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刚收拾完烂摊子的阴天子坐在酆都城府衙的桌案前,手中捏着一杆笔,摊开的文书上空无一物。 他提起笔又放下又重新提起,想着自己终究还是上任时间太短,没经过什么大事,连个告状的奏章都写不好,还不如请辞算了。 然而又觉得此时请辞颇有点要挟昊天大帝的意思,十分讨嫌。 他为难地支着额头,手下不自觉地提笔在空白纸上画了一只小王八。 小王八伸着脖子憨头憨脑地趴在白纸上,他又添了两笔,画出一块小石头,变成憨头憨脑的小王八正在爬石头。 南衡突然现身,站在他案牍前平静地点评道:“画的不错,就这样呈上去也行。” 酆都大帝丢了手中笔,伸手在纸上一抹,桌子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只正在爬石头的小王八,小王八划动着爪子,从石头上跌下来,滚在桌上四爪朝天地扭脖子。阴天子眼瞎般装作未看见正在努力翻跟头的小王八,点了点案上白纸,道:“你来做什么,没看我正准备告你一状?” 南衡也瞎了眼般忽视了小王八,主动伸出手,掌心一粒黑色圆珠,珠中自成世界,里面飘荡着无数鬼魂,正是阴天子以为被他劈散的那些魂魄。 阴天子接过黑珠道:“告状还是要告的,否则就是我失职。” 南衡也没说什么,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你前任呢?” “卸任后沉迷做虫。”现任阴天子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脸上都出现了皱纹,“轮回三百回了,从水中蜉蝣到……”他翻了翻案上册子,翻了一会儿才道:“现在是蝉的幼虫,在土里爬着。” 南衡倒是能理解,颔首道:“他一向如此。” 南衡对现任阴天子不熟,倒是和前任酆都大帝颇有交情,算得上旧友,他这位朋友没有别的嗜好,只是对世间百态分外好奇,从前就说过,想知道不同物种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期望卸职后将所有物种都轮回一遍,用完全不同的眼睛看一看这世界。 这理想也不知哪一日才能真正实现,毕竟仅人间就那么多物种,更不提还有那么多凡人凡虫进不去的地方,好在只要不厌烦,终有一天他能完成心愿。 阴天子请他落座,又奉上热茶与点心,或许告完状后上神未必还是上神,然而此刻南衡依然是,即便先前险些一剑劈了他的地府,他还得有待客之道。 两人各自端茶不吭声,寂静空气里只有小王八在桌子上爬动的沙沙声。 总判分身忽然而至,看到两位模样,又瞄了眼桌上小龟,嗽了一声,禀道:“沈忍冬求来生做顽石,可允?” 阴天子提起眼皮望了眼南衡。 南衡端着茶盏,不曾做声。 阴天子回道:“一半功德相抵,依他。” 总判刚收回分身,又忽而出现,再禀:“沈忍冬按刑律要入枉死狱受刑四十九日,大人可有吩咐?” 阴天子瞟了眼默然的南衡。 南衡终于搁下手中茶盏,垂眸道:“他身上有帝王紫气,可用此及剩下一半功德相抵。” 阴天子颔首:“妥。” 判官领命消失,阴天子站起身,“没事了,我去写告状书。” 南衡应了一声,也站起来,阴天子看他身影,冷不防忽而问:“我何时禀上去合适?” “他做石头以后。”南衡躬身作揖道:“多谢。” “不过五天,客气。” 南衡离开酆都,再次出现时却落在赵家皇陵前。 已送进去的那些帝王们的墓门早已封住,在位的皇帝则在另一边修自己的陵寝。 赵氏很久以前,也是小有名望的贵族,经历几次王朝更迭逐渐落没,成了寻常百姓。 起起落落是氏族常情,赵氏一族没有歇下东山再起的心思,希望能恢复祖辈荣光。从高处跌落容易,重新爬山去却难如登天,赵氏一代代子弟坚持着,反而因愿景奢侈,家境頽落的比旁人更快些。 最后连宗田都被旁族所占,祖地被迫搬迁——旱田旁选个高地,不要下场雨就泡了尸骨就足够,圈出来重做了祖地。 一代代赵家人出生又死去,在祖地上刨个坑,打块碑或刻个木牌,黄土一堆便尘埃落定。 也有生不逢时的赵家人,恰好遇上战乱兵祸,就死在了外面,埋在了外面; 更有背运的赵家人,赶上疫症蔓延,尸体就同那些赵钱王孙们混在一处,堆在柴火架上烧成了渣,自然入不了祖坟。 若没有意外,赵景铄也只是一名普通百姓,死后薄皮棺材一敛,埋进黄土。 凡人对故土的留恋,使他们对待死亡,衍生出一个词:落叶归根。 他们总想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将自己老朽之身投进去,滋养故土,成为故土的一部分。 可意外总是会发生,不甘心的赵家出了野心勃勃的子弟,乱世烽火里揭竿而起,随云而上,不仅越过士大夫阶级,且拿了江山,登上皇位。从此离开黄土故地,死后统统送进皇陵,一个个装进冰冷石棺或玉棺里,躺在高高筑起的石台上,日复一日困在密封的盒子里,土渣子都摸不到。 落叶归根便成了一个笑话。 南衡穿过石壁,走进森严帝陵,穿过一道又一道墓室,路过那些石盒或玉盒里的赵家尸骨,径直寻找属于赵景铄的那一片陵寝。 地宫随着赵家人在位时长越建越大,昔年赵景铄的墓室已偏移了地宫中心,南衡穿了许多石壁,方才看见光。 微弱光线引着他走向正确的路,离赵景铄墓室愈近,光线则愈明显,拱顶上的明珠照耀着道路,比烛台的光线弱,没那么明亮,却并不黑暗,使他的陵墓不像个坟,更像是活人长居之所。 南衡顺着道路走到尽头,停在沉重的铜铸门前。 门后是赵景铄的墓室,墓室里有高台,高台上停着一口棺椁; 还有大大小小的房屋相连,一间间屋子里攒满奇珍异宝,等人来看一看。 南衡站在门前,抬起指尖贴在冰凉门环上许久,他垂下眼,看着门上的兽面衔环,想着谁家傻子才会在阴宅上装这玩意儿呢,仿佛人间屋宅门扉,装着辟邪门环,等人来叩。 又想起来,哦,是我。 他自嘲地挽起唇,指尖温度暖热了冰冷铜环,微微用力,闭合的两扇铜门缓缓开启。 经年不用的大门滑过轨道。 轨道里满满油脂被推开,溢流地面——总有闲人无事可做,蹲在地上用小瓶子一点点往里倾注油脂,好似害怕哪年忘了上油,就有人推不开门似的——好似真的会有人来叩门似的。 南衡自然没有叩门,他只轻轻一推,用了指尖上的一点力气,保养过度的门轨一丝噪音都没有发出,在他手下敞开了。 这扇闭合的门,从来也没有落过锁,虚伪地闭合了许多年,只等来人轻推,就能看到门后所有——那些早已不想藏的心思,和半辈子都说不出口话。 气流涌动,门后一片敞亮。 成人高的铜雀烛台亮着星星烛火,墙壁上的长明灯连成了片,本该漆黑的墓室灯火辉煌。 自古帝陵都封闭再封闭,一旦合上便没了空气,长明灯没多久悉数熄灭,只有赵景铄这一朵奇葩,将自己墓室里留了许多气孔,无所谓奇珍损毁,也不在乎墓里自己的尸体会快速朽烂,只怕来人会嫌憋闷,不肯常留。 南衡生而为神,从不知自己还有还有妄念的毛病,没事尽做白日梦,却一场大梦所托非人,于是锦稠破碎,奇珍朽毁,石椁化作粉尘,赵景铄也没等到他要等的人。 明亮光线里,披挂着褴褛冕服的枯骨面朝大门直直站着,黑洞洞的眼窝盯着来人。 他一身发黄的破烂骨架,五百年的时光让他一身坚硬骨头也快撑不住了,他看到大门洞开,以为心愿能得偿,进来的却是同他生前一模一样的一位神祇。 南衡望着他,看他下颌骨动了动。 没了声带的一把骷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地垂下了头。 赵景铄活着的时候尽做白日梦,得了一种“妄念”的病,且病的不轻,打造了他没用的小妖精生老病死都足够装载进去的陵寝,替他备了许多年的春夏秋冬都能用的衣,替他做了一年四季都用穿的鞋,收集了许多神兵利器放在这里,怕他以后在外同人争斗吃亏,要替他武装到牙齿,还有许许多多奇珍异宝,怕他看人间寡淡无味,还有这些珍玩让他赏心悦目。 他准备了许许多多,连死亡都不能让他放下一腔忧愁,惦记着他的小妖精本领低微,往后餐风露雨,受太多苦。 于是一缕执念的魂和不舍化成的灵,向死而生。 这抹执念自赵景铄使,因归位的神祇而强大,撑着破朽皮囊守在陵墓里,等了许多年,希翼着他等的人回头就能看到自己——不用找,我怎么舍得你受苦。 南衡向前走了一步,脚下黏腻,他低下身,看满地溢出的是门轨里无用又多余的油。 油脂一层又一层厚厚地堆叠,仿佛能看见一个身着冕服的身影,一年年地蹲在门后,将装满油脂的小瓶倾倒在满溢的门轨里,轨道缝隙早已被油脂填满,他还不肯罢手,年年复年年地养护着大门,怕铜门太重,他的小妖精推不开。 握着油瓶的手逐渐朽烂,皮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身上帝王冕服也一年年损毁的不成样子,让他连最后的体面都无法维持。 他本是繁盛浩大之美,却撑着丑陋骨头,做这桩每年必做的琐事。 南衡踩着油脂前行,脚印深深落在上面,软黏的质感仿佛冥狱底万年累积的黑淖,黑泥蕴养出厉鬼和恶魔,互相吞食啃咬,他仿佛就踩在那些血盆大口里前行,生生无穷尽。 枯骨也咔咔地动着,往前走了两步,朝南衡伸出微微蜷曲的指骨。 南衡伸手握住他的,温热手掌攥住冰冷指骨的一瞬间,骨架上的术法被激活——源自南衡归位后的一点私念,用一个小小的术法,想看到小妖精脸上惊讶又惊喜的神情。 然而真正看到这一切的只有南衡自己,他看着相交的指骨上飞速长出皮和肉,血管经脉开始蔓延,从相握的部分开始,血肉逐渐长遍全身。 南衡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曾松开,直到骨架重新恢复成人,乌黑的发,紧实的皮肉,跳动的心,奔流的血。 赵景铄睁开眼。 他们久久凝视,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像一场亟待毁尸灭迹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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