟的西南官话。 顾昀把自己笑躺下了,还在那说呢:“葛晨这后半辈子啊,哈哈哈,不好过!指定得是个‘耙耳朵’,哈哈哈哈……” 长庚心里就想,嗯,跟我一样。 顾昀笑够了,重新坐起来,见长庚正端着手一脸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又说:“哎陛下,你折子怎么不批了,别光听我扯淡啊,耽误正事。我可不挨这份骂。” 长庚便继续在心里想,得,这祸国妖姬还挺有自知之明。 顾昀笑得口干,端起茶杯咕咚两口,长庚绕过桌案,朝他走去:“一堆的请安折子,没什么好批的。你少喝点儿,喝多了睡不着。”说话就拿走了顾昀手里的杯子,坐到他身前。 顾昀顺从地笑笑,重新歪倒回去。 他方才一通撒欢,衣裳也滚乱了,却浑不在意,双手往脑后一枕,漫不经心地说:“不怕,有你的安神散。”想想,又拿脚尖勾了勾长庚,“或者,臣陪陛下活动活动筋骨?” 他一下子变得懒洋洋的,想是故意,长庚回头和他对望,视线又不由自主地从那敞开的领口蜿蜒进去,笑得有些无奈:“朕明早还有朝会……” 顾昀长眉一挑,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继而又一笑,拿弯弯的眼角往皇上心尖上勾:“无妨,我叫陛下起床。”便立刻叫眼前这位现成的大梁首席“耙耳朵”败下阵来。 长庚笑叹着站起,拢拢衣襟,朝他一伸手道:“那走吧,爱卿。” “子熹,你此去蜀中,可曾到哪里游玩过?” ——途径武隆,去桃源转了转。 “怎么这时节,还有桃花开吗?” ——没了,我心里开着呢。 “哈?你可真是……听说,还去了趟西北?是因为杏花也开着吗?” ——嗯,开得可好了,陛下消息灵通。 “我可不是故意打探你行踪,你前脚刚在西北落地,都护府的奏报后脚就送到我这儿来了……” ——我知道。 “可是驻军那边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你放心。我就是去找老何聊聊他之前进藏打仗的事。老何那二愣子你也知道,跟他写信说不清楚。 “何将军要是知道你背地里这么寒碜他,明年肯定不给你送瓜了。” ——那我可真是谢谢他了。 “阿晨的婚事,跟蔡家那边全都敲定了吧?” ——嗯,定了。哦对,还有个茬儿忘了跟你提,蔡姑娘打算中秋过完就进京筹备婚事,所有仪程都在这边走,蔡家那头就等回门的时候再说。蔡老在北疆战场受的伤落了病根,身体也不大行了,约莫是不能跟过来,所以蔡小姐提了个要求,想让葛晨亲自开着铁轨车去接她,就当是上门迎亲了。 “哈哈,这姑娘还挺有意思。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蜀道艰难,山路至今没能打通,蒸汽铁轨车最远只能到剑门关,再辗转,这一去一回也得好些时日。何必那么麻烦呢,干脆叫阿晨开架大雕去接人,快且省力,你说好不好?” ——可别介,我的陛下,臣是真怕了那玩意儿了!统共坐过两回,两回都掉下来,你还想让葛晨开,婚结不结了?搞不好红事变白事…… “闭嘴,你怎么还是那么会聊天呢?这事儿我明天就去跟阿晨说,给他开个接亲的专列,行了吧?” …… 长庚拖着顾昀的手,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穿过重重幔帐,走往寝室。 景华园重建时,他几乎摒去了所有元和先帝留下的奢靡痕迹,惟有这条挂满了柔软幔帐的走廊,被原封不动地留下来。 他少年时旅居江南,曾见过一种千工床,多是用作新嫁娘的嫁妆。虽只是床,却有廊有窗,一层叠着一层,像是在俗世之间独辟出的一方须弥芥子。 据说最精巧的工匠,可以在一张床上雕出一个人的一生。 长庚每次走在这里,便总会想起那样的一张床,他想象着大红喜帐在自己身后一层层落下,而他与顾昀比着肩,一步步走向床的最深处。 那里红烛高悬,隔绝了所有尘嚣,无父无子,无君无臣,无天无地,只有无尽的风月缠绵与情丝缱绻。 中秋后两日,八月十七的大清早,葛晨在打鼻儿的桂花香里,在张奉函的殷殷注视下,开着由皇上钦赐、灵枢院众弟兄为他专门打造的迎亲小火车,再次踏上了进川的路。 ——虽说只是卸了几节车厢好跑得更快,但总归是个心意不是? 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奉函公那段时日身子骨格外硬朗,送走了葛晨,还专程到安定侯府坐了半晌,尝了皇上亲手炒的茶,和顾昀聊了聊高原军械的使用,还跟沈不易逗了两句嘴,这才红光满面地回家。 半月后的一天,皇上早早下了朝会,回到侯府,准备和顾昀一道去蒸汽铁轨站看葛晨的……唔,是去给葛晨接站。 二人没打算乘车或是骑马,只扮做这四九城里最寻常的两个布衣,再带上个霍郸,也就齐活了。 出门前,顾昀在院子里喊了两嗓子“老霍”,没人应,他便自己溜达着去找。 霍郸的房门虚掩着,轻轻推一把就开,顾昀探头进去,只见老霍正抱着他那把割风刃,坐在向阳的窗子底下打盹。他想了想,又悄没声地退出来,回了自己住处。 长庚刚一迈出门槛就撞上他,遂问:“霍伯呢?” 顾昀:“不带他玩了,咱们自己走。” 长庚想问是不是病了,但又想起刚下朝回来时,还听见霍统领在后院指挥着家将们铿铿锵锵地操练,心说不能够,也就没再多问,又转身回屋去拿了些东西。 顾昀看着他从床头摸出一把玄铁短刀别在小腿上,又从柜橱里翻出个崭新的云盘腕扣戴在了袍袖底下。 这早就不是当年那种冷冰冰硬邦邦的玄铁片子了,而是由一种特殊的金属丝编就,又轻又薄,且防刀剑,还能藏下更多的暗器——只是皇上的这个腕扣里,始终就放着两把袖中丝。 “陛下这是怕臣拳脚生疏了,护不了驾?” 顾昀倚着门框,摸了摸鼻头,长庚路过他时站了一下,笑着抓过他的手腕,将人拽走:“怎会,是怕拖累了你。” (3) “老霍以前从来不歇晌的。” 顾昀走出侯府的后门时,忽然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长庚“嗯”了一声,听懂了:“霍伯也五十多了,去年才过的整寿。”他比顾昀快了几步,一下了台阶便站住脚,等顾昀跟上来。 顾昀问:“老谭,谭鸿飞,你还记得吗?”长庚点了下头,顾昀继续说,“他跟老霍还是同年兵,”他顿了顿,笑起来,“等我到了老霍这岁数,也能每天靠着窗根儿晒晒太阳,眯上一觉,就挺好。” 走出几步,他又补充道:“我们这些当兵的,最没什么讲究了!” 长庚仍是懒得理他最后那句,只道:“年底等沈卿一家回来,还得叫他夫人多跑几趟。王伯这两年有点糊涂了,不知你发现没有,前些天差点都没认出我来。还有马婆婆,冬天洗完衣裳把水泼在脚边,结果就摔了,到现在也不大能走路,本想叫她家人接她回去,可她不肯,说放心不下你……” 长庚说着说着也笑起来:“毕竟是跟过长公主的嬷嬷,看着你长大的,我便叫她留下将养了。太医院一直都在给他们开方子,可也不知怎么,我总是更相信陈姑娘些……” 陛下絮絮叨叨如沈易,整个侯府都在他心里头装着,顾昀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听,竟也一点不觉得烦。 这几年皇上不常宿在宫里,侯府周围总是布满乔装的侍卫,放眼整个京城,没有比这更严密的所在,因此就连家将都还是从前的那一拨,里里外外,再没添过几个新人。 王伯老了,霍郸也老了,而人皆会如此。再硬的骨头,或早或晚,也总有向年岁俯首的那一天,但比起在战场上吃了一辈子黄土的,或是早早就马革裹尸的,又不知强了多少——就像顾昀当年总以为的他自己——如此一想,倒也释然了。 葛晨的车午后方到,长庚和顾昀两个人,四条腿,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沿着官道一路走去了蒸汽铁轨站。 天气高朗,头顶是晌午之前最暖和的一片秋阳,两人被晒了一身的薄汗。备冬的时节,街市熙攘,行人如鲫,顾昀一路东看看西看看,溜达得很开心,有点像当初逛雁子集的那个“沈十六”,好在不聋也不瞎,长庚也不用怕他走丢了。 时辰尚早,月台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负责打旗扳道的小灵枢值守。蔡家接站的车马还未到,反而是皇帝先来了,这可称天下独一份的荣宠,倒并非是给葛晨一个人的。 因为常年被紫流金燃烧的蒸汽浸染,车站里的温度总是比外头高些,月台旁边用篱笆圈着棵很有年头的老树,是之前修建时刻意留下的,到了这时节,仍是枝叶如盖。 顾昀信步走到树下,从长庚的角度,就只能看见他猫腰去打量树根处的什么东西,然后一伸手,把那玩意摘了下来。 长庚心想这货该不会是摘了把狗尿苔吧?做什么用?炒着吃?正纳闷,就见顾昀转身朝自己招了招手。 长庚好奇地走过去,刚想问,顾昀突然从背后举出个白毛团子,对着他就是一口仙气。于是,堂堂的九五之尊,就在这光天化日底下,被朵蒲公英糊了一脸。 长庚猝不及防地一闭眼,就听那狗胆包天的混蛋的笑声响彻了整个站台。 蔡家在京中还有府邸,如今是用作家中几位少将军回京时暂住。蔡小将军为了妹子的婚事,特请回了趟京城,刚带着蔡府的人丁车马赶到车站,离老远就听见了顾帅那张狂豪迈的笑声。 而葛晨的蒸汽小火车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驶进了站台。 它拉着悠长的汽笛,像在与顾昀唱和。出发时挂满车身的红绸子早被风割得破破烂烂,只剩下一堆破布条在东一根西一根地迎风招展,风尘仆仆,却又喜气洋洋。 蔡姑娘此行带的人不多,一个乳母,四个丫头,五六个家院,拢共坐不满半截车厢,剩下的几乎全是嫁妆,是实打实的厚嫁,可见蔡老将军对爱女的爱重。 在这些陪嫁里,就有一张长庚曾见过的那种千工床,上好的四川金丝楠木,工艺虽不及江南精巧,雕刻镂花却很有蜀地特色。 蔡府下人把那床抬下车的时候,长庚看得有些出神,直到蔡小将军带着妹子过来见礼,他方才被一声清凌凌的“陛下”给唤了回来 蔡姑娘一身干净利落的穿着,眉宇间有几分英气,和她的孪生哥哥很像。 长庚上一次见她还是隆安九年,在江北大营,钟老的灵堂里。那时边关战事吃紧,蔡家军全在北疆冲锋陷阵,只能由她代表着父兄们前来尽一尽哀思。 长庚记得她那时应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往兵营里那么一站,便叫往来的军士们都想要偷偷瞄上两眼。转眼几年过去了,模样倒没怎么变,只是平添几许风韵。 兄妹俩谢过了皇上的恩,又问了侯爷的安,彼此寒暄几句。 顾昀问:“该来的都来了?” 蔡姑娘说:“都来了。” 顾昀一点头,又冷不防地来了句:“稻花村的点心好吃吗?” ⁽³⁾ 蔡姑娘立时懂了,眼中闪过微末的羞赧,继而大方笑开:“我不常吃这些。但阿晨送的,什么都好。”她在她兄长茫然的瞪视下,看向长庚,眼里亮晶晶地说,“我最喜欢吃芸豆卷了,以后要他天天都买给我吃。” 长庚被她逗笑了,此刻他不是个帝王,而是个亲近的兄长,他笑着颔首:“好,我替阿晨答应你。敢落下一天你都来找我,我叫顾帅收拾他。” 葛晨一直没敢露面,直到蔡家兄妹离开,车马人声都已无踪影,才有个浑圆的脑袋从铁轨车的头节车窗里小心翼翼地探出来,谨慎张望,末了,小声地朝站台上问了句:“阿月他们都走了?” ——蔡小姐闺名唤作萝月,她哥哥叫松云。 顾昀嘀咕:“这完蛋玩意,”然后一指他,命令道,“下来!” 葛晨的脑袋倏地缩回去,片刻后,车厢门打开,人跳下来,蹭上前打招呼:“陛下,侯爷!” 长庚负手看着他笑:“都听见了?” 葛晨挠头,“嘿嘿”两声:“听见了。” 长庚:“天天都买,可别忘了。” 顾昀在旁边给皇上溜缝儿:“别忘了,不然我可军法处置。” 葛晨忙不迭地:“不敢不敢,小弟遵旨!一定遵旨!” 见他一脸傻乐,长庚的笑里也带上了喜色,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谁能想到呢,当年那个坐在自家的断壁残垣里哭爹娘的小胖子,如今竟开着亲手造的蒸汽铁轨车,翻山越岭,几乎跨过整个大梁,接回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几日后,正在北大营当职的几位曾在蔡老麾下出生入死过的将官,在望南楼设宴,给蔡家兄妹接风洗尘,并邀请了顾帅。 顾昀现在最爱凑这些热闹,欣然应邀,临出门时还不忘大方地拎上了两坛子沈府佳酿。 朝廷近来事忙,皇上或宿在宫里,或夜半方归,也着实顾不上他。去年一个寒冬,几场瑞雪,北方粮仓大丰收,可南方却受了影响,秧苗果树鱼虾都冻死大半,收成无多,因此民生物资的南北调配比之往年就紧迫了许多。 同时,秋闱开始放榜,灵枢院的高原军备制造也有了些进展,各州府的折子雪片似的飞进京,户部、礼部和兵部的官员都好像在御书房里生了根,长庚就觉着自己每天低头抬头,看到的总是那么几位。 这一晚,他又是忙到深夜,方才摆驾离宫回了自己家。龙撵行到侯府前的大路时,刚好和安定侯的车驾走了个顶头碰,两人索性一起下了车,相视而笑时,竟有了种许久未见的错觉。 而后,从安定侯的车里,又跟下来一位。 侯爷外出吃酒,吃完还带回一个,长庚有点稀奇,定睛看了看,来人一身短打,身量挺拔,高高束着发,像是蔡松云。 长庚站着未动,等对方先开口,不料“蔡小将军”走到他面前,竟是落落大方地福了一礼,道了声“陛下万安”,倒叫长庚惊讶了:“蔡姑娘?” (4) 时和岁丰的日子总是过得更快些。日光弹指过,花影坐前移,就这么一天天的,转眼便进入了下一个年头。 这个正月,皇城根儿下有喜事。 今上想是格外重视葛晨这个外姓兄弟,年前就特地着人将京里好好装点了一番,精致的大红灯笼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挂满了所有的树梢和房檐,错错落落,从九门直到皇宫,放眼望去,漫天的大红云霞,映得一整个京城都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此外,陛下还下旨重开了云梦大观,广邀名角献艺,预备从除夕至元宵,上演歌舞百戏。二十只红头鸢上,皆设临时哨,置鹰甲、千里眼于其上,由禁军和京兆府轮流差人当值,防外敌偷袭,防暴乱,防斗殴,防火,防盗贼,防挤踏……事无巨细,不一而足。且自此以后,不只于年节,任何时候,无论本土异邦,散乐南署,经京兆府准许,皆可在此登台。天下百姓,不分贵贱,只肖花一两个铜子儿,便能凭票入内观赏。 这道诏令下了不足半月,大小各类演出就已然排到了三月,一时间竟叫人趋之若鹜,一票难求,各地方纷纷效仿,更由此催生了一个行当,专门帮人排队买票,或是自己个儿囤票再倒手的,从中挣些牛毛小利,时人戏称“牛贩子”。 而太始六年的热闹,便是从这些“牛贩子”开始的。 正月初一,阖宫欢宴,天子与诸皇亲、各国来使以及朝中重臣们齐聚一堂,举杯共祝新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宴毕,长庚还得在宫里呆一阵,祈福,祭祖,接受贺岁与朝拜,饶是这几年繁文缛节削减了许多,但该走的一些过场总是不能省,这么一比,顾昀倒真是个吃闲饭的了。 闲人顾大帅耐不住寂寞,拉着在京的另一位闲人沈提督一道上街找乐子。 傍晚刚下过一场雪,街面上厚厚积了一层,红灯照着白雪,分外明艳,天上不时绽开焰火,端的是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沈易被映了满眼的红,看着街两边酒楼林立,声色琳琅,不禁对顾昀感慨:“子熹啊,这两年,大梁是眼见的繁华起来了。你听那起鸢楼上唱的曲儿,隔着三条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跟着一起醉生梦死了,可咱们刀枪入库,心里竟也没有半点不踏实,倒像是合该如此。” 顾昀慢悠悠地往前溜达:“曲儿还是从前的那个曲儿,不一样了的是时宜。从前唱是亡国曲,现在唱就是盛世歌了。” 沈易听了笑道:“挺好,也是没白忙。哎,咱俩要不要也去云梦大观瞧瞧,看能不能捡着两张票,好些年没上去过了,还真挺想。” 顾昀没置可否,便是答应了。 于是,两人一起到起鸢楼下问了一嘴,票果然早卖光了,正想离开时,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几个“牛贩子”,将他二人拦下,掏出一叠票来,七嘴八舌地兜售。 拼缝儿这个行当虽然不地道,却也一直是民不举官不纠,顾昀堂堂一个侯爷,犯不着吃饱了撑的管闲事,拨开人就要走,可偏生不巧遇到了一群浑的。 眼前的这几位想是比顾昀从前还瞎,见吐沫星子飞了半天,那俩白净书生却不为所动,便打算强买强卖,意意思思地动起手来——红头鸢在上,不敢大打,只能推推搡搡,拉拉扯扯。 可惜二位将军没带着亲卫,遇事只能靠自己。 顾帅何时受过这等鸟气,抬脚便撂倒了其中一个,沈易是真怕他把人给踢死了,赶紧去拦,就这么一错手的功夫,反倒被那剩下的几人给团团围住,脱身不得,直至巡逻的差人赶到。有沈易横在中间,顾昀连根毛都没让人碰着,只是在拉拽间摔了腰上的玉佩,眼瞅着碎成八瓣,无力回天。 结果,就连沈提督也没能想到,就这么小小的一块玉,直接捅穿了顾帅的肺管子。 当晚,安定侯亲自驾临京兆府,倒没怎么发火,光是冷着一张小白脸,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上,便吓得京兆府尹活活短了十年寿。 古今王侯,仗势欺人者众,可顾家世袭几代,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家风。顾昀头一次干这种事,竟也驾轻就熟,只道那玉是皇上所赐,摔了便是欺君,上刻的“安定”二字是为表他顾家满门不世之功,平常只敢搁在祖宗牌位前供着,只有大节庆时才舍得佩在身上,云云,扯了一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闲淡,只差没逼着京兆尹亲手去城中逮“牛贩子”了,沈易劝他不住,只好跟在旁边装死。 按官制,京兆尹其实不必听命于顾昀,但他得罪不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安定侯。况且他在这个位置,消息总是比旁人要灵通些—— 听闻陛下前两日摆驾北行宫过年,恰赶上温泉别院的排水出问题,一觉醒来,水漫了金山,连龙床都给泡进去半截。查来查去,说是渗排的涵洞塌了一处,一时半会修不好,皇上也无甚办法,只好又起驾回了城里。 要问这事跟安定侯有什么关系?废话,顾昀当然也在。 这一出本来就有点开年不顺的意思,今日侯爷又摔了玉,俩事儿搁在一块,换作谁心情想必都不能太好。 幸而京兆府尹是个机灵人,这些年皇粮没有白吃,即刻差人抓回了那几个生事的“牛贩子”,当堂打了通板子给侯爷出气,还许诺即日就派出两班皂隶,专门整治这些个歪门邪道。 如此这般,方把这尊大佛请走。 按说这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根本上不了天听,但顾昀鲜少这么有失分寸,便让一些人自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迫不及待要去皇上耳边吹风试探。 没办法,这世上就是有人不信邪,不信这对分握着皇权与军权的义父子,感情真能深到多年如一日地穿一条裤子。 只可惜,长庚的反应叫他们失望了。陛下听说顾帅在京兆府里耍的那一通威风后,非但不觉他小题大做,反而还认真思考起来,认为此举大有裨益。 皇上的原话是:“今日是戏票,明日便可以是蒸汽铁轨票、飞鸢票,到最后,各行各业,乃至穿衣吃饭、求医问药,皆会如此,岂非乱了行市?难道要我大梁百姓花钱也买不到自己想买的东西,还得反过来求这些投机取巧之人不成?” 末了,他还总结说:“顾帅做得对。”随即,便命中书省拟了政令,下发各州、府、县,重点整饬商行、牙纪,严令杜绝其与“牛贩子”勾结,并着京兆府加派一班民壮,代替监市,重点打击起鸢楼附近的“牛贩子”,另着当值禁军遇事协助,如有暴力抗法者,即刻下狱,严惩不贷。 及至上元,不过半月,京中的“牛贩子”几乎绝迹,而那些随红头鸢飘荡在帝都上空,或是往来在街角巷陌巡视的森严守卫,又不知吓退了几多暗中窥伺的眼睛。 (5) 时间来到正月十六这一日,安定侯的寿辰,也是葛晨完婚的正日子。 往年皇上都是在北行宫给侯爷庆生的,可是今年不行了。倒不是因为葛晨的事,而是听说温泉别院的渠沟到如今还在汩汩往外冒着水,修涵洞的时候又多塌了一处,想必得等到开春之后大修了。 顾昀的意思是等晚一点,在侯府随便摆一桌家常菜,请几个特别要好的北大营兄弟过来吃吃酒,意思意思就成了。 想来大多数人都是要去张府参加喜宴的,他身份摆在那,但凡稍一张罗便成了抢风头,自是不妥。他往后还有那么多生辰好过,不差这一回。 再说蔡玢老将军思度了几个月,实在舍不得爱女远嫁——当然也是在张奉函两天一只木鸟的撺掇下——到底还是佝偻着他那再也直不动的老腰,向西南驻地借了一架大雕,领着蔡小姐的一众姑姨娘舅叔伯婶娘齐齐飞抵京城。 于是,咱们再把话说回葛晨。 当日,吉时一到,这位新郎官便迫不及待地跨上高头大马,领着接亲队伍自张府出发,浩浩荡荡地直奔了蔡家。 成亲自古就叫“小登科”,新郎在这一日可以大大方方地披红挂彩,招摇过市,只恨能看见他的人不多。 葛晨一行人刚敲锣打鼓地到了蔡府门口,大门便从里面应声而开。 伴着门里一声吆喝,成串儿的大红炮仗从门楼上抖落,自高高的台阶蜿蜒而下,争先恐后、噼里啪啦地炸响。碎红纷飞,宛若下了场漫天红雨,傧相就踏着这一地的红火,将葛晨和他的接亲客们一齐领进了门。 有句话说得好,叫“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虽是指气候,但用来形容大梁各地迥异的风俗也十分得当。蜀地环山,林密谷深,受中原影响不多,因此留有许多独特的习俗,连今日的喜娘都是蔡家特意从当地请过来的。 葛晨被众人簇拥着绕过影壁,就看到面前通往正厅的那条路上,纵横交错地摆了七、八张八仙桌子,桌上有酒有糖,每张桌子后头都站着人,男女老少皆有,也不知都是蔡家的什么亲眷,正都一脸笑盈盈地看着他。 葛晨头一回成亲——这话是不大对,但确确实实是头一回——实在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好在喜娘及时上前迎客,殷勤地引着这位新郎官和他的一众兄弟们到了头一张桌前。 “这是咱们家乡的规矩,进门接亲要行拦门礼⁽⁴⁾,”她笑眯眯地解释,“就是对歌。对得好了才能放你们过去,对得若不好——”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有意省了下面的话——其实也不必多说的,是个人就懂。那八仙桌后站着的小姑娘心领神会地开了嗓,声音婉转清亮,行云流水般地唱念起来: “鲁班造下千重门,昔日来往任客行,今日迎亲到此处,一门拦路君须停。敢问诸位官人,今日来在蔡府迎娶小姐,有无三媒六证?走得是水路还是旱路?路上景致如何?” 葛晨听完就傻了,大张着嘴巴愣在当场,心想这我哪儿接得上啊! 正这时,曹春花犹如天降,拨开几个奔在最前头的灵枢院小辈,从人群里挤出来,将葛晨往身边一扒拉,高声道:“我来!” 他连个磕绊也没打,清了清嗓子张口就唱,调门竟没比对面的姑娘差多少:“自古金童配玉女,佳偶天成结良缘。天子王侯做媒,山川日月为证。不从水路走,不从旱路来,手把天门两扇开,身披云雾下瑶台,只把贵府千金娶,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望诸位高抬贵手,放我们过来?”唱完还给了葛晨一肘子,小声道,“快,赏!” 葛晨方才回过味来,慌忙从喜服里掏出利是,往曹春花手里塞,曹春花一缩手,挤着牙缝道:“给我做什么,给对面!” 葛晨这才“哦哦”两声,双手把那红纸包递给了桌子那头已经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姑娘,小姑娘端起一杯温在注子里的酒,往小曹面前一递:“官人对得好,很有我们家乡的味道!请满饮此杯,祝福新人此生和睦,长长久久。”说着朝喜娘点点头,往旁边挪了一步。 葛晨有点不好意思,想替小曹喝了,曹春花挥开他的手,接过酒杯一仰脖喝净,小声嗔道:“用你?那还要我干什么!” 葛晨在四下嘈杂的喝彩起哄声里,看着眼前这位“青梅竹马”——小曹自己是这么说的——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无以言表。 曹春花豪迈地一挽袖子:“走,下一桌!” 他就这么一马当先地扯开嗓子,披荆斩棘也似,摆平了蔡家所有的拦门客,率领着接亲的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到了蔡府的正厅前。 葛晨还不忘抽了个空子偷偷问:“你啥时候学会唱山歌了?” 曹春花朝他一挤眼,有点怒其不争:“你傻呀!当初咱哥俩一起在南边的大山里头钻地洞,那里的寨子天天唱,是你笨,学不会……” 葛晨听得一头雾水,他当时心思全在寻找土匪老窝上,根本没这三头六臂的本事,压根不记得还有这码事。然而此时也不容他多想,因为蔡老将军正在自家长女的搀扶下,站在正房门口,一脸和蔼又慈爱地冲着他笑。 岳丈在上,葛晨腿肚子登时发软,连牙齿都打起架来,他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却是见蔡老的拐杖轻轻点了点地,跟着,一旁领路的喜娘便一声张罗。 两侧厢房的门应声而开,十来个穿着同样大红喜服的女孩子涌出来,个个油纸伞遮面,笑嘻嘻地在门口凑成了一堆。 曹春花惊了,问葛晨:“这这这这都是她们家亲戚?” 葛晨也是两眼发直,喃喃:“听、听阿月说,她光表妹就有八个……” 曹春花咽了下口水:“该不会是让咱们把新娘子找出来吧,我天呐,这怎么找?” 葛晨连话都没了,只剩一脸空白。 这时候,就在他们身后的众傧里,突然伸出一条胳膊,一勾曹春花肩头,将人拉了过去,与他附耳几句。那胳膊的主人是个脸生的青年,在场的人里除了曹春花外,似乎无人认得他,也只有在小曹这个位置上,才能真切地看到他的耳垂上有一枚朱砂小痣。 二人嘀咕完,曹春花再回来时,就仿佛有了天大的底气。他方才唱了半天的歌,嗓子这会有点哑,却不妨碍他那两片灵巧的嘴皮子。 “我比阿晨大半岁,斗胆叫一声弟妹,”他冲着廊檐下那一群窈窕多姿的纸伞道,“听闻圣上有口谕,命我兄弟每日都买稻花村的点心给你吃。可我兄弟也不知你爱吃的是哪一口,特叫我帮着问问,我呢,就在这把名字给你报一下,若是听着你爱吃的,别藏着掖着,想个办法让咱们知道!” 说罢,他运一运气便开了口,连珠似的报出一串糕点名,宅院里顿时被他说得甜香四溢:“枣泥酥!绿豆糕!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太师饼!蚂蚁上树!枣花糕!蛋黄蟹!山楂酥饼!芸豆卷儿——” 他每说出一样,面前那一堆晃得人眼晕的纸伞里,就会有那么一两把动一动、抖一抖,好像是在故意逗着他们,直到他说出了“芸豆卷”,才见其中一把伞忽然颤了几下,仿佛是背后的女孩子不小心笑了出来,而后,那伞又轻轻地转了半圈。 葛晨眼睛登时亮了:“就是她!”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簇拥着被选出来的新娘回去上妆,久等不至。新郎的傧相们一齐呼喝着催妆,那个方才给曹春花出主意的青年还当场提笔作了催妆诗一首,方见得蔡老将军送女儿出了绣房。 又一个吉时到,鼓乐爆竹齐鸣,欢声笑语自朱墙碧瓦间满溢,蔡小将军用他那还不太厚实的、扛过弓扛过箭、扛过大梁一角江山的背,背起自家妹妹上了花轿。 这是承平盛世里的欢天喜地,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6) 民间老话总是饱含着智慧,正月里娶亲的确不是件容易事,旁的不说,首先就一个字——冷。 张奉函家里房宅虽大,走得却是个极简风格——极其简陋——比之早年荒到闹鬼的安定侯府都不遑多让。 也难为这爷俩,心思都不在这上头,这么多年了,就一直凑合住着,直到葛晨要成亲,才终于舍得下工夫修整了一翻。饶是如此,与其他高门大户相比,仍是相形见绌。 然而,今日宾客迎门,高朋满座,老头儿为了待客,特地把他那几十年都没进过生人的三进院落里所有的空屋都给倒腾了出来,能打通的打通,不能打通的就做了包间,挂上厚棉门帘,地火里烧起噼啪作响的热炭,灶上请来望南楼的大师傅热火朝天地忙活,珍馐美味一道接着一道,竟是将这素日冷清的宅院里最后的一点寒气都给驱走了。 戌时已过,新人拜了堂,进洞房,张奉函揣着手,站在那间只容贵客的偏厅门口,含笑捻着胡子,看天上又陆陆续续飘起的雪花。 长庚的声音从门帘缝里钻出来:“奉函公,您老站在外头做什么呢?天冷,快进来!” 张奉函撩起门帘走回去,笑呵呵道:“陛下,老臣高兴啊!” 长庚笑道:“知道您老高兴,可也不能就这么冻着啊,今天这大喜日子,我可不想叫太医院来给您瞧病。阿晨等会就出来敬酒了,您老别着急,踏实坐着。” “哎,哎!”张奉函应和着坐下,又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顾帅呢?” “他回侯府了,今日不是生辰么,家里还有几个玄铁营的旧部弟兄等着跟他一起喝酒。他托我给您老道声恭喜,这边就先少陪了。” 奉函公恍然,一拍脑门想起来:“这这这——老朽真是糊涂了。近来光顾着办喜事儿,都忘了这一茬。唉,要不是这婚事拖得太久,我是断不能同意选在今日的,皇上能拨冗赏光,是给了我和阿晨天大的面子,可委屈顾帅啦!” 老头儿说得真心实意,把个长庚都听笑了:“哈哈哈,您老想什么呢,他可委屈不着!之前跟着阿晨去接亲,也不知在蔡家看了多少热闹,回来之后乐得跟什么一样,比自己成亲还起劲——”长庚说完这句觉得不太对,笑了声,又往回找补,“从前打胜仗也没见这么得意过。” 三十多岁的人了,孩子似的。 他一想起顾昀跟自己讲小曹和人对歌时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就觉得幼稚这毛病八成会传染,要不怎么就连他也跟着一块得意起来了呢? 此时,洞房里的仪程已经过半,撒了帐,坐了床,只等着新郎官揭盖头。 蔡小姐的乳母带着陪嫁来的四个丫头,捧着金银彩果与合卺酒,端着喜秤盘子,侍立在一旁。 喜娘刚要念喜歌,忽听乳母笑着吩咐其中两个丫头道:“呀,小姐待会要换的喜服和头面都忘了拿进来,你们快去取一下!” 那两个丫头脆生生应了,匆匆往外走,她又在后面叮嘱:“记得把门关好,掀盖头的时候可不能叫外人瞧见了!” 房门“吱呀”一声阖上,室内陡然安静下来,一点动静都没了,外面的欢笑喜乐突然变得与这里无关,似乎成了两个世界。 喜娘没有动静,乳母也没再说话,葛晨有些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觉得气氛变了。他想可能是自己今天已经被折腾得晕菜了,便闭了一下眼,等再睁开时,却依旧如此。 他下意识地抬眼瞟了下天花板,好像透过那里看到了天上积饱水的云,和其中隐而欲发的雷。 接着,乳母身后一个丫头动了,她动作迅疾,几乎两步就到了葛晨身边,一手扣住他,一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叫他发不出一点声来。而这整间室内的几个人里,却没一个出手阻拦。 这丫头力气奇大,饶是葛晨这么个人高马大的壮小伙子都挣不脱她,那堆在身上的厚重喜服,还有胸前挂着的红花彩绸,此刻都成了束缚,葛晨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惊惧,但并未太过慌张。 蔡小姐的乳母已然换了副面孔,与先前那个抹着眼泪跟在喜轿后头的中年仆妇判若两人。她示意剩下的那个丫头看住房门,然后,对盖头底下的新娘子道:“等会趁敬酒的机会动手,如何?这府里有咱们的人,到时会接应你。” 新娘问:“顾昀呢?” 乳母道:“已经回安定侯府了。” “确定走了?” “外面的人看着他进的门。” 边上那个一整天都在弯眉笑眼,颊边还挂着两个喜气梨涡的喜娘此时也没了表情,垂下眼睛,一脸冷漠地看着她们。 葛晨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唔唔” 挣扎两下,声音又被钳制着他的人给闷了回去。 他终于慌了。 然而,就在两套喜服交叠压住的衣襟底下,有只温热柔软的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在他的手上轻轻握了一下。 葛晨那颗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脏,又这么没来由地落了回去。 突然,门被从外面叩了几下,蔡松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阿月,你们好了没有,爹催着去敬酒呢。” 守门的丫头神情漠然,说出来的话却欢喜又雀跃:“早着呢少爷!刚喝了合卺酒,小姐还得重新梳妆呢!” 蔡松云道:“快着点,待会闹洞房的都要来了。皇上还在,别叫他久等。” “哎!知道啦!” 门外的脚步声走远,新娘忽然开口问:“你确定待会就动手?今天人这么多,即便安定侯不在,也有其他人护驾,光是蔡家的几个儿子就很难对付,你有多大把握?” 乳母似乎有些着急:“虽不是上佳时机,但也难得了!那狗皇帝父子情深,天天和顾昀绑在一起,哪有别的机会?原想趁着他们梁人过年给他添点堵的,结果这几天突然开始抓什么‘牛贩子’,起鸢楼下到处都是官兵,根本下不了手。今日便今日了,叫贡布配合你,他们投鼠忌器,未必不能成事。” 她所说的贡布,大约就是那位喜娘了。 盖头底下的人闻言,笑了笑,用闲聊似的口吻问了句:“那咱们怎么办,你不怕死?” “死?为部落效力,只求功成,谁还总想着留条命回去?” “为什么不?活着不好吗?” “你怎么回事,你怕了?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懂吗?” “没有,只是问问。”新娘顿了顿,又道,“他怎么办?” 她是说葛晨,乳母冷冷回答:“他会碍事,不能让他出去。你快些梳妆,等下去敬酒,给他找个借口,人留着我们解决。” 说话间,葛晨就已被她的人给五花大绑了起来,塞住嘴,蒙上被子,扔进了后面的大红喜帐里。 房门突然被再次敲响,这回传来的是一个持重温和的青年声音,那人笑道:“蔡卿,阿晨,快开门,朕来闹洞房了。” 屋子里的人都有些出乎意料,彼此对视了片刻,谁也不懂这位皇上怎么这么无聊,居然还会上赶着给自己找乐子。 但那的确就是长庚的声音,新娘听出来了,被藏起的葛晨也听出来了。 乳母低声问:“是他?” 红盖头点了点,半晌没出声的喜娘应了句:“陛下稍等,这就来。” 乳母登时大喜,只觉等了许久的机会竟是自己送上门了,一时间心潮暗涌,也顾不上思考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诡谲之处,回身就拿过桌上的那杆喜秤,轻轻从两端一拉—— 秤头之下,竟藏着一把刀。 然后,她便蓄势待发地一挥手,门旁的丫头会意,从里面开了门。 冬夜的冷风卷进来,还夹着几粒碎雪,有道绛红织金的衣摆从门槛上拂过,上绣的那些团龙爪子大张着,几欲抓向地面。 “怎么这么慢?朕等不及了,亲自过来看看……” 跟着他话音一起落地的,是一杆喜秤的空壳子,那清脆的“咣啷”一声就像一道号令,叫这一处的所有人闻声齐动。 来人眼前寒芒一闪,就见一把雪亮的长刀朝自己直直劈了过来,然他站定脚步,动也未动,就好像不怕死一样,坦然负手迎向那当空袭来的凶器。 同一时刻,端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忽地跃起,连盖头也没摘,便准准地一脚蹬在她乳母的后腰上。喜服的裙摆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像舞娘手里骤然张开的扇子,又转瞬收起,无声无息地飘然落下。 那挥刀的女人面上凶光还没来得及完全展露,人就已经扑倒在地,给一只大红绣鞋死死跺住了后颈。 那把秤头做柄的长刀脱离了既定的轨迹,从来人的身侧削了过去,那方才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陛下”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一刹间什么天子端方的仪态都不顾了,往旁边疾步一闪,同时还压着嗓子叫了一声:“哎哟我的妈呀!” 被子底下的葛晨跟着身子一震,继而缓缓松了口气。 那原本在门边半跪着行礼的丫头见状,倏地跳起,手中骤然亮出一把匕首,对准眼前那位“皇上”的后心就补了一刀。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蔡松云从门外闪了进来,手里的玄铁长棍一挥,便将她横扫了出去。跟在蔡松云身后的,还有沈易和他几个亲兵。 而与此同时,那个叫贡布的喜娘突然临阵倒戈,手中未拿寸铁,便已将先前制着葛晨的那个丫头放倒在地,三两下制服。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新娘子到了此时才终于想起一掀盖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沈提督镇定地立在大门口,像尊门神,先是不紧不慢地往里张望一眼,自说自话地问了句:“这就摆平了?”然后才提步进来,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喜娘回身到床帐里把葛晨放了出来。好在这位新郎官是见过大世面的,经此一遭,情绪竟也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只是揉着被捆麻的肩臂,看着新娘子手里那方本该由他亲手挑起的红盖头,一脸疑惑地问面前的众人:“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阿、阿月你……” 蔡萝月脚底下还踩着自己的乳母,闻声把头一别,不让他看。 这时,一旁的喜娘朝沈易和蔡松云抱了抱拳,行了个军礼道:“见过两位将军。” 沈易笑着对她颔首:“辛苦。” 那喜娘微微弯了下嘴角,低声说:“幸不辱命。”腮边的两个酒窝浅浅若现,衬上她略黑的肤色,有种粗砺却不失娇柔的美。 忽而,自地上传来的闷哼拉回众人注意,原是蔡小姐缓过了一口气,正狠狠拿脚往下踩那女人的头。 “别以为就你们蕃人女子善战,”她怒道,“姑奶奶上战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坑里刨土呢!来之前怎么不打听清楚一点?” 女人那张和她乳母一模一样的脸被压扁在地上,口里溢出鲜血:“你不是……你怎么不是……” “是你个死人头!还想叫别人替我上花轿,替我拜堂,做你的春秋大梦!你那同伙已经在大牢里了,进去再想她吧!”蔡萝月压下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恨不能将那女人踩进地里,“我奶娘呢?你把我奶娘怎样了?!” 女人口齿不清地嘟哝:“死啦!你再也见不到她啦!”接着,便觉头上一松,然更重的一脚却随后跺上了她的咽喉。她疼得一抽搐,玩命地呛咳起来,唾沫和着血从嘴角淌下,整个人不自觉地挺动,像一条濒死的鱼,然而还吃吃笑着,几乎疯魔。 倘若长庚和顾昀在场,顾帅一定会这样对皇上说:“你看,我可没诓你吧?这就是那个敢在蔡姑奶奶头上动土的太岁,这就叫‘板命’!” 蔡松云想劝劝她,抬了抬手,又放下去,只是低唤了一声“阿月”,又在她看过来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 来京之前,蔡家乳母家中有事,离开了蔡府一趟,再回来时,就已经被调了包。半年来,蔡小将军带着人在暗中四处寻找,却杳无音讯。亦或者,他早就知道了什么,只是不愿说罢了。 蔡萝月应是想到了,在今日这个场合下,她是不便大放悲声的,于是眼圈只红了一瞬,又慢慢褪下去:“母亲走后一直都是奶娘陪着我,她待我那么好……那么好……”她紧咬银牙,又跺一脚,死命把人往地底下碾去,“你这个狗贼——” 葛晨越众而出,一把抱住了她。 “阿月!阿月……阿月!以后我来对你好,我一直都对你好,我这辈子就只对你一个人好!行吗?我天天都给你买点心吃!不,我天天都自己给你做!我要是做不到,就让我大哥砍了我的脑袋,再给侯爷当球踢!让我这辈子都不能进灵枢院大门!听话,放开她,放开……” 葛晨这个顾昀口中的“完蛋玩意”,当着未来舅子、当着西南驻军统帅及其一众亲兵的面,对着天,对着地,对着他那并不在场的皇帝大哥,还有大哥家里那位鬼见愁的顾大帅,发了他这辈子最惊天动地的一个誓,总算从自己新媳妇的脚底下抢回了一条贼人的狗命。 “好,你说的,你记住!” 蔡萝月终是松了脚,她吸了吸鼻子,赌气似的把手里的红盖头重新一蒙,回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大声宣布道:“重来!” 事后,有传闻说,葛院首大婚那日,想是心情太过激动,拿喜秤挑新娘盖头的时候连手都是抖的——最后也没查出是哪个王八蛋给传出去的——这是后话。 这斗室里掀起的一场惊涛骇浪,水花没有溅出去半点,滚滚海潮刚翻起波,就被无声消弭在了夜色里。只有在门一开一合之际,那喜烛上摇曳的烛火被风带得明明灭灭,方才露出一点端倪。 张奉函与蔡玢老将军等得无聊,已经从“高原上如何高效燃烧紫流金”的问题一路讨论到了整个大梁火机钢甲技术的发展史。 曹春花顶着长庚的那张脸,来到院子里,将一个小小的银球抛上了天。 正月未过,一入夜,城中的烟花便不停歇地放,五颜六色,炸亮了大半夜空。此时,新人出洞房迎客,整个张府都陷在了浓浓的喜庆里,那一枚小小的信号弹就在这漫天焰火之中完美隐匿了自己的行迹,只等有心人看上一眼。 张府的后院,有个鬼祟的人影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溜出了脚门,然后就被黑暗里伸出来的一条腿给狠狠地踹飞了出去。 “啧,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顾昀穿着一身居家的便服,也未着冠,抱臂靠在墙边,不像个将军,倒像是夜半幽会情人的浪荡子——如果不是他脚边还趴着两位。 那黑影一骨碌爬起来,踉跄着还想跑,却又一头撞倒在另一个人身上。 现职的北大营统领像拎鸡崽儿似的从自己脚边拎起那黑影,借着头顶不时闪现的焰火光亮认出他来,居然是驻鸿胪寺礼宾院的一个九品武官,籍籍无名,却是胆大包天。 那人没认出顾昀,但是认出了北大营统领,因此大着胆子,还抖抖索索地反咬了一口:“北、北大营不是无诏不能进城么,陛、陛下还在张府里,你们守在这儿是、是要等着造反?” 顾昀平生最烦这种蠢货,他撑着额头想了半天,竟不知该如何跟这厮说自己“只是寿宴中途带着兄弟们临时出来抓几个人待会还要继续回去吃喝”这件事,他半晌无语,只差凝噎,最后只好摆摆手,让亲兵带着人滚了。 张府。 皇上与那两位老亲家所在的包间里,新婚燕尔的夫妇正在喜娘的陪同下,一一把酒敬过诸位贵客。 长庚在一个无人注意的时刻,举起酒杯,朝着那刚好看过来的喜娘遥遥一敬。 这个名叫贡布的女子,有着不逊于男儿的挺直肩背,她对着年轻的皇帝轻轻一点头,展颜笑开,终于漾出了那一对深深小小的梨涡。 ——去岁,大梁鹰、甲、骑三军中各添首支女子编队,隶属西南军区,沈提督麾下。眼下,两江驻地也正在筹建第一支女子海蛟舰队,不日,便将有更多如同当年的长公主、陈轻絮,今日的蔡萝月、贡布一样的女儿郎,驰骋于大漠,翱翔于长天,乘风破浪于海上。 这一晚在起鸢楼上献艺的,是第一个由京兆府批准登台的民间戏班,上演的是近日里最受大梁百姓追捧的一出热热闹闹的大戏。两天前,官府把从“牛贩子”手里收缴回来的大量门票重新放卖,不出半个时辰,又是一抢而空。 眼看着戌时就要过半,云梦大观底下排满了等着入场看戏的人。 忽然,有几队官兵鱼贯而来,及至人群附近散开,三两一组混入其中,干脆利落地解决了目标,不过半刻,便陆续押走了十来个打扮各异、神色慌张的人。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又是在抓‘牛贩子’?” “应该吧?这些天不一直都是这样嘛!” “啧,这都抓了多少了,别说‘牛贩子’,就是牛身上的虱子也该抓干净了吧?要说咱们这位皇上对安定侯可是真器重,就为一块玉,至不至于的嘿!” “可说呢,就为一块玉……这自古啊,都是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⁵⁾!皇上是个难得的明君,可这顾家也就只剩安定侯一个人儿了,再往后是个什么样,谁又能知道呢?咱啊,就擎等着看吧……哟,该进场了!” “走了走了!” 天下人都知晓圣心难测,但究竟难测到了什么地步,却没人说得清楚。 这就好比是北行宫的温泉别院莫名其妙发的那场大水,到底是个怎么回事,恐怕也只有皇上与侯爷才知道了。 (7) 顾昀是万万没想到,灵枢院里那一群整天油渍麻花的长臂师们作起妖来,竟然比他手底下的老兵痞子还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是闹个洞房,居然连铁傀儡都用上了——但他转而又想,其实也对,从认识沈季平的那一天起,他就应该知道,成天介喜欢鼓捣这些玩意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沈易自己成亲的时候怂成了狗,这会轮到别人,竟还有脸拉着顾昀一起凑热闹。恰逢禁军统领着人来报事,顾昀赶忙借着这个由头遁了。 他抓了人之后,就一直没回侯府,一来是要坐镇于此,等城中传回肃清宵小的消息;二来是长庚正与那两位老臣聊得欢实,难舍难分——差了那么多年岁,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聊的。 好在他家陛下是个有正事的,到底还是出来和他一起听了禁军的来报—— 在起鸢楼下,共抓获歹人一十七人,加之前几日当“牛贩子”给逮进去的十一个,共廿八人,并查获了携在身上的火油、火石、砍刀等凶器,与西北、西南两处驻地传回的情报一致,无一漏网。 蔡萝月初来京城时,曾登过一次侯府的门,为得便是此事。据说吐蕃部落内部因战事导致分裂,一部分主张继续与邻国开战,另一部分则主张两国联手对抗大梁。而这一伙贼人来自他们部落里的一个小分支,站得正是后一派。 此事他们谋划已久,在西南一带早有端倪,蔡家树大招风,又将与京中联姻,便给了这些人一个大好的可趁之机。顾昀他们布置的这些,不过都是顺水推舟——请君入彀,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而葛晨大喜的日子里发生了这样的事,竟也没耽误他娶媳妇,着实命好,想必往后的日子也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遣走了报信的人,顾昀忍不住感慨:“沈老爷子妙算,今天果然是个吉日。” 长庚问他:“要回侯府吗?” 顾昀说:“都行,听你的。” 长庚便道:“那义父就陪我在这走走吧。” 于是,他们就一人捧着个装了热酒的手把壶,像两个趁着夜黑风高出来偷鸡摸狗的小毛贼,专捡着没人又僻静的地方钻。 可是张府今日四处都张灯结彩,又有哪儿是真正清净的呢? 顾昀以为长庚是为了今天发生的这些事烦心,长庚则是因为这里充满顾昀最爱的人间烟火气,所以不舍得离开。两个人就这么没有默契地在似有若无的小雪里漫步,竟还说不出的和谐。 走着走着,顾昀道:“长庚,其实你不必把这些事放心上。你是个好皇帝,天下人有目共睹。没有哪个君主能被所有世人都认可,饶是我外祖武帝当年,也曾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事。” 长庚听了个糊涂,但还是懂了,他本以为自己跟顾昀同床共枕了这些年,有些默契是理应有的,结果这下才知道,默契这种事可能还是强求不来。 长庚笑:“你以为我在意这些?子熹,你把我当成谁了,李丰?我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怎么还有脸坐在那大殿上头,趁早让位得了。所以,今天的事你不肯事先告诉我,就是因为这个?” 顾昀奇怪:“怎么没告诉过你,那天在侯府,蔡姑娘不是都跟你说了?” “她只说有歹人要在城里滋事,并没有说还想对我动手。” “那我要是说,我其实事先也不知道,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来的,你信吗?” 长庚“哦”了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行吧,就当我信了。 顾昀又道:“你不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陛下,有我呢。像这种一个指头就能摆平的破事,你少操点心。” “我不怕他们的,子熹,”长庚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非功过,后人评说。这世上必定会有一种人,他们不看你做过什么,不管你有否经天纬地,他们只看眼前的利益,只看他们自己。这些人有所图,但我从来都不怕。当年西洋联军投降的时候,我就曾想过,或许百年千年之后,即便我大梁根基稳固,国富力强,他们仍还是会觊觎,会用其他的方式来进攻我们,甚至联合起许多国家来一齐打压我们,这都不要紧。大梁的蒸汽铁轨车总有一天能开上高原,我们的鹰甲也能飞上去,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鹫’,高山上专食腐肉的兀鹫。我要的就是威慑、震慑,要的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⁶⁾,就像你和从前你的玄铁营。历来都只有强者才叫人畏惧。他们慌了,忌惮了,正说明我做得好,不然他们无须动一个指头,等着我们自己亡国就好,指不定来一场瘟疫,半个国家的人就都死完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你最厉害了,”顾昀莞尔,搂过长庚的肩,“有你在,我大梁盛世必将千秋万代——冷不冷?” “不冷,”长庚从肩头拉下他的手,放在袖子底下摩挲,“你从前不是说过,只想当个‘佞臣’ ⁽⁷⁾,再不管什么天下事,就只顾我的平安喜乐吗?怎么这回忘了……” 顾昀哈哈一笑,拿拇指朝后一比:“平安——”又看看头上那些璀璨的灯火,“喜乐,敢问陛下,臣哪一点没有做到?” 长庚也笑了,呼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大将军果然一言九鼎。” “那就也请皇上心疼心疼我吧,你还嫌我这佞臣当得不够是怎么着?现在满京城可都传开了,安定侯恃宠而骄,就为那么一块遭瘟的破石头,大闹京兆府,不知砸了多少人的饭碗。我现在出门遛个鸟,都觉得要有人背后扔我石头,那天还跟沈不易说呢,遇着事让它先跑,让它飞回来给你送信。等到开年的朝会,那帮言官碎嘴子还不知要怎么骂我……” “没事,有朕在呢,说好的,我当昏君你当佞臣,有什么事让他们冲我来。” 顾昀心想,这管什么用呢,古往今来骂纣王的,可都没忘了捎上妲己,然后,他又听见长庚说:“对了,我都忘了问你,那是块什么玉?咱家有那么一块玉吗?” “没有,地摊上瞎淘的,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们走到房后的一条小路时,长庚看到前面有个人,穿着和自己差不多的衣裳,正坐在路边的石椅上发呆。 长庚问了句:“小曹?” 曹春花吓得一激灵,抬头看见是他们俩,又缩了下去,闷闷地打了声招呼。他此时已经卸了妆,回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长庚在他身边坐下,用不着他自己说,便什么都看出来了。 “怎么,有些不痛快?” 曹春花叹气:“大家都有伴,连葛胖小都成亲了,就剩我一个孤……”他差点说了个孤家寡人,险些僭越了,“……我一个人,有点冷清。” 顾昀个高腿长,站在他俩对面,便只能看见两个脑瓜顶,他踢了踢曹春花的脚:“春花儿,你这是想嫁人了,还是想娶谁?”他觉着这俩字用在小曹身上好像都挺别扭,索性就一块说了。 曹春花吭唧了一声,嘤嘤嗡嗡的,长庚抬眼瞪顾昀,但又拿他没办法,只好又低头看小曹。 曹春花抬头瞄了顾昀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我、我都行,侯爷,那什么……您想纳妾吗?” 一句话差点把顾昀问毛了:“瞎瞎、瞎说什么呢你?!” 这其实是小曹的心里话,他这会心绪复杂,说话就不走脑子,但好在他也觉得比起嫁给顾昀当妾,还是留着脑袋更重要,于是又赶忙找补:“我我我开玩笑的,开个玩笑!陛下侯爷勿怪啊!” 长庚却没生气,反而一揽他的肩膀,说:“小曹,出去走走吧。” 曹春花一愣:“什么?” 长庚:“出去走走。你之前不是很想跟着杜公他们出海吗?去吧,我去和杜公说。像我当年一样,去到外面看看。西洋,东洋,南洋,大梁之外,还有那么大的天地。京里现在没什么用得上你的地方,你比我自在,更要多走走,到更远的地方去,遇到更多人,遇到更多事,兴许就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冷清了。也可能等你回来的时候,就不是一个人了,说不定的。” 曹春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顾昀看着长庚,欣喜地发现自己竟是听到了多年以前曾一度很想知道的少年心事。不是那种就快要立地成佛了的,或是想走火入魔的,也不是什么宏图大志,就是最朴素的少年心事。 “我知道了,大哥。不用劳烦你了,过几天我就去江南,自己跟杜公说。” 小曹说着站起来,跺了跺冻僵的脚,告辞走了,把这个难得的僻静地方留给了那两位。 顾昀坐在了他刚才的位置上,掫了口手壶里的酒。 身后的窗子里突然隐约爆出一阵哄笑,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离洞房后窗不远的地方。然后,一阵风吹过,他也才闻到了身边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的陛下身上那一股子已经盖过了安神散的酒气。 “你这是喝了多少?”顾昀问。 长庚想了想:“忘了,今天人来得齐,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顾昀觉得这话特别耳熟,就只是俩人换了个个儿,他拿手背在皇上的龙脸上试了试,果真热乎乎的,难怪走这一路都没喊冷,然后他又就着长庚的手,托了托长庚那个小手壶,果然,也没剩几口,于是无奈地叹道:“喝完这点就回去吧,好吗?” 长庚点点头,提出要求:“子熹,咱们喝个交杯吧。” 顾昀痛快答应:“行。” 于是一个皇上,一个将军,就在别人家新婚洞房的窗根底下,喝了个属于他俩的交杯酒。 ——哦,壶。 长庚仰头把最后一滴酒也倒进嘴里,这才放手,又宣布:“子熹,我想去景华园。” 顾昀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哪?” 长庚:“京西,景华园,现在就去。” 顾昀一头雾水,直觉皇上是真喝多了,问:“为什么去?” 长庚想了想:“因为床,我喜欢那张床。” 顾昀今天也喝了不少,这会也有点上头,但是他比长庚出息多了,离喝麻还差得远。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下长庚所有的住处里,那几张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床,并没觉出景华园的有什么特别,于是更疑惑了,很想知道他家这位勤俭的陛下还有哪一张稀世珍宝床是他没睡过的,便问:“什么宝贝床,这么惦记?说说。” 长庚于是就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讲起了自己的那条走廊,那些幔帐,和那样的一张床,一边讲,还一边靠着顾昀往下出溜,几乎就要躺到了顾昀腿上。 讲完了,他还特意强调:“就是阿晨洞房里,蔡姑娘陪嫁的那种床,你看见了吗?” 顾昀的手在他额头上拂过,一下下地,低声说:“看见了,但我还是觉得陛下的龙床更好。” 长庚仰头看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眼里问着为什么。 顾昀凑近了一点说:“够大。” 长庚吃吃地笑起来,一拉顾昀的领子,把他的头拽下来,够到嘴角亲一口:“那咱们这就走吧,爱卿,给朕摆驾,去景华园!” 身后洞房里的笑声渐消,陆续有人走出来,道喜,告辞,又走远。 顾昀眼瞅着皇上的酒劲一点点上来,再这么下去恐就要失体统了,便果断拉他起来,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今晚“奉诏”进城陪顾帅过生辰的北大营兄弟们还都守在张府门口——或者说是在等顾帅一起回去继续喝生日酒,结果就见顾昀提溜着皇上,一阵风似的从门里刮出来,打了声呼哨,上马就走。 那架势,不知道的,绝对以为安定侯是要逼宫篡位,不做他想。 如果不是这么个日子,如果不是顾昀,如果不是皇帝脸上还挂着仿佛喝高了的傻笑,北大营的这几位现在应该已经冲上去捉拿乱臣贼子了。 门口当值的还有一队禁军,顾昀的马走了几步又停下,朝着人扔出一句:“我陪皇上去西行宫。” 禁军头目尽职尽责,饶是面对安定侯,仍要梗着脖子坚持追上去拦一拦,后面小兵跟着他一起跑,顾昀从马上回过身,拿马鞭指了半圈,又把人齐齐定住了。 在众将士眼中,军令与皇命——皇上的命——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难以取舍过,此时的顾大帅就像个悍匪马贼,掠夺了他们大梁的皇帝,扬长而去。 (8) 这一路出城,顾昀带着长庚策马飞奔,从一树树一盏盏的大红灯笼底下掠过。 雪又下起来了,越下越大,落到他们脸上,身上,钻进领口里。 顾昀觉得已经离开城门很远了,可放眼望去,那些连绵的大红灯笼仍像是没有尽头,宛如一条长长的不知通往何方的迎亲路。 顾昀就着风在长庚耳边问:“你到底让人挂了多少灯笼??” 长庚仰起头喊回去:“好看吗?你喜欢吗?!” 顾昀:“你小点声!耳朵才好没两年,又让你震聋了——好看是挺好看的,就是太多了,御史台的居然都没骂你劳民伤财?” “不多,”长庚笑道,“出了京,就只有去往景华园的一条路上是这样,你顺着灯笼走,就到了!” 天虽已过了五九,但在冬夜里喝风的滋味也着实不好受,顾昀闭了嘴,只管往前跑马。 长庚紧紧靠着他:“子熹,这都是给你的。你不是爱热闹吗,我叫全天下的人陪着你一起热闹,让全京城的人都给你过生辰!云梦大观你后来又去了吗?” “去了,买不着票。” “不打紧,下次挑个你爱看的,我带你上去!”长庚在洋洋洒洒的大雪里宣布,“顾子熹,我真是爱惨你了!” 顾昀逗他:“怎么爱的,说说。” 长庚:“他们成亲,点喜蜡,挂花灯,敲锣打鼓,张灯结彩——那都不叫事!那都是跟在我后头捡剩的!都比不上我给你的多!我们也成亲,我们也点喜蜡,我们也挂灯笼,子熹,你跟了我这么久,这些我早该为你做的,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吗?” 顾昀说:“知道。” 看着这遮天蔽日的大红灯笼,他就知道了。他还知道,皇上的这一番豪言壮语如果给御史台的听去了,一块破石头撑死骂他半年,这些醉话却足以骂他半辈子了。 他家陛下现在越活越回去了,这是要学完商鞅学周幽王,要是哪天真干出了什么烽火戏诸侯的事,那也够把他顾昀写进史书里,骂上个万万年了。 不过他也不怕。 长庚还在叨叨:“子熹……” 顾昀抽手捏住他下巴晃两下:“你少说点话,少呛风。” 长庚闭了嘴,半晌,他又忍不住,很笃定地说道:“不,你不知道!因为我喜欢你,总能比你知道的还多上那么一点点。了然大师教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要我‘空’,可我没法‘空’,我的妄不虚,我的妄是你!你看看,连佛祖都拦不住我喜欢你,你更不可能知道,”他又强调,“顾子熹,我真是爱惨你了——” 顾昀没再搭腔,只是将马腹夹得更紧,鞭子抽得更急,穿过这一路漫天漫地的喜红,把皇上带进了行宫。 景华园的内侍总管早就先他们一步收到了禁军木鸟送来的消息,带了几个小公公在宫门外候驾。 顾昀翻身下马,又接住跳下来的长庚,对那不算年长却一直做事很周到的大太监吩咐:“掌灯,生火,点——”他迟疑片刻,忽而问,“有喜蜡吗?” 大太监垂着眼睛俯首:“有。按陛下吩咐,常年备着。” 顾昀一时没琢磨出这话里的微妙之处,只一点头,便很没良心地把锅扔给了长庚:“好,皇上喜欢,多点些。” 有些情事很隐秘,但身边的人跟着久了,便早晚都会成为一道形同虚设的窗户纸。大太监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一脸淡然无波地领命而去。 只是那一条用大红喜烛铺成的、从长廊一直延伸进了寝殿的路,却出卖了他的全部心事。 顾昀拉着长庚走进那条走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他们一层层拨开幔帐,向着长庚心里的那张床,一路跑去。 过往的年岁都成了他们身两旁渐次倒退的光影,他们奔跑着回到了北疆,回到了雁回的那些日子,回到了那个十九岁的小义父和那个十二岁的少年长庚。 一时之间,长庚几乎要被那明亮的烛火晃瞎了眼睛,他已分不出酒醉酒醒,而顾昀抱着他滚倒在床上,大被红浪,哪还管他今夕何夕。 顾昀自己没正式成过亲,还是这次陪着葛晨去提亲下聘的时候才知道,为避今上登基前的封号,原先六礼中必用的雁,现下已无人再用,皆以雉鸡代之。 长庚听说之后有点不开心,他前面这些年就没从元和帝和李丰那爷俩的手里得到过什么好,唯有这么个好封号,还叫人给避讳了去。 他跟顾昀念叨了几回,说废旧立新还是不彻底,应该再下道政令,非要改了这国讳的规矩,顾昀当时还觉得好,可是现在想想,又觉得不好了。 “你的那个‘雁’,就让他们避着吧……”顾昀呢喃着说。 “为什么?”长庚伏在他的脊背上,手指从他腰上一寸寸摸过,勾了勾他的肚脐,轻轻划了个圈。 “不想给别人用,”顾昀低低哼着,闭一闭眼,攥住长庚的手,“从今往后,天下就只此一只,给我一人,你这辈子就在我床上呆着,哪也别去……” 长庚纠正:“是我床上。”然后他就把头埋进了顾昀的颈窝里,耳鬓厮磨着,像两只交颈的雁。 陛下那件绛红织金的袍子还在身上半挂着,仿佛是又一重喜帐,将顾昀包裹,那些大张的龙爪几要抓进他的肉里,相贴的肌肤渗出汗水,湿热而又滑腻。 大概是重要事情得说三遍,长庚把气长长吐在顾昀的耳朵上,再一次郑重地宣布:“义父,子熹,我可真是爱惨了你……” 顾昀粗喘着笑起来:“别光说——” 长庚把他翻过来,压上去,犹嫌不够,又把他上半截身子抱起,用力按在了怀里。顾昀回手撑住床,头仰起,倒垂下去,披散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撩在他的手背上。 六九将至,然后春就要来了,听闻南雁北归时,总会时时鸣叫,呼唤爱侣。 长庚一声声地喊他:“子熹——子熹——子熹——……” 今夜,皇城根儿下有喜事。 新人洞房里的百子帐缓缓落下,而在西郊的天子行宫,大红花烛燃了一彻夜,直到天明。 (9) 隆安七年,景华园被西洋人尽毁,后来是由太始帝一手重建。 关于“为什么城外只有去往景华园的路上挂了大红灯笼”以及“为什么一个没有后宫的皇帝会在行宫里常年备着大红喜烛”这么两个事,顾昀一直没有问,长庚也没有说。 顾昀只在有次遛鸟的时候偶然想起,顺带跟沈不易提了一嘴。 沈不易可能是成了精,觉得这些两条腿的活物太虚伪,有些事明明早就心照不宣,还非得假模假式地故作神秘。 于是它一如往常地歪了歪脑袋,小嘴朝顾昀叭叭两下,说:“秘密!” (完) [1] 《旧唐书·玄宗本纪》载:开元十七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诞日,宴百僚于花萼楼下。百僚表请以每年八月五日为千秋节,王公已下献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仍编为令,从之。” [2]见前文:《长乐》 [3]见前文:《长乐》 [4]借鉴土家族婚俗 [5]雍正:“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 [6]《孙子兵法·谋攻》:“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7]见前文:《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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