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个怪物！”

方觉夏睁开眼睛，眼神一瞬间有点茫然，很快又恢复清明。

窗外日头正好，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洒进来，给靠窗的书桌和桌上的相框镀上一层金边。女人容貌秀美，在照片里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是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她是个人类，所以他身上有一半属于人的血统。

而另一半，来自他的吸血鬼父亲。

半人半吸血鬼在这片大陆上是很特别的存在，拥有比普通人类更长的寿命和更优秀的体能，也不像纯种吸血鬼一样抗拒在阳光下行走和接触银质器皿，但他们又同时受到两方的极度排斥，被视作异类。

人类和吸血鬼不合已久，碍于各项法律存在，双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感。虽然没有禁止跨种族通婚这一说法，但生性高傲的吸血鬼看不上各方面都不如他们的人类，过惯了平凡生活的人类厌恶着靠吸食血液为生的吸血鬼，觉得他们都是怪物，双方轻易不会往来。

方觉夏从小就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样眼光，那些人不愿意靠近他，指着他眼角的红色胎记骂他是怪物，什么恶作剧都做得出来。为此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将性子慢慢沉淀下来，变得坚韧内敛，轻易不为外物动摇。

至少父母还在相爱，而且他们对他很好，小时候的方觉夏是体会过亲情的。

他以为他会这样过一辈子，与数字为伴，吃妈妈做的可口饭菜，和很厉害的吸血鬼爸爸学习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

他以为这就是永远。



（二）

变故发生在十年前。

吸血鬼主要以接任务为生，有些来钱快、危险系数又大的任务被称作血族外快。

方平就是在完成外快的途中出了事。那次他运气不好，碰上了喜好偷猎的高阶吸血鬼猎人，中了几个陷阱，虽然最后成功逃脱，却受到了不可自愈的伤，失去了抵御阳光的能力，每年的阴雨季节还要忍受一阵又一阵的头痛，也不能接什么大的任务了。

骄傲的人被折掉棱角，变得颓废起来。方平从此染上了恶习，脾气越来越暴躁。他和方母不再恩爱，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变着法子折磨她和方觉夏，一遍遍诉说着结婚之后受到的冷眼和不平待遇。

最严重的一次，他指着方觉夏的鼻子，说出了和那些人说过的、一模一样的台词。

“我后悔了，我为什么要生下你！”

“你看看你的胎记，你就是个怪物！”

“......”

男人嘶哑的嗓音充斥着耳膜，面容狰狞不堪，世界从此变得灰暗一片。

那是整个噩梦的开始。



（三）

方觉夏今天又去了疗养院。

这是方母住进这里的第三个年头。尽管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照顾，依然能从她的脸上看到浓重的岁月痕迹，黑发夹杂着白发，眼角和脖子上开始出现皱纹。

也只有在见到亲生儿子时，女人脸上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依稀能看到年轻时的影子。

“这是妈妈问他们借了厨房和食材煲的排骨汤，你尝尝看味道行不行，行我以后经常做。”

“妈，你别忙了，好好养好身体。”方觉夏在床边坐下来，握住她的手。

“没事，比以前好多了。”方母淡笑着说，“小裴安排的人都很负责。他今早刚来看过我。”

“他...”方觉夏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今天有说什么吗？”

“他有问到你的情况。我说你挺好的，最近找了份兼职做家教的工作，别的没什么了。”

“...嗯。”

“你不用老是躲着他。”方母摸了摸他的头，“小裴是个好孩子，对我很好。你也是在替他打工，他都说了你不欠他什么。”

他真的会这么认为就怪了。方觉夏心想，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把汤装进保温盒里，又陪着方母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疗养院。

院子里有一大片草坪，老人坐在上面晒太阳，几个小孩子在旁边尽情玩耍。方觉夏忘记了戴墨镜，于是抬手遮着眼睛挡了会儿太阳，直到走到门口那棵大树旁边才把手臂放下来。

他刚要出门，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今天的任务还没做呢，这就准备走了？”



（四）

裴听颂是吸血鬼。

他的父母是商业联姻，一个眼里只有钱，一个喜欢纸醉金迷的生活，几乎没承担过什么责任。好在他上面还有个姐姐，头脑精明手腕了得，所以他的生活也算顺风顺水，没吃过太大的苦，别人碍于他的家世和裴家大姐的作风，不怎么敢招惹他。

方觉夏不知道是这样的家庭环境造就了裴听颂的叛逆性格，还是他生来如此。总之，这位吸血鬼的行事风格相当不走寻常路。

比如他根本不懂圆滑为何物，比如他比同类更愿意接触人类，比如他从来不把方觉夏当成所谓的异类，更不会说他是怪物。

尽管如此，裴听颂对他的态度和“友好”二字依然沾不上边，甚至有点恶劣，但又不是其他人的那种厌恶和排斥。方觉夏琢磨过这件事，想来想去觉得对方可能对他有点意见。

至于是哪方面的意见，他想不到，也不会主动去问。

裴听颂口中的“任务”就是替他做事，用来抵方母的疗养费，内容也是稀奇古怪，全看这位少爷心情如何。不过人家对他有恩，方觉夏不是不懂道理的人，每次都是尽力完成。

以及，除了必要接触之外，他一般都是能避开就避开对方，避不开就保持最基本的距离。

他们分别属于两个世界，本不应该有太多交集。



（五）

方觉夏被带上车时，头脑还是懵的。

裴听颂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还有心思跟他多说两句：“不用紧张，我姐知道我在帮助你妈，她就是想见你一面。”

见家人这个词对方觉夏来说有些陌生。他至今还不知道要怎么去定义和裴听颂的关系，猝不及防就被告知要去见对方最亲的人——虽然仅仅是个任务，却是迄今为止让他感觉最复杂的一个任务。

方觉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坐在后排，偏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出神。

裴听颂透过后视镜看了他几眼，视线扫过对方白皙的侧颜和形状好看的脖颈，最后落在那块淡红色胎记上。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说它丑呢？明明是上天赐予的、相当漂亮的痕迹，让他想起种在别墅里的血樱，一年四季都会开花。

那是吸血鬼偏爱的品种。只可惜它太难养活，也就裴家这种家底能把血樱种满一整个庭院。

裴听颂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六）

裴家主宅坐落在风景区，占地面积很大。

尽管吸血鬼一族经历了上千年的进化，有了一定的抗阳光能力，建筑物还是以封闭式为主，色调冰冷单一，且大多建在背阴处。

从这个角度来说，裴家也算独树一帜了，住的地方从外表上看和人类住宅没有多大区别，姐弟俩更是可以长期待在阳光下。

从疗养院到这里路程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裴听颂把车停在院子里，带着方觉夏进了大门，姿态随意地像在自家别墅里一样。

“你又乱停。”裴家大姐穿着简单的家常装，上面绣着代表家族的花纹，冲弟弟翻了个白眼，“说了多少次了。”

“So？这次我可没把你喜欢的花花草草碾死。”裴听颂不以为意地说，直接往大客厅的沙发上一躺，“人我带来了，有话快说，说完我们还有别的事情。”

“才来就想着走？能耐了你。”裴家大姐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想起旁边还有客人，又把气硬生生憋了回去，对方觉夏笑了笑，“你去那边坐一会儿。要喝点什么？”

他刚想说不用，只听裴听颂又说：“你在开玩笑吗？你要给他喝血吗？”

“...臭小子，你是专门来拆我台的吗？再废话就滚出去。”

“别客套了，他不习惯这些，你别吓着他。”

“我是鬼吗我吓唬他？”

“吸血鬼也是鬼啊。”

“......”

裴听颂成功把一向伶牙俐齿的姐姐怼得七窍生烟，心里正得意着，结果一转头就看到方觉夏脸上的笑容，愣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在方母不在场的情况下看到对方的笑，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弯起，眼底仿佛藏着一汪春水，把人整个包裹进去。

太漂亮了。裴听颂脑海里忽然蹦出这句话来。

他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了，短时间内居然对着同一个人发了两次呆。



（七）

方觉夏自然不知道某吸血鬼的心路历程。

裴家大姐对他非常亲切，问了一些和他母亲有关的问题，又了解了一下他的近况，都是很普通的对话。

裴听颂在一旁听得不耐烦，玩了会儿手机游戏之后忍不住打断他们：“你还要说多久啊？”

“嫌烦你就先走，一会儿我送觉夏回去。”

“那可不行，他现在在替我打工。”

“那你慢慢等吧，我打算留他在这里吃饭...放心，不是动物血，我以前学过做菜，会做人类吃的食物，你也能吃。”

“我...”

“吃什么吃？他不吃。你都多少年没做过了，别让人家吃出胃病来。”

“我问的是觉夏，又不是你。你非要跟我对着干是不是？皮痒了啊？”

“哟，叫别人名字叫得挺亲热的？”

“怎么？你吃醋啊？”

裴听颂心里一紧，口头禅脱口而出：“我吃个...”

话音未落，室内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八）

方觉夏用手抓着椅背，五指慢慢收紧。

太突然了。什么都看不到，除了坐在身下的椅子，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尝试着喊人，喊裴听颂的名字，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偌大的空间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除此之外就是无边的黑暗。

某种负面情绪涌上心头，蚕食着方觉夏的理智。他低下头，后背渗出冷汗。

这太不正常了。就算他有先天性夜盲症，也只代表生理上的缺陷，何况他还做了很多训练，基本能够克服这种障碍，顶多不太习惯，还不至于产生恐惧感。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方觉夏用手抱着脑袋，将自己缩成一团。

脑海里忽然冒出许多陌生的声音，开始只有一点点小，之后越变越大，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

“你怎么会是吸血鬼和人的孩子？你也喜欢喝血吗？真恶心。”

“他妈妈就是个普通人类，居然能搭上吸血鬼？”

“别人脸上都没有胎记，就他有，他肯定不是正常人。”

“他本来就不是人！他是半人半吸血鬼，是个异类。”

“……”

说话的人语调慢慢变了，变成另一个让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就连内容都是那么单调。

他听到了他曾经最喜欢的亲生父亲的声音。

“怪物！”

“怪物！”

“怪物！”

“……”

不断重复的两个字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方觉夏紧紧束缚，勒得他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冷汗大颗大颗滑落，眼眶一阵发热，终于流出几滴泪来。

是这样啊，原来方平留给他的阴影这么深啊，深到建立了十几二十年的理智在一瞬间全部崩塌，溃不成军。

方觉夏咬紧牙关，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渗出血来，用疼痛来刺激麻木的感官。

就在他感觉到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焦急的喊声。

“方觉夏…”

“方觉夏？”

“方觉夏，你还好吗？”

“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到你就点下头。”

“…”

有人抱着他的肩膀不断摇晃，触感有些冰凉。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黑暗不断褪去，眼前的场景一点一点恢复成原样。

方觉夏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眨掉几滴落在睫毛上的汗水，看到的是裴听颂的脸。

还有裴家大姐凝重的神色。



（九）

裴听颂从来没在方觉夏脸上看到过如此失控的表情。

这人明明有着一半人类的血，体温也是暖的，气质却比吸血鬼还要冷，像冬日里的雪。

裴听颂很少见他情绪外露。哪怕被人那样谩骂指责，方觉夏都是那副模样，不温不火、毫不在意。

他突然就有些不爽。怎么会有理智到这种程度的人？把忍耐当作美德，从不去为自己辩解争取什么，和他天生反骨的个性完全不合。

所以他用有些恶劣的、戏谑的态度去和方觉夏接触，以此掩饰内心的别扭感。他曾以为他很讨厌对方，不是厌恶什么身份，而是讨厌他的为人处世、讨厌他的不为所动。

结果到头来才发现，他只是为对方不平。而这份不平在见到失控的方觉夏之后，又转化成另一种让他难以平复的心情。

裴听颂来不及细想前因后果，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抱着方觉夏轻拍他的后背。

  “嘘，没事了，没事了。”他在对方耳边轻声说，声音带着本人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裴家大姐站在一边，再也不复刚才的亲和，声音冷漠至极：“居然敢放暗系法术来暗算我，还叠加了一层心魔，Astar那边也该好好整治一下了。”

“Astar？”裴听颂皱了皱眉，“你跟他们结仇了？”

“姓金的那位不是一直看不惯我吗？”她撩了撩一头长发，笑容讽刺，“仗着金家有点家底就为非作歹，强占人类、吸人血致人死亡，哪样他没做过？要不是他爸替他兜着，他早就该被送上绞刑架了。”

“那刚才这个是…”

“是在别墅外围施的法术，请了一位大元老。”裴家大姐看着被裴听颂搂在怀里、神色茫然的方觉夏，脸色不太好看，“我猜他的目标就是觉夏。”



（十）

方觉夏暂时在别墅里住了下来。

生父带来的心理阴影被心魔放大，产生了少许后遗症。直到裴听颂把人抱进房间，他才回过神来。

察觉到自己被某只同性吸血鬼抱了一路，方觉夏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你放我下来。”

“到地方了才说，便宜都让你占尽了。”

“什么叫占便宜啊，我只是…”方觉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反驳，只能把话重复一遍，“总之，你快放我下来。你身上好凉。”

“天然空调，多方便啊。”裴听颂把人放在沙发上，嘴上还是忍不住逗他，“你暖，我凉，我们正好互相中和。而且你——”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手感不错。”

话音刚落，一个靠枕砸在他身上。

“What？夸你你还有脾气了。”裴听颂假装无奈地摊了摊手，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他希望方觉夏赶紧忘记刚才发生的事。这话有一半是出于真心，有一半是为了哄他开心...好吧，他把头都埋进沙发里了，也不知道开心没有。

“我找我姐商量点事，你在里面休息一会儿，管家会送点吃的和水过来。”裴听颂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补充道，“房间里有电脑和网络电视，有什么事...就喊我吧。”



（十一）

有什么在发生改变。这是方觉夏这几天的最大感受。

裴听颂有时会来找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用顽劣的语气跟他说话，偶尔还爱逗弄他，逗得方觉夏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施以“暴力”。

不过这种逗弄不带任何恶意，倒是有些讨好的味道，所以方觉夏并不讨厌。

那天之后裴家大姐又来看过他一次，让他至少在这里住一个月。方觉夏虽然不喜欢打扰别人，但他隐约察觉到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反正他只有方母一个亲人，对方又是为了他好，索性就答应了。

不得不说，裴家的条件相当不错。裴家大姐是个精通法术的高阶吸血鬼，之前那次偷袭只是恰好钻了空子，她不会给对方第二次机会，当即就在别墅周围施加了最高级的防御法术。除非三位大元老同时发起进攻，不然无法轻易破解。

有了这层保护，方觉夏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别墅。在房间里窝了整整三天之后，他决定去院子里散散步。

裴家种着许多的植物，最突出的还是位于西侧的一大片血樱，这几天竞相绽放，远远望去非常漂亮。

方觉夏走到花海旁边，伸手抚摸着柔嫩的花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阵微风拂过，几片血樱摇摆着花枝擦过他的脸颊，衬得胎记越发突出。

...

梁若翻进裴家别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一直联系不到方觉夏，费了半天劲才打听这里，又以几年寿命为代价交换了一道临时性法术，这才顺利混了进来。

因为他想见他。



（十二）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梁若对于方觉夏的冷淡态度一点都不意外，苦笑着说：“你不用这么防备我，我这法术只能用一次，也不是攻击性的，不会伤害到你。而且我不会伤害你的。”

方觉夏不想听他说这些话，正要开口赶人，只听他又说：“我就找你说几句话，可以吗？算我求你，说完我就不找你了。我保证。”

“…那你说吧。”

“金向成最近动作很多，他对你可能还没死心，你要当心，千万别一个人行动。”

“嗯。就这个？”

“还有就是，有一句话我憋了很久了。”梁若轻轻吸了口气，“我喜欢你，从我认识你开始就很喜欢。我一直很感谢你当初帮了我，陪我度过一段最艰难的时光。”

“我知道你不稀罕我的一声谢谢，我也不求你回应什么，只是憋得太难受了，说出来就好了。”他看着那片血樱，眼里满是羡慕之色，“你太好了，我根本配不上你，也比不过他。”

方觉夏皱了皱眉。

不过梁若不打算再解释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方觉夏身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打算跟你抢人，我知道你不欢迎我，我先走了。”说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原地。

方觉夏一怔，转过身去。

裴听颂就站在不远处，眼神漠然地看着这个方向。



（十三）

方觉夏被一路拽回了房间。

裴听颂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出奇，属于吸血鬼的冰冷体温顺着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传递过来。

房门“砰”的一声在眼前关上。他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

方觉夏在他面前坐下来，叹着气说：“你生气了。”

“我没有。”

“你有。”他语气笃定，“原因是什么，我大概能猜到。”

“......”

“你担心我，你怕他对我出手。对不...”

“嘘，别说这个。”裴听颂打断他，“你没做错什么。不是你主动把人放进来的，你是因为心软才会给他机会，包括...”

包括那个出人意料的告白。

原来梁若对方觉夏是那种喜欢。那个和他有着相似经历的人参与了他的过往，是没有他裴听颂的过往。

如果再给梁若一点时间，他一定能说出更多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和方觉夏有关，全部是他不知道的过去。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什么都做不了。

细节逐一冒头，维持了许久的假象在那句“我喜欢你”的作用下碎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彻底击垮他的理智，让他崩溃得毫无征兆。

原来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原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原来答案竟是这样。

...

见裴听颂又不说话了，方觉夏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大脑飞速运转做着分析，试图弄清现在的状况。

心里有个猜测冒了出来，他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

裴听颂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直视着他清透的双眼。

“现在说这些话可能有些仓促，你怎么想都行，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也不要把它当成一个恶作剧，ok？”

方觉夏点了点头。

“吸血鬼不会轻易动心。一旦动心，他们的选择即是唯一。”他举起方觉夏的手，“而我的选择是这个，明白了吗？”



（十四）

方觉夏整个人都怔住了。

猜测成真，却没有一套合适的逻辑体系来解释它。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原因是什么，他一个都想不出来。

裴听颂没有像梁若那样说出“我喜欢你”这么直白的话，意思却如出一辙，感情方面甚至更加浓烈，让他彻底丧失语言能力。

“让你马上接受我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爱情，更没想过去和吸血鬼谈恋爱。我跟梁若的目的有一半是一样的，我不想藏着掖着，我必须让你明白这点。”

“但他不求回应，我求。不过我不希望给你压力，你不用急着回答我。”说到这里，裴听颂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牙，显得有些孩子气，“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对我喜欢的一向势在必得。”

这记直球打得方觉夏险些招架不住。他微红着脸偏过头去，轻轻晃了下手：“松…松开我，你太凉了。”

“你又嫌弃我凉，这又不是冬天。”他故意用满是委屈的语气说，“刚才被我握了那么久你不说，我说完了你才来说，简直就是过河拆桥、用完就扔。方觉夏，你比我还没有心。”

“…”

不愧是把大姐堵得无话可说的小少爷，说不过他说不过他。



（十五）

点到为止的道理裴听颂还是懂的。

自从那天告白之后，他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态度，只不过比从前多了几分亲密。

这个度被他把握得很好，既能让方觉夏看到他的行动，又不会把人逼得太紧。

…

时间在日升日落里不断流逝，转眼间又过了两个星期。

裴家别墅一片风平浪静，方觉夏每天过得很是清闲。他向家教机构请了一个月假，用平板和方母打了几次视频电话，隐去某些事情，只说自己是在裴家做客。

方母不疑有他，让他千万不要累着自己，顺便替她好好感谢一下裴听颂。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方觉夏想，嘴上答应下来。

挂掉电话之后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好像有些想念裴听颂了。

被表白时那种心悸的感觉至今还残留在心底。方觉夏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出神，又忍不住把手放在心口，感受着温热的、鲜活的心跳。

那是吸血鬼没有的东西。这种生物冷血起来有多可怕，方觉夏是见识过的。

可是裴听颂跟他们完全不同。以及他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他很向往那个提议。

然而根深蒂固的东西改变起来很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父母失败的婚姻和血统问题横亘在他俩之间，方觉夏还没想好怎么解决它们。

他不能去随便承诺什么。

…

方觉夏抱着枕头，不知不觉睡着了。



（十六）

“我为什么要生下你！”

方平抱着酒瓶靠在床上，指着方觉夏的鼻子骂骂咧咧，面容再也不复往日的俊美，变得苍老很多，气质颓废。

“我要不是为了你们母子俩，我就不会出事！”

“他们说的没错，我为什么要娶你母亲？她就是个普通人，她迟早会离开我！离开我！”方平把酒瓶往地上重重一砸，玻璃碎片飞溅起来，割破了方觉夏的脚趾。

紧接着，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握着他的手腕，用力把他往门外拖去，手的主人边拖边骂着戳心窝子的话：“我儿子才不是这么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我不承认！滚，滚出去！”

大门在眼前重重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方觉夏站在那里，面容呆滞，目光没有丝毫焦距。

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像一具生了锈的木偶。

这里是他的家，现在他被生父赶出家门，他还能去哪里？

方觉夏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朝前走着，不是为了去到什么地方，而是如同机械一般重复着行走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他这辈子只能这样一直走下去时，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

“你是一个人吗？”

带着凉意的手再次握住他的手腕，方觉夏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却发现手的主人力气很大，根本挣脱不了。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方觉夏盯着他的背影，嗓音发哑：“你是吸血鬼吗？”

“是啊。”

“可我不是，我妈妈是人类。”

“哦。”

“听不懂吗？我是半人半吸血鬼，是个怪...”

“你长得这么漂亮，你才不是。”

漂亮就行了吗？方觉夏有些恍惚，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夸他。

“谢谢。”

“谢我什么？你愿意跟我走，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我陪你一起...”

“那还用说。”对方转过头来，面容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是比现在还要年轻一些的裴听颂，“因为我喜欢你。”

方觉夏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张了张嘴，刚要回应这句话——

手机铃声在耳边炸响，把他从梦境拉回现实。



（十七）

方觉夏换了一身便服，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打到车。

脑海里满是方母被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的模样，他在车上握紧双拳，心情焦躁。

他知道他这样有些冲动。对方肯定布了很多陷阱，就等着他中招。

但他们抓住了方觉夏的软肋，也看准了他不爱麻烦人的性格，一个电话、一张照片就把他叫了出来。

关键他还不得不来。

他有想过把这件事告诉裴听颂，结果不仅没有打通电话，还收到了金向成的威胁。

——乖乖过来找我，不要想着求助裴家小子，他现在根本管不着你。再有一次，你就等着替你妈妈收尸吧。

于是方觉夏只能一个人过去。

他有一半吸血鬼血统，体能不错，懂得一些基本的防身术，还会使用武器。金向成劣迹斑斑，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定要把方母先救出来。

至于他自己…方觉夏闭上眼睛。

他不会让自己折腰。

…

汽车停在一片树林旁边，方觉夏没带手机，从兜里拿出一张标签纸，照着记下来的路线步行过去。

他刚走进那个废弃公园，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变成一块巨大的草坪。

几个皮肤苍白的高大男子将他围在中央，露出嗜血的目光，不断舔舐着尖利的牙齿。

不远处有一座高台，中年男人穿着西装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个高脚杯，杯中装着鲜红的液体。

他看着眼前的人，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

“我妈呢？”方觉夏嗓音冷淡。

金向成放下杯子，瞬移到他面前，用手捏住他的下巴：“放心，只要你乖乖的，她就没事。”

“别碰我。”

“装什么装？”金向成冷笑一声，“要不是看你长得不错，还拥有人类的特征，搞起来舒服，你当老子愿意碰你？”

方觉夏冷冷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这副表情成功刺激到了高高在上的吸血鬼。金向成一把卡住他的脖子，语气充满怒意：“老子最他妈讨厌你这种人，明明身份低贱，偏要装什么清高。”

“……”

“不服？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

“有人尊重你吗？有人在乎你吗？有人不介意你的不纯血统吗？”金向成越说越来劲，五指不断收紧，“除了你那卑微的人类妈妈，有人爱你这种怪物吗？”

方觉夏被掐得呼吸不畅，冰冷的表情开始出现裂纹，体能上的优势在纯种吸血鬼的强大力量面前荡然无存。

我不是怪物。

我并非没有人爱。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这两句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缺氧导致眼前一阵发黑，脖子疼得厉害。

到此为止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裴听颂呢，那家伙可是势在必得的啊。

他会生气吗？会难过吗？会吧。毕竟他说他喜欢我。

方觉夏缓缓闭上眼睛，手也放了下去，任由吸进来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

然后他感觉身体一松，那只手离开了他的脖子。

他被拥进一个熟悉的、冰凉的怀抱，低沉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是吗？”



（十八）

方觉夏睁开眼睛，看见金向成瘫坐在地上，正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裴…裴听颂…你怎么来了？！”

“很失望吧？”年轻的吸血鬼抱着他的宝贝，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眼神却是冷的，“是不是觉得没搞死我非常可惜？”

方觉夏见过他的笑容，和现在的大不相同，没了那份真心实意和孩子气，多了几分邪邪的感觉。

还有极致的冷。

“不应该啊，不应该啊…我明明亲眼看见…”

“不要小瞧我啊。”他竖起一根手指，对着空气点了一下，“我好歹也是不输我姐的高阶吸血鬼。”

几个手下发出一阵惨叫，被银质箭矢贯穿了心脏的位置。

“不要杀我…不要！”金向成贴着地面不断后退，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我以后再也不会招惹你了…我可以离开Astar，我这就离开，我把它让给李落…”

“别啊，我又没说我要杀你。”裴听颂笑得邪气极了，“但你要做一件事。”

“我做！我做！”

“听说你觉得方觉夏是怪物？不配被人喜欢？”

“我没有…我乱说的！”

“那么你和他道歉。”

方觉夏愕然抬头。

裴听颂没有看他，而是对着瘫在草坪上的金向成勾了下手指：“道得不够诚恳，让他不满意了，我就砍下你的一只手臂或者大腿。反正你有再生能力，想必不怕这种惩罚。”

…他妈的，他怕疼！

金向成咬了咬牙，往前爬了几步，动作狼狈不堪：“你不是怪物，你有…啊！”

“重来。”

“对不起，你不是…”

“重来。”

“……”

最后方觉夏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拽了拽裴听颂的衣领，小声说：“别…别继续了。”

“怎么，你连他都要心疼？”

“不是心疼。”他有些无奈地说，“只是不太习惯，而且没有必要。我又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怎么不必要了？他可是差点把你掐死，fuck，我还嫌他疼得不够。我…”

方觉夏主动抱住他的腰，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用那双剔透的眸子看着裴听颂，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心疼我，那你就再疼我一下，带我回去好不好？就当我不想看见他。”

“.....”

一招秒杀。

混世魔王逍遥自在了那么多年，上天看不下去，造了个各方面条件都完美迎合他的审美的小人儿下凡来制服他。

裴听颂被他这么一撩，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反正人没事了就好，至于某人自作主张以身犯险的事儿...他眯了眯眼睛，决定回去好好算账。



（十九）

裴听颂直接用了两次瞬移回了他自己的别墅。

他平时不怎么用法术，一是觉得没有必要，二是耗费精力——虽然这点精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方觉夏被他放在地上，心知对方肯定要秋后算账，于是乖乖站在原地。

“不跑了？”

“不跑，跑不过你。”

“这下乖了。”裴听颂把人圈在怀里，“刚才跑出去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想？”

“我...”

“你这还是不信任我的表现啊，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依赖吗？”

“不是...”

“疗养院里有我安排的人，不可能让你妈陷入危险的境地。”想到这里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捏着方觉夏的脸，“姓金的说你妈被绑架了你就真的信了？照片可以造假知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好骗？我要是来晚一步，你就..”

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把话憋了回去。

“我没不信任你，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解决问题。”方觉夏舔了舔嘴唇，天知道这个动作落在裴听颂眼里有多诱人，“而且我没打通你的电话，怕你有事，不想让你分心。我就自己...”

“打不通了你就继续打啊？你一个人去找他，有多危险知道吗？！”裴听颂心里窃喜，却没有表现出来，依然板着个脸，喋喋不休地教育他，“Fine，你很勇敢、你很独立，但是这不是你逞能的理由，你...”

“我喜欢你。”

“......”

“我答应你的追求了。

“......”

裴听颂忽然蹲了下来，把头埋在臂弯里。

完了完了，ko了。

见他是这样的反应，方觉夏心里一慌，跟着蹲了下去，拼命去拽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裴听颂抬起头，目光热烈地盯着他，“别是为了不让我骂你，你才说好听的话来哄我...”

说到一半，他又立刻否定掉了这个猜测。开玩笑，方觉夏怎么会拿这种事情骗他？

所以这是真的？他告白成功了？

“是，你成功了。”方觉夏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抱住他，这会儿也不嫌他体温低了，“其实我早该想通了。”

他和他的过去，明明有无数个心动的瞬间，答案再明显不过。他喜欢裴听颂，这是不需要逻辑论证的事实。

“真好，我成功了。”

吸血鬼将恋人打横抱起，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方觉夏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脖子：“你干什么？”

“约会去啊。”

“喂...”



（二十）

“你恋爱了，对吗？”

方觉夏正在打理插在花瓶里的几朵栀子花，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嗯”了一声。

“多久了？”

“...有半年了。”

“跟我想得差不多。”方母靠在床头，摸着手腕上的银质链子，“小裴确实不错，妈也很喜欢他。”

“妈...”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之间根本不像普通朋友，眼神和相处模式骗不了人。”

“我不希望瞒着你，但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我知道。”她看着背对着她站在那里的亲生儿子，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我...”

“我和你的父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不希望你和我走一样的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希望你过得幸福。这种想法有点自私，你是独立的人，妈知道不应该干涉你的决定，但是...”

“我很幸福。”方觉夏忽然打断了她，“而要达成这种幸福，充要条件就是他。”

方母愣愣地看着他。

“遇见他之后，我开始畅想未来，想过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哪怕时间证明这是错的，至少这一刻我不后悔。我想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认了。”

“...好。妈支持你。”半晌，房间里响起方母微涩的声音，“那么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决定跟他过一辈子了吗？你真的要选择那个...”

“是，我想好了。”方觉夏抚摸着柔嫩的花瓣，语气轻却坚定，“他不想提这个，就由我来提吧。”



（二十一）

裴听颂觉得方觉夏有点不太对劲，具体表现为经常走神。

中途他去厨房倒水，自己跟了过去，结果眼睁睁看着他把水倒在了外面。

“怎么了这是？没有睡好？”他从背后把人抱在怀里，低头亲了亲方觉夏眼角的胎记，“是不是因为我昨晚闹得太狠了...”

“你闭嘴。”方觉夏红着脸，拿起抹布擦拭水池，“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你都对着我发了好几次呆了。虽然这么说有点自恋，但你是不是忽然被我迷得晕头转向，准备以身相许...不对啊，你已经以身相许了。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裴听颂下不来台，一边挠他痒痒一边装凶威胁他：“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是，说得都对。”方觉夏丢开抹布，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进行仪式？”

裴听颂瞪大了眼睛：“你从哪里听说的？”

“从和你谈恋爱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了。说到底，我体内有一半人类的血，跟你的寿命长度还是不能比的。”

“你...”

“可能有点突然，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裴听颂忽然松开他，沉默着后退几步。这个反应让方觉夏心里一沉：“你是不是不愿意？你不想让我...”

“对，我是不想。但不是你想的那个理由。”

方觉夏一愣。

“你知道换血仪式有多痛苦吗？”裴听颂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的风景，语调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你知道，要让天生的东西彻底改头换面有多难吗？而且你还拥有两种血统。”

“没有血缘关系的吸血鬼血统之间想要相互融合，比把一个人类变成纯种吸血鬼还要痛苦成千上万倍。也就是说，你要经历双倍的痛苦，一年一次，直到生命终结。”他用手撑着窗台，五指用力，“一旦开始，你就没有回头路了，除非不想活了。”

“...”

“其实我有考虑过的，毕竟谁都想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但我舍不得让你痛苦。吸血鬼的一生太漫长了，长到你们难以想象，没准哪一天就厌倦了呢？”

“我不会...”

“我不是怀疑你的感情，你听我说完。”他低下头，有些自嘲地笑了，“别看我好像做事挺虎挺直接的，其实我也会有不自信的时候。你敢信吗？裴听颂居然也有瞻前顾后的一天。因为他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宝贝，他太害怕失去。”

“两百多年也挺长了，陪你走完这一辈子没什么不好。孤独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就行。”裴听颂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专注，“毕竟我曾拥有这么好的人了，我可以带着记忆过一辈子，不算白活一场。”

“.....”

方觉夏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前模糊一片。

他没想到裴听颂考虑得这么长远，更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想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自私的人，明明动了真心，嘴上说着永远在一起，却把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患得患失。

裴听颂并不怀疑他的感情，可他对自己的不信任难道不是来源于他？

感情本不应该算得如此清楚，而是遵从本心。就像他对母亲说的，他想错一次。



（二十二）

这是裴听颂第一次向方觉夏剖白真心。

说完以后他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反应，低头抹了把脸，试图转移话题：“反正这些都是我的真实想法，你听听就好。我们都还年轻，这事不急...”

方觉夏忽然用力抱住了他：“别乱说话。”

“......”

“这是你的真心话，不能听听就好。”他把头埋在对方怀里，“你说你心疼我，难道我就不心疼你吗？你不愿意让我受苦，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我不是...”

“我不介意什么痛苦，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多久我都不会厌倦。”方觉夏抬起头，目光坚定，“所以你可以跟我举行仪式。”

“但是真的很疼...”

“我不怕疼。何况授予者也要承担一半痛苦，你也会痛。你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

“不是一半，是一小半。而且这点疼痛对吸血鬼来说就跟蚊子咬了一口似的，跟你承受的那一大半不能比的。”

“蚊子不会咬你。”

“这是重点吗？！”裴听颂又气又急，“相信我，真的很疼。我见过别人疼到发疯的样子，做到半路实在坚持不下去，最后...”

“不会比我爸打我疼了。”

裴听颂哽了一下。

“最严重的时候，他天天打我，换着法子打我。有次他喝醉了，甚至还用尖牙咬我，说要吸干我的血，最后我从家里跑了，在外面躲了一天一夜，还是我妈把我找回来的。这些我都忍过来了，还怕这一次吗？”

“你就是想让我心疼死你...”

“那你就再疼我一下，让我忍受这份疼痛。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不计得失。”

方觉夏说到这里，踮脚吻上他冰凉的嘴唇。

“我爱你。”



（二十三）

尖牙刺进方觉夏的皮肤。

体内好似有一把火烧了起来，沿着脊椎一路烧了上来。勃颈处传来细微的麻痒感，过电一般侵入四肢百骸。

很快，那种难耐的麻痒转化为刺痛，就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脆弱的神经。它们拉扯着它，不断撕咬它，试图撕碎它。

撕心裂肺的疼痛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试图将他吞没，让他溺死在名为痛的浪潮之中。

“忍一忍。”裴听颂轻轻舔着他脖颈上的咬痕，吻掉伤口周围的血珠，“第一次时间会长一点...不过不会太久，很快就好。”

方觉夏疼得说不出话，身上被汗打湿，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抱着裴听颂，紧紧咬着嘴唇，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

“不要咬，都破了。疼的话就喊出来吧。”

“没...没事...”

裴听颂心疼极了，吻住他的嘴唇，用舌头舔着光洁的牙齿，试图和他接吻。

“亲我，亲我就好了。”

“......”

他紧紧搂着方觉夏，似要把人揉进身体里去，让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这样他就可以以身相代了，那该多好。

方觉夏眨了眨眼睛，眨掉黏在睫毛上的汗水。它们太碍事了，挡着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他的恋人。

他在一波又一波的剧痛里张开嘴唇，紧紧缠住裴听颂的舌头，回应着他的吻。

冰凉的、光滑的，却最是温柔。

他们好像只靠接吻就可以过活，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

眼角的胎记越来越红，逐渐变成花的形状。而在裴听颂的颈侧上，出现了一朵一模一样的花。

零点时分，月圆之夜，一切圆满。



（二十四）

血樱，象征血族的花。

它的花期很长，每一朵都各不相同，代表着永恒，也代表着独一无二。

而最独特的品种，莫过于双生。

在同一茎干上开出两朵血樱，一朵雄花一朵雌花，就像彼此的影子，也是彼此的唯一。一旦其中一朵枯萎，另一朵也会追随着它而去。

吸血鬼学会了人类的纹身技术，恋人们在某些部位打上双生印记，以此作为相爱的证据。

不仅如此，他们还为血樱加上特别的花语。

——爱你，直到时间停止、世界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