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古风试阅,关于菩萨与蛮子 ︴《晴深》韩楚同人本收录解禁 —————————————— ‖ 拨灯尽 大梁明治十六年,汉阳铁骑于荣康郡全军覆没。 塞外阴山连绵,飞鸽千里传讯,半月后,淮州刺史抄近路带兵携夹攻之式增援,两军周旋十余日,梁军以微末之差,逼得蛮夷溃败退兵,临死前报复扔下韩将军的头颅,随行亲兵怒不可遏,却被刺史大人轻声喝止,俯下身,细细将乌黑乱发理至耳畔。 骠骑大将军韩越,出身将门世家,自幼习武,才德优异,兵刃所及似万壑惊雷,刀锋势如破竹,才及冠便被封为逐鹿侯。 他一路战功赫赫,踩着尸山骸骨威震四方,殊不知武将难驭,功高震主,年纪轻轻惹了君主猜忌,最后落得个面目全非,抛尸荒野的下场。 亲兵见着宫墙里的贵人面无人色,捧着韩越满是血污的项首一言不发,良久才命人拿马革裹住,匆匆在边塞下了葬。 他不解,拱手行一礼疑惑道:“大人,您不用这头颅,回去邀赏吗?” 那京城都传了遍,说那韩家勾结外敌不是一朝一夕,圣上震怒,举家被流放岭北,亲兵虽不愿相信,但铁证如山,看着昔日英姿飒爽的将军滚了满地尘土,连五官都模糊不清,他又不禁热泪盈眶。 于是话语里,又带了一丝怨怼。 楚慈,你好不威风,朝廷鹰犬一朝落马,你却揭其谋逆之罪扶摇直上,独揽朝政大权,好一个清廉正直,好一个直言不讳的忠臣! 那人却淡淡一笑,神情疏冷,搁下手中弈棋,不紧不慢踱步过来,世间男子大多附庸高雅,他却生如芝兰玉树,一袭白衣姿仪若仙,眉宇间却凝着缠绵病气,只眼尾处一道殷红,叫人不寒而粟。 楚慈握着酒樽,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语气带着几分阴沉之意,冷冷道:“他的牺牲,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 他手起刀落,一掌劈晕了亲兵。 帐内置着一曳地的红盖,原本裹在马革里的人头早已偷梁换柱,楚慈断不可能将韩越的头颅送给那群豺狼,然而私自留下却也是触犯皇威,横竖都是禁忌,他又胆怯什么.....楚慈碰了碰韩越的脸,又碰了碰自己,有些茫然地想,怎么会这么冷?明明已经接他回家了。 颠世权,登云梯,只为倾覆朝野,开万世太平,可为何....... 盏里的灯芯簌簌燃尽,楚慈以为是他在同自己讲话,便下意识将耳朵凑过去—— 可这一次,除去帐外猎猎风声,再没有任何轻浮笑语。 - “听闻了吗?将军昭罪还乡,椁内只余一军旗,经此一役,尸骨无存呐!” “唉,时局所致——”一人摇头道,“如今朝局紊乱,大梁群狼环伺,这云都也是风雨欲来,说是政不干军,又有几个能做到?只可惜了韩将军,沦为砧板肉骨,怕是黄泉都不得安生啊。” “我只知楚大人冷情冷性,却不料如此绝情,当初淮州灾情严重,若没有那位鼎力相助,哪会全须全尾回来邀功......” “哎哟,瞿大人,慎言啊!” 瞿溪望着不远处身姿挺拔的楚慈,鼻子里哼出气,满眼地不甘怨妒,磨着后槽牙道:“你且看着吧,位高权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期待着,楚慈早日成为下一个“韩将军”。 大梁明治十八年,先帝下颁变法,革除吏弊,严惩贪污,楚慈言时务有功,念及不世之才,拜御史大夫,掌监察执法,朝堂上下一时噤若寒蝉,身怕燎原之火沾染已身。 明治二十年,楚慈随先帝微服私访意外遭遇山洪,双腿尽断,自请退朝还乡,皇帝不忍明珠蒙尘,直截驳回,以备时运之需。 在楚慈执政期间,大梁财务充实,百姓安居乐业,市井称其“菩萨降世”,姑娘为博得御史大夫青睐,每每万人空巷,他却极少与人交游,独来独往,不曾婚娶。 同年六月,众朝廷公卿上书御史大夫楚慈内行不修,专制朝政,先帝大病不起,太子暂代朝纲,对楚慈猜忌许久,于是任他们行事,不料先帝私自嘱咐尚符玺郎将玉玺交由楚慈保管,太子气恼无奈,只能力保其声名,待韬光养晦,再行谋算。 殊不知,楚慈早已生出归隐之心,屡屡称病不来朝,坊间有传言,每逢中元节,御史大夫府必传来凄恻琴声,潇潇婉转,闻者皆被慑走心魄,更甚者谈厉鬼之说,若是三更途经楚府,偶尔能听到敲门声和压抑至极的泣音,动静之大,几里外通明的夜市都能听见。 - “荒唐!” 新帝面色阴沉,一甩袖袍将桌上事物尽数扫于地,在旁命官皆不敢吭声,唯独大宦官面带微笑布菜安抚,他方才气消。 “朕执政不过三年,他回回早朝不是给朕脸色看,就是告假不来,亏当初朕对其信赖有加,如今还闹出鬼神之说,倒是愈发蹬鼻子上脸了!” 大鸿胪寺少卿瑟瑟道:“难道是陷害韩将军一事露了马脚......?” “你以为这件事,是朕一个人能做得了的吗?”皇帝冷哼道,“韩家那小子虎落犬阳,也少不了楚慈的推波助澜,这朝堂上,哪一个不是污脏沟渠?” “楚大人不是和韩将军相交甚好,怎会?” 他冷笑道:“因为韩越必须死!只有这样,楚慈才能杀身成仁,为大梁铲除内奸,平步青云。” 少卿张大了嘴巴:“韩将军......他也知道?” “他为何不知情?韩氏满门忠烈家世煊赫,他亦不是庸碌之辈,又未尝不知大梁为他亲设的杀局?”皇帝阴晴不定道,“哼,自古痴情多愚人。” 一旁跪伏许久的礼部尚书沉稳道:“陛下,老臣有一计,不妨趁谣言四起,将楚大人彻底......”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垂下的视线闪过一丝阴狠。 皇帝一愣,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起身将人搀起身:“爱卿何必拘礼?就如你说的办。” “朕要让他和韩越,永世不得翻身!” - 数日后,楚慈因巫蛊之术一事,被押送诏狱。 证据确凿,他不置可否,只言回去整理行装,便来刑部领罚。 拔除心腹之患,皇帝龙颜大悦,摆手准许了他,却看着那身晦气的白衣碍眼,恐事生变,命宦官端着鸩酒一并过去,亲眼盯着楚慈喝下。 君恩难测,宦官怜悯地将月白釉酒杯递上,低声道:“大人,请吧,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喝了这一杯,就安心上路,也别怨憎着谁了。” 楚慈一身白衣缟素,冗长的发丝由一根白绸发带系上,松松垂在腰侧。 自打五年前他班师回朝,便一直作这身装扮,像是在为谁守丧,可什么人能让他牵肠挂肚如此,守了三年不够,还要再守两年,甚至更久? 他沉吟不语,良久道:“魏公公,你可有牵挂却不可得之人?” 魏公公谨慎道:“大人何出此言?咱家侍奉殿前,自是一心为皇上。” “是吗?”楚慈握住酒杯,却并不着急喝,而是平静道,“我有,可他是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 “我曾想,他这半辈子戎马一生,不负大梁,不负天下人,却遇上我,忠孝节悌,样样悖离——”他轻笑,“当然,他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曾说过,要为我弑君啊。” “大人!祸从口出!这、这是要五马分尸的罪名啊!” 楚慈拒绝:“我再不说,他就听不到了。” “黄金七万斤,甲第数百所,不及这江山万里风光。”他仰头看空茫的明月,微嘲道,“可我却要死了。” 楚慈独自推着轮椅,转身行进府内,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深秋宅院里,宦官急得要提步跟上去,却被一人悄无声息拦了路。 裴志神情复杂地凝望着紧闭的大门,长长叹了口气。 “公公,就在门外守着罢,楚慈不会逃的。”他道,“他这心病深入骨髓,早已无药可医——” “或许死亡于他而言,会是另一种新的开始。” ‖ 秋色浅 七年前。 一匹快马从云都撤出,雨水霡霂,好似一片濡湿虬结的蛛网。 夏季骤雨多,谷水溢,山洪淹了大半个平洲不够,还冲垮了淮州的堤坝,沿岸江水涨势凶猛,洪涝肆虐,瘟疫频发,不足一月,淮州已是遍地饿孚。 城内断蔬果肉料,怨气充盈,流民暴动争抢粮食,地方官自顾不暇,宗族豪强横忌,大肆收敛官粮藏于府中,结朋营党谋取拨来的修缮款,于是年年下雨,年年灾荒,民不聊生。 韩越策马扬奔,一声急促唿哨,险险避过因体力不支昏倒的小童,他翻身下马,将人扶到一旁,才发现这出城的官道,竟全是面黄肌瘦的难民。 可想而知,淮州的洪灾有多严重。 “驾——” 马蹄纷沓,丝毫不见迟疑,随风尘消失在阴云密布的城关之内。 - “刺史!已经将所有灾民置在临时粥棚了!” “辛苦了。” 楚慈依旧陷在水沼里,双手被泡得发白起皱,熬了几天几夜,精神气肉眼可见地不佳,面色苍白若雪,他却恍若未觉,亲身督临水患前线,下面的人哪还敢有怨言,来去如风,无命不从。 侍御史忍不住道:“刺史大人,您还是去休息下......” “我休息了,那未息的灾殃,沿途的枯骨呢?”楚慈淡淡道,“继续搬。” “他们继续搬可以,但你不行。” 这声音是他? 楚慈冷冷道:“凭什么?” “凭你是我韩越护着的人!”韩越一勒缰绳,前蹄扬得老高,趾高气扬道,“知道云都那群二愣说老子什么吗?说我是边陲的南蛮、流寇,宝贝,还是你想试试谣言真伪?” 士兵赶紧打圆场:“刺史,您回去吧!” “是啊!这里有我们,您放心吧!” 不及楚慈回答,韩越拦腰扛抱起他,将他不容置疑地搁在身前,楚慈挣扎无果,恼怒道:“韩越!” 韩越没个正经道:“哎,听见了。” 他偏头亲了亲楚慈的耳廓,将人往怀里搂得更紧,恨得牙痒痒。 “楚慈,你能耐啊,一声不吭跑到淮州来,真当我脾气好?” “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我辖地的百姓饥寒交迫,曝尸荒野吗?”楚慈冷若冰霜道,“韩越,我做不到。” “是,我是大奸臣,你是父母官,污了咱们楚大人的清白,我罪不可赦。”韩越令马不紧不慢地走,把头埋进楚慈温热的颈窝,“可老子就是稀罕你,从云都第一次见你,就看上你了。” “所以宝贝,顾好你自己。”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要是出事了,我会发疯的。” - 三更横笛起,月色疏疏垂落,刺史府半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韩越蹑手蹑脚掀开床帘,美人背身侧卧,笼罩在橙黄色的光晕里,一手枕放在脸侧,露出的腕部皙白如玉。 月下清辉,他眉眼明澈凉薄,秀挺的鼻梁模糊出一道明与暗的界线,韩越将发丝捋在耳后,低头仔细看了看楚慈,越看心驰越荡漾,索性把无赖贯彻到底,自己也靠在床边躺下来,安逸闭上眼。 许久未曾有过这般静谧的时刻,在朝堂上他们针锋相对,楚慈总站在他的对立面,好似对自己所有的决议都嗤之以鼻,惹得韩越私下里总要变本加厉讨回来,于是两个人如水上舟舶愈行愈远,直至......如今。 窗外又有走水的声音,韩越眉心一皱,侍御史急匆匆推门欲来禀报,却被他凌厉一眼喝退。 楚慈仍是被惊醒了,他眸光涣散,不经意对上韩越慌乱的眼神,神智骤然清醒,语气漠然道:“你为什么在这?” “我、我来看看你踢被子没。”韩越满口胡诌,手不老实地探进被窝里,被楚慈眼疾手快打了出去,“嗯,看来是盖好了。” 楚慈:“......” 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刚刚是谁来报?” “有流民闹事,我已经让你的属官去处理了。”韩越委屈道,“为何一直问旁人不问我,我难道不值得你信赖吗?” 楚慈不觉得一个半夜爬窗的登徒子有什么信誉可言。 他起身去拿置衣架上的衣袍,却被韩越从后背圈住腰,将楚慈抱在大腿上,以极具占有欲的姿势附耳朝他言语道:“别去。” 楚慈没理他:“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该庆幸你是听我的。”韩越从楚慈的内衬摸进去,抵着令他发抖的敏感点揉捻打转,似笑非笑道,“那群暴徒显然是有备而来,你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他们要杀你灭口也是理所应当......听话,最近少出门。” “要是有人敢动你,老子就将他们赶尽杀绝!” - 然而谁也没想到,预期的刺杀没来,第二波洪水却猝不及防抵达了淮州。 即便提前做好了措施,大水还是很快涨过了膝盖,人们乱作一团,逃遁间无意将一个女孩推入河中。大浪在即,她挣扎无果,眼看就要被洪兽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一把攥住她的衣领,从背后牢牢抱住她腰腹,一手破开翻搅的河水,将其拽向生的彼岸。 女孩呛咳不止,只来得及仰头看向青年的侧脸,柔光下似卧壑松雪,冷白得可怖,被雨水洗过的眉目昳丽精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 楚慈将人平安救上岸堤,眼前立时昏眩了下,短时间急剧失温令他全身如置水火,几乎要站立不稳,不得不依靠树干来支撑自己虚弱无力的身躯。 在那小姑娘坠河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弟弟李高杨哭喊呼救的面容。 楚慈抹干净脸上的雨水,抬步欲走,却转身跌入一个滚烫熟悉的怀抱。 “楚慈,你不要命了?!”看见人在怀里安然无恙,韩越一颗心才勉强落回实处,后知后觉自己的双手竟然在控制不住发抖,暴跳如雷道,“这城中鱼龙混杂,万一那女的是蓄谋已久怎么办?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夺走它,包括你自己!” 楚慈被他抓住的手腕生疼,忍了忍才道:“韩越,松手!如果我不救,死的人就是她不是我了!” “黎民百姓与我何干!说到底,我在意的惟你一人,就算拿整个淮州陪葬也......” 啪!楚慈挥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他脸色苍白冷肃:“逐鹿侯,注意你的言辞,你钟鸣鼎食不愁吃穿,便忘了这满山遍野的青冢孤坟吗?我楚慈虽算不上什么活菩萨,可也把人命当命,韩越,现在的你和那些豺狼虎豹有什么区别?别让我看不起你!” “......是我失言了。”韩越不怒反笑道,“但楚慈,你敢发誓说你一辈子能兼济天下?别忘了你上位前,我亲眼看着你手刃了多少个绊脚石——” 楚慈从脊椎处升起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这几年来,他为报母弟之仇,没少利用职务之便干腌臜勾当,韩越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冷冷一笑:“所以呢,你要找我复仇吗?” “我说了,你的命是我的。”韩越扣住他的脖颈,吻着楚慈冰凉的唇瓣,亲昵道,“论心狠,我比不过你,但论武力,你比不过我。” “楚慈,这是你欠我的。” - 窗外雨声时紧时疏,混杂着人声风声,越显得凄厉惊惶。 楚府一室暖融,映出屏风两道翩跹交缠的剪影,帘帏随风舞动,再宽敞的伞也遮不住淋漓情乱的雨脚。 楚慈眼睛半阖,辗转于云霭间,被韩越抱着抵在墙上碾碎,溪水顺着臀沟淌进长河里,化作迷蒙的雾淋湿了他的眼眸。 天微蒙时,楚慈将自己埋进枕头里,屋檐连绵不绝漏雨,耳畔传来洪水横流,一会是李薇丽被车驾碾成污泥肉块的脸,一会是淮州军民嘶哑绝望的哀嚎声,他在幻梦里毫无章法,抓着韩越的肩胛哭得直颤抖,楚慈从没如此失态过,吓得韩越赶紧抽出来,把人搂在怀里安抚低哄:“怎么了这是?我弄疼你了?” 他闭眼不答,只吸鼻子,恨恨把人推开,眼尾带着怮哭后的绯红,抬起眼睛瞪了韩越一眼,扭头一言不发披衣跑出去。 “楚慈!这么晚你去哪啊——” 楚慈一路逃到街上,一头披散的长发在冷清的灯笼下霜白似雪,宽袖衫因为大雨而透湿变薄,湿黏黏贴附在腰间,他充耳不闻,直至跑得精疲力尽,才伫立在空旷的地方仰起头,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脸庞,沿着漂亮的脖颈线没入锁骨深处。 他身为淮州刺史,却与佞臣颠鸾倒凤,致淮州百姓于不顾—— 他该拿什么,去殉这座城的人。 - 滂沱大雨中,侍御史焦急张望,撑着伞出来寻他。 “刺史!”他忙将狼狈的楚慈置于伞下,“这么大的雨,我们回去吧?”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楚慈站在废墟里,头脑混乱欲裂,“淮州......淮州这几天死了多少人?” 侍御史大声道:“刺史,没死成!不对,死成了,死了一伙叛军!” 他明显一愣:“叛军?” “对,不知道怎么装成难民混入了城,想要烧了刺史府,但刺史放心!我们淮州历来的规定,就是三更后就不准出门了,所以没有人员伤亡,逐鹿侯都安排好了!” 楚慈迟迟不发话,仿佛才从荒诞的噩梦惊醒过来,良久低低道。 “他安排了什么?” “违法乱纪者,格杀勿论。”侍御史小心翼翼,“刺史大人,下官虽然不清楚你们的恩怨,但那南蛮子的确和咱们是一条心的,您醒来时,昨晚一整条长街的血,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那还真是用心良苦。” 侍御史杵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只矜矜业业替他持着伞,为刺史遮风挡雨。 楚慈沉默了一会,说道:“侍御史,他们会恨我吗?” “怎么会恨您呢!您就像,就像在世的活菩萨一样!”侍御史急得一跺脚,语无伦次道,“说实话,在您之前有两任刺史,可没有一位同您这般关心黎民百姓,大家都看在眼里,这几天来了不少青壮年,都说要帮着刺史大人做事,您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啊!” 楚慈忽然低头,像是怕让人见了什么,半响轻轻一笑。 于是那天光也如涨水一般,褪去了笼罩淮州连日的阴霾。 - 待楚慈平安归府,卧房已不见了韩越的踪影,只眼尖桌案上置着一封被砚台压在底下的信笺。 “赠慈。” “吾随车队至云都面圣,奏请缮款,约三月缓归,切勿忧思。 “念及昨夜,内不自安,君子吾所不能,然为苍生,为佳人,此命虽薄,千秋不移。” 楚慈一目十行,眼睫微颤,似有动容,却终究化为一声疲倦微妙的叹息。 他点了火折,字据在清冷的眼底烧燎,顷刻间化为了飞灰,一扬手,散在了淮州漫天星斗下。 - 三月后。 一如韩越所言,他带着朝廷的赈灾款,叩开了淮州的城门,亲自监督修筑堤坝,跃马所及之处,皆是人声鼎沸,万民朝贺。 因治水有功,同年楚慈回都复命,迁京兆尹,就势留在云都任职。秋雨初霁,霞光渐起,每至景明之时,云都百姓常常能看见一匹剽悍骏马疾驰而过,个高腿长的将军怀中抱着一个头戴轻纱笠的美人,打马扬鞭,消失在连绵远山里。 大内无恙,唯独边防战事未休,韩越兀自挑起大梁单刀赴会,两人在朝堂上匆匆擦肩,甚至来不及珍重声道别,便一个屹立皇都明堂,一个远在塞外疆场,犹如参与商,遥遥无限期。 直到一年后,太子找到楚慈,告诉他韩越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消息。 “人之相交,贵在知心。”太子漫不经心道,“楚大人居天下而忧,自非燕雀相啅之辈,如今大业将成,汉阳变数不可不防......孤答应你,待孤承袭皇位,必授汝亲封,亲自颠覆这封建礼法!” 他指尖落下凌厉一子,微笑道:“只要你——” “替孤,杀了逐鹿侯。” 落棋无悔。 楚慈微微侧过身,只露出一双极黑的眼睛,太子凝视着他颀长清瘦的身影,那人波澜不惊,只掀起衣袍,利落地下跪磕头行礼,云淡风轻道。 “定不辱命。” “好!好得很!”太子快步走到他身前,喜形于色道,“有刺史在,孤如虎添翼,来年荣登宝座,必将您姓名纂刻于史书之上!” 楚慈无动于衷,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月光从挺拔瘦削的肩颈线滑落。他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任由疼痛密密麻麻蚕食心脏,直至泛起了病态的青白色。 - 明治十六年,荣康剧变,三方围攻下,汉阳军兵败雁沙河,逐鹿侯战死沙场,无人生还。 ......此情脉脉,终是秋色浅。 - 后来在朝堂沉浮的几年,楚慈眺望满城红枫似火,时常回想起在淮州,与韩越朝夕与共的岁月。 在前往云都的路上,韩越秉持着一贯的无赖相,腆着脸与他同乘一辆马车,硬是将庞大身躯黏在楚慈身上,半开玩笑半正经说,他时日无多了。 “我中了苗疆奇毒,以前受的旧伤又复发,找遍了所有偏方都无用......老子以前从不信因果,现在想来,还真是报应不爽。”韩越低低笑了一声,缱绻地望着他,像要把这张脸刻在骨血里,“楚慈,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兄长欺横霸市,恨我爹娘纵容包庇,害你早早失去了家人——” “从那以后,我就发誓,你恨这世道不公,我便替你杀尽天下人 。” “我韩越,做你披荆斩棘的刃。” 哪怕这把认主的戾刀,最后成为自己的颈上刃—— 伴君山水一程,他亦无怨无悔。 ‖ 归去兮 御史大夫府。 潇潇雨歇,院角还落着隔壁孩童的纸鸢,门上贴着残破的春联,仅悬吊吊了半角,梨花枯枝,零落成泥,无一不在述说着“萧索”二字。 楚慈置若罔闻,将轮椅停在了门槛前,颤巍巍起身,他伤病落拓,喘息着扶门框,赤足慢慢向灵牌走近,良久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那尽头立着个黑色棺椁,棺壁刻满了奇谲的佛理经文,精心扎制的稻草人偶静静躺在其中,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阴郁恐怖的气息,却在壁灯照及青年矜冷面目时,又悄无声息褪去。 琴弦声未绝,泠泠一弹,垫了他履刀般踉跄的步子。 经年旧恨蒙尘,入骨相思难敌。 楚慈发带纷飞,玉手轻覆其上,眼眶发红,却未曾言语半句。棺旁招魂幡动,四处燃着惺忪烛火,他只俯身端起酒樽,提着写有字的灯笼,淡笑着抵唇饮尽。 恍惚间,有故人撂翻了他的毒酒,经逢岁月与他相会,依稀还是年少风流模样,华服衣衫,春风策马,随时能于天地傲然独行。 楚慈看红了眼眶,夜色情欲撩人,将军犹似梦中身,拭去他鬓前白霜,眷慕地在他唇边浅浅一吻,他忙拢手去接,才发现哪来的雪粒,分明是一朵白净的梨花。 孰是孰非,已分不清了。 “你来时,我酩酊一身。”楚慈轻轻道,“如今换我来寻你了。” ——魂兮归来。 “便以我命,换你命吧。” 最后一口酒烫进胃里,醉梦庄周,他双膝坠地,手勉力撑着棺木靠坐,用最后一点气力将手伸向忽明忽暗的烛火,喉中不收控溢出血沫,彻底染红了衣襟。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也¹。 远远瞧着,也像是喜服。 楚慈从不信怪力乱神。 但自韩越身死,他开始效仿民间引魂,腕间常缠着红线,不知是错觉还是慰藉,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仿佛真的有了一缕游魂存在。 “楚慈,楚慈......” 那声音像是如游丝的风,被他轻易地捕捉到了,挣扎应道。 “哎——” 楚慈有好多话想说,想骂韩越骗子,明明说好金蝉脱壳,要活着回来一拜天地的。 明明在中元节,信誓旦旦答应要陪他守岁,为什么又食言了? 仿佛预见了什么,他面如金纸的脸色回光返照般,唇角的笑容稍纵即逝,楚慈缓缓闭上眼,身躯很快被连天的火焰吞噬。 也罢。 这一次,就让他亲自去地府问个明白吧。 今朝梦魂,山水远阔,所幸连理同根,七年飘摇一场,也算不枉此生。 只是,他终究没能等到韩越还阳。 ‖ 长相忆 ——韩越。 韩越睁开眼,有灼热的液体滴在他的手背。 他愣了一下,耳边传来一阵轻轻的铃响,不禁侧身望去。黄泉奈何桥边,年轻男人一动不动躺倒在彼岸花丛中,红色的火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此刻昏迷不醒地蜷着身体,透着别具一格的残缺美。 让人,很想将他拥入怀中。 一旁领着新魂的鬼差战战兢兢道:“秦广王,此为阴司要犯,属下正要发报酆都......” 韩越眸光幽深,深深地注视着久违的故人,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曾想过无数个有关于楚慈的重逢,唯独没想到,他以这样凄厉的死亡打破阴阳两界。 换魂术,以命抵命,而施术者必遭反噬,永坠地狱道。 “告诉宋帝王,此人由吾接管。” 鬼差为难道:“这怕是不符规章,他......” 只听面前一阵疾风袭来,他的手臂赫然被斩成两段! 鬼差吓得跪地不起,冷汗涔涔道:“是,小的不该打扰殿下执法,秦广王请便。” 韩越露出一个森寒的微笑,将楚慈打横抱起,往阎罗殿的方向走,楚慈在人间拼杀的时候,他也没闲着,之前因私闯阳间被拘禁,韩越干脆将酆都闹了个天翻地覆,一刀劈了地府的大门,亲自迎了心上人回来。 ——规则由胜利者书写,如今他的话就是天命。 他抬脚踹开门,楚慈被安稳放在床榻上,韩越紧扣住他纤瘦的腰,低头长驱直入与他接吻。 昏睡的人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长睫微颤,慢慢醒转过来。 “你是?” 楚慈如今只剩下一魂一魄,神智懵懂,宛如总角孩童,叫人心生怜惜。 他长发垂在腰后,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衣衫,身形单薄而修长,艰难撑着韩越的手臂支起身。 “我是你夫君。”韩越故意松了松手臂,楚慈又跌回他怀里,“我们成亲了。” “成亲?”他蹙眉道,“可我不记得你。” “如果我们没有成亲,你无名指上的红线哪来的?”韩越抵着他的额头笑道,“别怕亲爱的,你回家了。” 楚慈迷惘道:“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 韩越道:“记那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你为人的时候没一件能让你舒心衬意的......忘了也好,省得做鬼还要被噩梦纠缠,以后有我保护你,没哪个不长眼的敢碰你。” “......”楚慈突然伸出手,摩挲着他冰凉的面庞,仰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你好像有点难过。” 他小声说道:“我抱抱你吧。” 韩越眼眸微颤,难以自抑地回吻住他。 “这个理由,我不能接受。”楚慈喘息着,握着韩越的手指,抵上自己的心口,“我承认在第一眼对你心存忌惮,但你并不是我的禁区。” 你是我与世界为敌的盔甲。 “媳妇儿,你真是要我的命了。”韩越深吸一口气,俯在他耳边咬牙道,“你等着,等你恢复记忆,我就和你算算这些年你欠我的总账。” 楚慈眨了眨眼,唇角微勾,眼皮却越来越发沉,他终究是个残缺不全的魂魄,强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但他仍竭力抓着韩越的衣角,倦鸟归巢般安稳睡去。 “......好,我等你。” - 楚大夫的葬礼定于一月后。 皇帝本对其深恶痛绝,可看他死了又发了善心,被一众担惊受怕的命官谏言,索性同意了他与韩越合葬。 那之后,御史大夫府被推倒重建,倒是民间流传的话本越来越香艳,乃至几百年后,成就一桩声色动人的美谈。 大梁同兴五年,淮州秋高气爽,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翻了隔壁楚家的院墙,手里握着串冰糖葫芦,笑着将小美人摁在秋千上亲吻。 ——窗外倏忽茕茕年少,不知谁家新燕双飞去,宫墙外冬去春来,江湖夜雨,又是一年俗成归期。 /fin./ 注释1:摘自屈原《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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