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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rtus conclusus 01
竺蓁_
2021-01-30
1.3万
0
雷爾哈爾尼至今依然記得深刻,其時艾因雷拉蹲在店門口盯著最後一盆聖誕花的神情。

 

  那日是他開業快一年的聖誕節當日傍晚。

  街道上熙來嚷往的人潮自午間逐漸遠去,就在每個家庭都擺出豐盛的耶誕饗宴慶祝彼此聚在一塊的和樂時刻,整條街上靜謐地只餘車聲駛疾而過的轟然餘音。

  從他店門口往外看去,邁入十二月時,沿著街道兩側林立的路燈上便依序垂掛起一條條七彩繽紛、五角星星的聖誕燈飾,將歡鬧、和樂、安祥與喜悅的色彩反覆重演在人們的眸中。

  在這寒冷的深冬時節,不斷交錯熄滅亮起的LED燈泡,像極夜裡的銀河降落在人間地面緩緩流倘過的燦爛,再再提醒著人們於聖人重要的降臨日裡,與親愛家人團聚的重要性。

  相比他的顧客,雷爾哈爾尼並不急著收拾店面好趕緊返回歸處,他在世界上唯一的雙親早於他甫成人那年,因車禍驟逝。

  彼時,他剛申請前往國外的花藝學校進行專門的學習。

 

  他的父母生前在他老家鎮上經營一家小小的花店,雖說孩子不一定要依循父母的道路前行,但他之所以會選擇花藝作為志向,確實是從小耳濡目染的結果。

  思即他自幼所聞所見,雷爾哈爾尼由衷認為,那是非常神奇、猶如童話故事裡仙女手裡的無所不能的魔法棒,輕輕一揮,便足以將一切扭轉、化成令他著迷的畫面。

  僅僅是一把小小、不過是用不同花葉纏繞出的花束,竟足以使一對新人熱淚盈眶擁抱對方,使失去伴侶的鄰居奶奶露出久違但安逸的容靨,更且,能使迷路哭泣的稚子破涕為笑。

  他從小便在父親的店裡目睹彷如神蹟的諸多場景,當然,他最初做的那把花束確實讓他見證、體驗了這奇妙變化的過程。

 

  在處理好父母留給他的各種遺產、收拾老家與將店面退租後,雷爾哈爾尼照舊依循既定的規劃,隻身前往在國外學習。在逐步取得花藝證照的日子裡中,他常常在他的筆記本上思索、繪製他想要的花店究竟是怎樣的風格與定位,最終,他決定營造出即使在城市的繁忙奔波的喧囂中,仍有一股大隱於市的寂靜華美。

  學成歸國後,運用父母留下的豐厚人脈,雷爾哈爾尼以適當的價格取得位於重點學區與行政區裡附近巷弄的店面。

  幸運的是,在正式進駐前,整個區塊剛結束都市重劃與更新,拜此所賜,除了固有知名大學、高中、中學外,甚至有所新設立的小學,這讓平日無需任何刺激消費的宣傳,街道便車水馬龍,人潮來去如雲,連帶的嘉惠了他店內的生意。

  但僅僅這樣是不夠的,他的店面很新,才起步沒多久,尚未站穩信譽,他必須確立他的店在人們心中的印象,因此每隔一個月,雷爾哈爾尼便搭配重大活動進行相應的促銷,以期將他花店形象深耕在人們的心中,藉此穩固日後的客源。

  開業第一年的聖誕節於他而言當然更是重中之重。

  作為象徵一年尾聲結束與新年來臨的聖人降臨日,以生機盎然的鮮花裝飾歡鬧與溫暖的氣氛是再適合不過的事情了。

  由於自身因素,相較附近大多數的商家多選擇整日閉店與親朋好友慶祝耶誕佳節,唯獨他在聖誕節當日選擇營業,當然,也有部份店家早上仍營業,但過了午後便陸續閉店了。

  或許如此之故,仍有為數不少的客人經過時,順道進入店內購買花卉當伴手禮贈人,這也是使店內準備的應景花卉比他預期賣出更多的重要因素。

  直至傍晚夜幕降臨,燈光如晝的店內真的毫無任何逗留的顧客,在他環顧一圈心忖差不多該預備關店前,他瞥見一盆放在不算惹眼位置的聖誕花孤零零地乏人問津,於此同時,雷爾哈爾尼注意到一股屬於年輕孩子的目光。

  究竟何時出現在那裡呢?築構店內氛圍用的乾燥花葉一束一束、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地或懸空或垂掛裝飾,按照他設計與吊掛形成的視覺並不會遮蔽視線,畢竟稍早他眼角餘光掃去時,仍未在透明落地窗外見到那孩子的身影。

  然則,雷爾哈爾尼頗詫異孩子目光所至之處,即便是其他孩子或成人,對那盆花的興致並不高昂,畢竟,他疏漏而放在隱蔽、無人聞問角落的聖誕花是盆不算常見的顏色。

  那是盆白笣聖誕花。

 

  一般聖誕花給大眾印象燃燒般的赤豔,可近幾年培育順利,花市亦有陸續有不同顏色的花苞可供挑選販售。剛開業以及尚且年輕的緣故吧,帶著賭運氣的成份,雷爾哈爾尼大膽地進貨了白苞聖誕花,利用店內製作聖誕紅盆栽剩下的軟材搭配顏色與設計,做成小盆景,想用與雪同色典雅的風格當做一份雅緻的聖誕禮物販售。

  可惜他未諳來客的多半是以慣性購買鮮花,加以顏色少見緣故,販售的反應不佳。他總共做了十幾盆,擺出很長一段時間,多虧今日因開業而總算賣出不少,但遺憾的是,仍留了一盆未售出。

 

  正因如此,孩子視線所落之處讓向來從容的雷爾哈爾尼真的愕然了。

 

  他這一回所累積的經驗告訴他,白苞聖誕花不是那麼惹人注目與喜愛,落得此結果是理所當然的,歸根究底,比起白色,人們依舊更加願意購買具有與火焰和聖人為世人承擔罪業所留下相同溫暖顏色的聖誕紅——但那孩子卻迥異於他的經驗。

 

  一雙乍看冷淡沈寂的瞳眸裡閃爍著焰火般渴望的晶亮,雷爾哈爾尼感到畫面很熟悉,他見過無數次,是未知成人世界險惡的小孩期待從聖誕老人那裡收到驚喜禮物的那副盼望神色。

 

  是真的。

  雷爾哈爾尼再次確信無疑,蹲在門口、他此前沒見過的年輕孩子眸底,是迫切渴望擁有那盆白色聖誕花的情緒。

 

  老實說,整個聖誕促銷的差不多了,扣除水電人事成本等費用,昨日結帳時不只打平還有利潤(他可還沒算上今日的),即使中間有些瑕疵(他錯估人們對新花卉的接受度),整體來說他這次聖誕展售是滿成功的一回。進貨總有損益,他本就有意將賣剩的花材報銷,既然如此,換個方式應該也無妨。

 

  真的很專注,他是這麼喜愛嗎?

  在雷爾哈爾尼走出店門口時,那孩子仍舊未被驚動半分,直到他擒著一抹有趣笑意,彎下腰往玻璃窗邊的孩子放聲詢問,孩子才有所反應。

  「我看你盯著很久了,你是想要那盆聖誕花嗎?」

 

  大概是他突如其來的詢問,讓穿著附近知名高中制服、專注盯著聖誕白的孩子嚇得瞬時跳起來,甚至差點重心失衡往後方雪地路磚跌跤,只見他慌張地穩住後,神色惡狠地瞪他,往他迅速擺手,矢口否認。

  「沒!我沒有想買!不用!」

   

  他是以為他要把東西強迫推銷賣給他嗎?

  雷爾哈爾尼頗能理解孩子過度披露出的推辭行止——方才孩子目光透露的情緒他不陌生,那並非少見,只不過,他遇的人裡不多——不只是單純渴望擁有,亦混合了另一種,深知難以獲得只能選擇放棄的灰敗、毫無餘裕的落寞。

  縱使他遠離學生時代太久,又父母這幾年因故逝去,使得他獨立生活一段日子,可他明瞭,並非每個人都能有運用自如的金錢,教科書理所應當的說詞,現實不一定如此。在這種時代裡,仍會存在著的,存在著那樣的孩子。

 

  雷爾哈爾尼反覆重映腦海裡,孩子在被他驚擾前存在其瞳眸深處的隱晦。

  嗯,他確信無誤,和道出的語詞截然不同,怒火瞪視他的孩子其實是十分渴望獲得那盆花。

 

  說到底,他從事的職業必須理解客戶的訴求,才能製作符合顧客所希望的花藝商品,洞悉人心於他而言是簡直如呼吸一般自然,再加上他從小在父母店裡所見與至今累積下來的閱歷,令他不曾判讀錯人們隱蔽在眼後所透露出的真情時實意。

  因而,雷爾哈爾尼渾然不受孩子滿是敵意的怒目所干擾,他相當自然地露出營業用的笑容,一方面是慣性緣故,一方面也是要穩定對方起伏過大的情緒。

  他向他遞出橄欖枝。

 

  「那盆有缺陷,我本來就打算丟了,你真的很想要的話,給你拿去沒關係喔。」

 

  話迄,雷爾哈爾尼頓然有種自己彷彿在籌謀壞事的錯覺。

  略微細思,確實很奇怪,他向孩子道出的那番話,若從另一角度思索,極像是在討好或搭訕對方的藉口。  

  不過,他的說詞是將所見平白陳述,一個方面是事實。只是,固然盆栽因放了段時間有些缺陷(像是花葉乾枯,需要修剪),但缺陷亦非嚴重到不可販售的地步,而是他本就打算報銷,故此前提下,轉贈給想要的他人也不為過。

  那孩子聽了他的提議,充滿敵意的神情毫無減褪半分,他仍舊緘默不語地凝睇他。

  對方的這副反應在雷爾哈爾尼意料之內,一般人都會是這種反應。

  假若提議者是經常往來熟識的人,或許還不那麼戒慎警備,但他們倆根本是只在這聖誕節偶遇,素昧平生、關係生疏的外人,他們甚至未曾曉得彼此的名字。

  從社會觀點看來,他們就是彼此互不熟識的外人。

  自然,一個外人說要免費送一盆花,即使理由乍聽合理,可主要是具備警覺意識的人,因懷疑當中存在貓膩而採取防備提議者的態度,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嗎?

  但,雷爾哈爾尼未看漏在狀似冷淡、漠然的孩子瞳中所閃過的幾絲變化萬千的瀲灩,這使他不禁有些高興(事後想來,他不太能摸清自己為何會因此浮現欣喜情緒),他那番善意的說詞,讓猶如刺蝟般的孩子產生了細不可見的動搖。

 

  半晌過後,當雪花從天空緩緩降落、周圍懸掛的聖誕燈飾顏色映照在孩子身側像幅瑰麗的極光畫作時,雷爾哈爾尼總算等到他頭微微向下一動的時刻。

 

  雷爾哈爾尼溫和地朝始終僵著一副淡漠盔甲的孩子笑笑,表示明白了,又招手示意他一塊進入溫暖的店內。

  

  「……那個,謝謝您。」跟著他走入店內的孩子在跨入玻璃門後,聲如蚊蚋地說了遲來的道謝。

  「不用客氣。」他俯身將花盆捧起,走到櫃檯那放著,彎身拿出收在櫃子內的厚紙袋,不僅如此,還拿出了各式軟配材,他往他露出友善的訊息:「我幫你重新用材料搭配再裝起來吧。喏,這裡我繫上紅色緞帶結可以嗎?跟你眼睛很搭喔。」

  「……嗯。」

  孩子聞言發出單音表示了他同意,可同時,他退後幾步與他維持一段距離,雷爾哈爾尼留意到孩子身上排拒他人靠近的戒備又重新復歸。

  顯而易見,那份戒備未因他的友善減少幾分。

 

  看來,是個話少且相當不好親近的孩子,他想。

  本以為讓對方稍微敞開心胸了,可眼下的狀況又退回最初,理不清胸口這份飄忽不定是遺憾抑或認清事實,雷爾哈爾尼一邊打包一邊忖量。

  並非誇耀,他自認性格算是相當親和的了,即便是附近最難相處的鄰居或認生的孩子都不太排斥他。但佇立在櫃台前方一定距離的他——雷爾哈爾尼開業至昨日都從未見過的與他有著同樣髮色與瞳色的孩子——渾身散發出刺人、難以接近的孤傲感。

  明明是與笑容很搭的孩子,怎麼會這麼愁人呢。

  無緣無故,雷爾哈爾尼頗為惋惜(他甚至沒思考到,何以他獨斷認定孩子若展靨,笑容會是悅人眼目的這件事情是很古怪的。),畢竟,孩子顯露的非一朝一夕形塑出的尖銳,那是長期處於某些情況下才有的自我防衛。

    會是課業導致與同儕緊張的壓力導致的嗎?尋思可能因素中,來自課業的這項揣測是很自然不過的方向。

  總歸而言,孩子穿在身上的服裝是套惹人注目的款式,幾近註冊商標,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也很合理,因那所高中經常由於各種重要活動登上媒體版面,連帶制服樣式也深植人心。

  在媒體揭露的能見度中,該校上鏡的學生一貫洋溢正向能量的自信從容,完全符合社會大眾的期望與口味。

  不過,當街坊來買花或訂製商品時,常在等待期間跟他閒聊各式各樣不披露的小道消息,毫無例外,每逢他們談到那間知名高中時,總會誇張地深深嘆幾口氣,試圖引起聽眾(也就是他)目光,緩緩道,儘管該校升學率數一數二,更且出了不少日後大鳴大放的各領域的明星,可頂著名校光環的壓力,亦讓不少孩子每年從頂樓縱身一躍尋求解脫。

  據說,他們又悄聲地補充(唯恐被注意似的),那間學校的同儕又因學業競爭的緣故,彼此之間會有類似(他們再三強調用語,是類似)霸凌的欺負行徑(他們概然喟嘆,那些手法多樣甚至找不出傷口),跳下來的孩子們中不少是有這類的所致,當然,這些小道消息都未登上媒體頭條,只在這附近人們口裡流傳(主要也是部份商家的孩子就讀該校,從孩子們與父母分享的校園生活中得知的)。

  校方與家長們在事發後都默契地要求學生不准伸張,此外私下塞了不少公關費用,把這類醜聞盡力壓下。如此做的道理很簡單,不過是避免讓名校招牌蒙塵,影響自己子女的未來出路。

 

  思即此,不知怎地,雷爾哈爾尼希望佇立在他身前,有著一雙憂慮紅色瞳眸的孩子不會在那列墜落的人群之中。

  他該要獲得一份祝福。

  

  「好了。」

  在盆栽外盒的中心打上用松果裝飾的緞帶花結,從進門十幾分鐘後,他總算將要贈送給孩子的聖誕花盆栽的裝飾完成,他想,與其直接贈送,不如重新為孩子量身設計新的花藝,當然,整盆聖誕花的基底依舊維持淡雅的白色系,他不過是加了些紅色系的元素與其他相關的飾材。

  雷爾哈爾尼將盆栽收入紙袋後,他提起紙袋從櫃後走出,傾身靠前,動作溫柔地將裝了用許多軟材與飾材裝飾的聖誕盆花放到他手裡,指間不經意觸碰到的部位傳來一股像是被雪蟲咬噬的冰冷,這時,他驚異地發現,本以為會拒絕他捱近的孩子,並未如他臆測地再次後退保持距離——他低頭不知在思考什麼,從而相當順服地自他手裡接過裝著盆栽的紙袋。

 

  處於高中年紀的孩子受到成長的賀爾蒙影響,性格反覆無常,一會這樣,一會那樣,他們處於小孩與大人的轉換階段,十分不安定,於是這孩子往他表露出排拒與順從共存的兩種態度,也不過就是處於這一變化過程中,理所必然的樣貌。

  

  「這給你。」

  話起頭,雷爾哈爾尼總覺得,得要和他說些其他的話(這時,他仍亦未覺察對話是想與孩子產生情感聯繫的手法。)。但能說什麼?他們稱不上認識,最多就處於各自社會角色的位置。

  雖說如此,雷爾哈爾尼不由得心忖,今日可是聖誕節呢,那麼,他對他說聲那句話,是無比正常的吧。 

  他甚少隨心所欲,可就在他心念一動,想和孩子訴說的便不假思索地出口了。

  「祝你聖誕快樂喔。」

 

  話才甫落,孩子的反應頓時使他困惑,他是誤踩什麼不該踩的地雷了嗎?

 

  因為,當他將東西交給對方,微笑地說了句節日快樂後,那本順從拿著東西的孩子立時昂首瞠目地面向他,一雙眼眨也不眨,彷彿他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

  由於那反響過於迅速,迥異於幾分鐘前孩子對他的態度,一時間,雷爾哈爾尼被紅瞳死盯地汗顏又尷尬,儘管如此,他面部笑容依舊維持成人角色應當有的禮儀,他總歸是個大人,這點情況他又不是沒遇過,只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不免懷疑起,他一向得心應手嫻熟的人際交往模式,怎麼放在這孩子身上,回饋給他的竟是接二連三的挫敗感。

  他向他說的那句話沒什麼問題吧?

  很普通啊,尋常可見、只要處於這種歡樂如慶典氣氛時節的日子裡,人們遇到彼此時,都會用來相互招呼、問好的句子。

  

  但孩子表露的意外反應讓他不知所措。

 

  在腦海排查所有可能因素後,雷爾哈爾尼思即莫非是方才他不小心肢體觸碰到他的緣故嗎?是以讓他感到不愉快才有那種眼神?

  這確實很能是答案,高中年紀的孩子敏銳易感,對世界的認識自有一套內在規則,經常與外在世界激烈碰撞,尤其是與他們即將成為的大人們。

  連帶的,這也使得年輕孩子的雷區在許多人眼中實在是意味不明,如夜裡摸物,別人不在意的反而在意無比。

  只是說也奇異,哪怕孩子使雷爾哈爾尼嚐到十分受挫的滋味,他未嘗針對孩子產生負面詞彙。

 

  孩子的情緒果真如雷爾哈爾尼所估的變幻莫測,不過幾秒,他雙眸顯現出的詫異又歸於沉寂,神色也恢復回淡漠。

  他輕輕斂起雙眸。

  「……謝謝你。」

  嗓音很輕,隨時風逝,不留心會忽略,可,他再度向他道謝。

 

  真是位好孩子呢。

  這麼思考對顯然對那孩子是失禮的,不過,雷爾哈爾尼覺得,明明該是想與人保持疏離的冷漠態度,就連對話中都隱藏尖銳的攻擊,卻意外在很多地方保持著與人交際該有的禮貌。

  那種禮貌,在當今自戀為主的社會是相當罕見的事情了。莫非是家教優良的緣故嗎?

  那麼,真的是個很好的孩子。

  跳脫所有邏輯,雷爾哈爾尼直接下了個莫名其妙的結論。

 

  他和他,分明是毫無血緣的陌生人,初識不到幾小時,理由未明,但雷爾哈爾尼就是認為,這位他認識不深的孩子,是位秉性良好的孩子。

 

  在那孩子道謝過,提著紙袋走出店門時,幾十分鐘前他上與他搭話那會從天際零碎紛紛飄落的雪花早戛然停止,在整片聖誕燈閃爍交錯的街道上,背對他的孩子按著一定速度行走於磚道,身影往某處前行。

  雷爾哈爾尼人立在門外,靜靜凝視孩子身影隱沒於街景夜色裡,他才如釋重負地轉身返回店內,一一地收拾起店內各處。

 

  他本忖思在這樣無人的夜晚是否要送孩子歸返。

  黑暗中總隱藏各種蠢蠢欲動的惡意,儘管那孩子年紀看來並不小(他推估至少高一),可畢竟未成年,仍是身為大人的他理當要保護的對象。

  誰都不能擔保在這寂靜無人的聖誕夜裡,會發生什麼憾事,但在他即將付諸行動前,他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允許他貿然突進,他們的關係就僅止於此饋贈與收禮,若再有更多其他更進一步的靠近,恐會惹起社會的潛行規則。

  未經人事的幼年孩子被容許犯錯,為的是讓他從錯誤中學習到大人世界的道理,這是被允許過錯的理由,因為當孩子成為大人後,便不能再如此天真,必須服膺於這些或某些不可言說的,形構穩定社會體系而約定俗成的規則,以致於在「大人」這個身份上,並非每件事情都能放手,相反的,綁手綁腳、須顧及的考慮實在太多。

  畢竟,人再怎樣說,都是社會性的動物。

 

  在怔忡猶豫間,他憶起街坊提過這條街的治安由於某種無法述及檯面的因素,相對其他區域十分安全,他實是無須過度擔憂——特別是,他們眼下並無任何關聯的前提下。

 

  整理告段落後,他不由得吁口氣。

  雷爾哈爾尼想,他真的得好好休息幾天了,否則任憑他如何年輕,一定程度的勞累下,身體依然會吃不消。

  為了穩住經營根基,這整年,他除獨自打理店內外,又馬不停蹄的籌劃各種促銷活動,導致他幾乎沒有休息過一日,這連帶也使他湊不出時間繼續精進、認識新的花藝資訊。

  世道變化莫測,人們喜好、美感亦與時俱進,每一秒的流行風格都會產生異變,假若他不抓緊機運,那麼後續效應他幾乎能想像,既然如此,不如趁著聖誕連假期間,人多往熱門景點移動遊玩,街上暫時會冷清數日的清閒的時機,使自己好好修養生息,以迎接新的一年到來吧。

 

  不過,說實話,還真的很有意思。

  休息差不多後,他抬起最後一桶裝水的塑膠大桶子往水槽傾倒,盯著嘩啦啦流走的水,他不免又微笑地想著方才與孩子短暫的相處,假如他早點發現那盆聖誕花,並將它擺到顯眼位置讓其他顧客買走的話,那個孩子的目光就不會逗留其上,他也不會有機會與孩子對話,最後把具有祝福意味的花卉放到他手裡。

 

  雷爾哈爾尼恍然體悟了什麼,他啊了一聲單音,視野清朗無比。

  他稍早感受到的朦朧終於撥雲見物,他處於謎題之中,是的,今日所有全是重重謎題其中一個篇章。

  一切偶然的像是編排好的劇情橋段,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在推動情節發展,為的便是使他們在這一日相遇。

  獨自一人的聖誕夜,賣剩的聖誕花,目光渴望的孩子,最終脫口給予的祝福話語。

 

  彼此看似毫無關係的場景,實際上卻深刻地相互串連、環環相扣,細思簡直是骨牌效應,要是少了任何一個環節——如果說他沒決定在聖誕節終日營業的話、假如說那盆花在孩子到來前就被另一個人買走的話、甚至,倘若他不仗恃年輕冒險的精神,大膽進貨不常販售的聖誕白的話——那麼,整齣故事的走向將完全會是另一種發展,他此刻種種與思緒將會被全然推翻與改寫。

  

  世上所有遇見都有其意義,正如舊約故事全然類比新約場景與結局,可意義究竟何時兌現,怎樣發生,又該如何解讀狀似毫無關聯的情節與暗喻,卻無從下手。

 

  無可明狀,難以敘清,但事實正是如此,他就是理解孩子本身與他接觸、眼見的一切訊息全是隱密謎題的暗示,孩子反覆無常、不親近他人的封閉性格,也全重重謎團慣有的外顯特性。

  甚而,自孩子目光深處乍然閃現的細節,更是人們信步於日常風景中,尋尋覓覓總算拾獲、能解答一切謎題的鑰匙。

  

  後來,當他們兩人逐漸熟識,雷爾哈爾尼才終於被告知其中一項謎團的答案。

 

  他們最初照面的那個聖誕節,原來是艾因雷拉誕生的日子。

  至於他在交付盆栽後順口和他說的那句,則是艾因雷拉那日所收穫的第一句、亦是唯一一句,來自旁人給予他的祝福話語。

  為此,艾因雷拉才會因他突如其來的祝福投以愕然與不可置信的眼神。

 

  更讓雷爾哈爾尼深感不可思議的卻是,他贈送給艾因雷拉的那盆聖誕白,是他的誕生花。

  獲知的瞬間,他真有種這簡直是一個充滿蜿蜒曲折、跌宕起伏、費盡心思,必須透過許多偶然與偶然疊加,才能總算讓那份祝福抵達他手裡的驚奇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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