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沈杞一觉睡醒,天色大亮。 他揉了揉胸口,一夜过去伤势业已愈合,不痛不痒。 扯起长袖看自己臂膀上的黑狼图腾,那玩意儿已经重新藏进骨血里不见了,很有两分“干完活就溜”的意思,肖似沈珏本人。 只是世上已经无有“沈珏”了,惟有一块成了精的翡翠石。 石头精察觉他醒了,骑着长剑撞开了竹门。 一夜过去,一把剑和一块顽石玩成了伙伴,叽里咕噜热闹了一宿。 “师弟。”长剑喊:“醒了就快点来讲故事。” 剑身上蹲着的石头精也慢吞吞地跟着起哄:“快点讲故事。” 沈杞:“出去候着。” 他木着脸,将“出去候着”说出了“滚”的气势,反手甩上门,才静下心来洗漱。 竹楼里样样都有,什么都不缺,似是知道他的需求,连竹桶里洗浴的清水都冒起了白烟,触手温热,不凉不烫。 既然有人招待周到,沈杞也用的理直气壮,洁面漱口后,索性泡进了桶里,准备泡个舒适的热水澡。 约莫是术法的缘故,水温恒定,许久不曾凉下去,将他泡的昏昏欲睡。 竹门又一次被撞开了,长剑带着石头精冲进来:“你怎么这么磨蹭!” 石头精跟着学舌:“磨蹭!” 沈杞觉得自己要被他们烦死了。 原先一个苏栗变成剑以后脑子不好使就已经够烦人,一觉睡醒又多了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石头精。 他呼了一把热水泼过去:“出去!” 长剑躲得快,“嘁”一声:“就那几斤皮肉有什么好洗的,涮涮出来就得了。” 石头精发言:“白溜溜光丢丢的。” 沈家人天生白,不仅白,还皮光水滑。石头精没见过人类,更不曾见过光身子的人,一时大为惊奇,忍不住从长剑上跳下来,要凑到竹桶前细看。 沈杞终于不再婉约,显是明白对这两个愣货婉约是无用的,直接吼出声:“滚出去!” 石头精终究没看成,被大山一把捞出了竹楼。 “人类身上毛那么少呀。”石头精浮在空中喃喃自语:“怪不得要裹衣裳。” 他还不识得美丑,看花鸟鱼虫和鸡鸭猫狗都一样,人虽然长的怪了些还光溜溜需要裹衣裳,在他看来和之前自己裹玄石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忍不住想了一下,别的光溜溜的动物,大多活不长,天一冷,该死也就死了,只有人类,没有皮毛裹身,却要活几十个春秋寒暑,不裹衣裳约莫活不下去。 竹门被人从内拉开,黑着脸的沈杞绑着腰带走出来,抬头对浮在空中的石头精问:“你开灵智这么久,没人教你规矩?” 石头精反问:“什么规矩?” 见沈杞脸色更黑,他又补了一句:“这里除了山兄,我就是规矩。” 他还生怕沈杞不信,便自言自证给他看:“我说鱼会飞。” 翠湖里呼啦一下,腾起无数或黑或白或彩的大大小小的鱼,鱼群凌空而起,扇动着鱼鳍,在半空中游动起来,一眼望去,遮天蔽日的鱼群,带着淋漓不尽的湖水,泛着腥味儿,扑了沈杞一脸。 沈杞:“……” 石头精:“我想要天黑。” 东升的旭日像是吃了迷魂汤,咕咚一下不知掉哪去了,天空陡然漆黑。 石头精:“我要看雪。” 连北风都没有,南风暖洋洋地卷来了雪花。 沈杞被冰雪糊了一脸,在长剑“嚯”“哇”“嗷”地惊呼里忍不住跳脚:“你可闭嘴吧祖宗!” 石头精不紧不慢地闭了嘴,又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问:“你想教我什么规矩?” 沈杞噎了一下,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石头精,也不是祖宗,这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他羞愤地咆哮起来:“赵景铄,你管管他!” 白玉山一声不吭,放出了太阳,收起了冬雪,归置了鱼群,并不肯出声表态,权当自己不存在。 “混世魔王”石头精浮到沈杞身前,奇怪地问他:“你想让山兄管我什么?” 沈杞觉得心累,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同你讲故事吧。” 许是受刺激太大,沈杞一点幺蛾子都没有再出,将他所知道的石头精的上辈子娓娓道来,只是语气板直,讲的无波无澜,也不曾添油加醋,用一个上午的时间,讲完了石头精上辈子近八百年的一生,中间有许多不曾了解的,便简单带过,或者让他以后自己想办法去追寻往事。 他讲的太索然无味,石头精也听得没甚滋味,听完后就记住一点,他和山兄上辈子不是夫妻,是一对姘头。 还是公和公那种。 他追问沈杞:“山兄上辈子很好看么?” 沈杞虽然没见过赵景铄本人,好歹还见识过画像,于是回道:“……还行。” 他又问白玉山:“山兄,你上辈子很好看么?” 白玉山:“……不丑。” 这两个答案他都不满意,问长剑:“你觉得呢?” 长剑最诚恳:“我觉得他蛮好看的。” 石头精便抛弃了两个回答含糊的一山一人,同合得来的小伙伴说话:“有多好看?” 长剑实诚地道:“我以前见过你的记忆,你记忆里的他非常好看,可惜我没有手,不然画给你看。” 石头精舒了口气,“那怪不得我会和山兄当姘头,他那么好看。” 他和长剑嘀嘀咕咕,议论着好看的动物,山里的飞禽们雄鸟比雌鸟好看,走兽里公的比母的好看,所以他上辈子选了个公的当相好,也是说得过去的。 长剑说不仅是飞禽走兽,人类公母也差不多,只是母的体力差,身娇体弱经不起磕碰,公的就强壮些,能扛石头能种地,还经得起打。 长剑说的来劲,还拿他举例子:“你想呀,你上辈子是狼妖呢,背上扛两个人都不成问题,要是娶个寻常小娘子哪受得住你,所以找个好看的男的完全没问题呀。” 石头精觉得很有道理,兴致勃勃地补充:“我觉得现在的山兄也很好看。” 长剑还欲再说,被沈杞一张禁言符贴上了剑柄,彻底打断了一石一剑的讨论。 收回长剑的沈杞一口气往剑身上贴了一摞黄符,禁言和定身来来回回贴一遍,将它裹成黄符剑,方才恶狠狠地揣进了剑鞘,抬头看着装哑巴的白玉山,问他:“你就任他们这样胡说八道?” 白玉山说:“他高兴就好。” 或许换个旁人会被气的肝疼,然而白玉山却无所谓了,只要小石头无忧无愁,胡天海地折腾又有什么关系,他总是能看护的住的,况且只是几句废话而已。 反正他现在只是一座山,又不是人,无需脸皮这种东西。 然而这个沈氏后人却气的不轻,虽然是个出家的道士,也没有遁出红尘外,披了一身人皮,也被困在皮囊里面,在乎颇多,闲言、妄语、礼教、生死,无一不在意,无一不捆束着他。 看在这是小石头曾经照顾的人的份上,白玉山变出一盏茶递到他跟前。 春茶的嫩芽被沸水烫开,茶汤明翠,入口微苦,余味回甘。 沈杞气呼呼地端起茶盏,对围过来的石头精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茶么?” 石头精确实没见过。 沈杞灵机一动,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方青花小碟,里面拢共就摆了三块玉兰花形状的点心。 他盘膝坐在竹桥上,饮一口茶,吃一块点心,细嚼慢咽地用完,又自袖子里取出荷叶碟,青瓷荷叶里摆着三块蜜枣点心,殷红的糕点,上面缀着白白的杏仁,油光润泽,甜香四溢。 沈杞端着点心往石头精面前递了递:“吃么?” 又赶在石头精说话前,一脸恍然地道:“对了,你没有嘴,吃不到。” 石头精:“……” 沈杞又掏了掏袖子,取出一捆荷叶包,他施施然地解开荷叶包裹上的麻绳,里面是切成片状泛着红酱色的肘子肉。 肘子肉被他放在碟上,一张黄符丢上去,火光闪过,酱肘子滋滋地热腾起来,晶莹油花细密地泛出表皮,氤氲到荷叶上。 石头精:“……” 沈杞自从练出袖里乾坤,一向拿它当杂物箱使用,后来苏栗跳炉成剑,最恨的一件事便是从此吃不上好东西,他为了气苏栗,常常往袖里乾坤里丢食物,被惹生气了就从袖里乾坤里取吃食,一边吃一边看长剑气的转圈。 被气的多了,苏栗已经不大在乎了,每次他吃东西,就跑出去玩儿。 没料到这一招还能对石头精使,沈杞快活极了,从袖里乾坤里一件件往外掏吃食,海里游的,山里跑的,天上飞的,煎炸烹煮样样俱全,将身边摆了个满当当,挽起袖子开吃。 沈杞掰开蟹壳,边吃边讲解:“这是蟹,海里生的,白水切姜葱煮开,蘸橙泥姜醋十分鲜甜。” 石头精:“……” 沈杞拿起酒壶:“这是菊酒,米和菊花一起酿制,配蟹吃刚刚好。” 石头精:“……” 沈杞用竹筷夹起鱼肚:“这是稻香鱼,养在稻田里,吃稻花长大,少刺无腥,有稻花清香,这是糖醋做法,酸甜可口……” 剑鞘里的苏栗听沈杞一样样报菜名,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而石头精看这眯眼咀嚼鱼肉的不孝子孙,五十年里头一回觉得受了欺负。 受了欺负的石头精“哇”地一嗓子嚎出来,惊天动地地委屈:“山兄!” 白玉山正要说话,就听那小石头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唤:“山兄,我要变人!我要吃这些东西!” 白玉山:“……你太小了。” 石头精:“我要变人!” 白玉山叹气:“就算变成人,你也太小了。” 石头精:“我要变人!” 白玉山:“真的太小了。” 石头精:“我要!变人!” 白玉山懒得再同他争论,凌空显出一只手来,掌心虚握,伸出食指,在翡翠石上轻轻一点。 翡翠石在空中闪着浅浅绿光,忽而光芒大盛,仿佛一张绿色的茧将它牢牢包裹,尔后绿茧弥散,一个奶娃娃从空中落下了地。 奶娃娃躺在竹桥上凌空蹬腿:“啊!” 白玉山说:“都说太小了。” 奶娃娃蹬也蹬不到地,无助地挥着两条胖胳膊骂人:“咿呀!” 白玉山“噗嗤”笑出了声。 奶娃娃:“咿呀呀!” 沈杞瞪眼望着那奶牙都没有长出来的小娃娃,觉得天地都他娘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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