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至兮雨泽临

文/唐泽

“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礼记•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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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叫你将军。

我叫祈君汐，星罗右相嫡次女。
记得很清楚，那年新夜大雪纷飞，你接旨，出征大漠。那年你十七岁。
那是我见你的第一面。早便听闻左少将军唐泽风流至极，心怀天下，却又金戈铁马，驰骋疆场，戎马一生。
别的将军出征都是披盔戴甲，身着戎装，可你似乎和他们不一样。你着一袭青衫，背一柄寒剑，褐色长发和青色发带伴着星雪微微飘扬，眸中多情，翩然而立，就那么端端站着，令我恍惚间忽觉百川山海不如你，江山如画，画是你。
也不知怎的，见不远处星雪翩然中愈行愈远的青色背影，我竟悄然挣开了哥哥牵着我的手，鬼使神差般奔向青衫少年。眸间风雪逐渐模糊朦胧，呼吸渐将急促，我微微听见前方有马匹嘶鸣的声响，还有正后不远处哥哥焦急的呼喊，恍惚了几息，几近扑通栽进雪堆里……
竟没有。
扑鼻而来的是令人安心的檀香，我只觉身处温暖的怀间，迷糊着睁眼。一霎，我愣住了，是你。好看得要紧的丹凤眼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宛若凤尾蝶般的墨色睫间落染着星点微雪，谪仙般优雅。鬼使神差般，我伸出手触了触你的睫，失神道：“你的眼睛好好看啊……”你失笑，修长白皙的手指悄然刮了刮我早已冻得通红的鼻尖，眸间尽是温柔，伏在我耳畔，悄声道：“等我回来。”你摸了摸我的头，翩然起身，见身后哥哥愈发清晰的身影，笑着向他挥挥手，便又纵马而上，渐行渐远……

“噗，泠雨家三妹妹可甚是可爱呢。”
青衫少年闲散回首，清秀如画的眉峰一挑，轻轻勾唇倾城一笑。却又轻叹，喃喃道：“惟愿你珍惜所爱，可别像我，孑然一生，凄然离去，孤心四散……”

可为什么我会在你淡漠的眉间，瞥见离人的喜悲霜雪啊。
我呆呆地站在风雪中看着远去的青色身影，直到哥哥气急败坏地拍了一下我的头，“祈君汐！这么大的风雪你干什么去！想不想活了！”
哥哥抬眸见我视野始终跟随的身影，像是明白了些许，眉间染了缕忧。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悄声着道：“君汐，不可。”

不可。不可？
他和哥哥的温柔不一样。
哪怕是风雪夜雨，他的笑总会令人如沐春风般，翩然而立于雪世，如若一幅山水画，谪仙般纯白洁净，不染纤尘，好似多看他一眼，都是一种罪过。我想。
但是他的眸中，像是覆了一层冰霜啊。

“将军的眼睛甚是好看，没有风亦没有月，没有星辰亦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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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唐泽。上京城唐家四少爷，星罗左卫少将军。

曾一人青衫孤影，踏清风与明月，以江山为琴，以兵甲作谱，斟满杯江流作酒，以怒马鲜衣舞一曲乱世恣意风流。罢也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吾性本放荡不羁，只怜风与月，冬日取火温酒，聊慰风尘。不料难逃旌旗啸卷，跃入罔顾乱世，便也踏尽四海黄沙，仍旧三分逍遥，最是风流无暇。

自揖别长安，笼袖冷看乱世始。西风凛冽，杀尽秋叶，血阳残照，染红层层山野，鸦声阵阵，颤动惊惶士吏。不顾身后烽火连天，路遇白骨亦安步徐徐向前。

江风怒吼，掀起战火席卷。玄袍翻，便扬起征旗猎猎，舞长枪，刺破黄沙沉沉。望是，桀骜初露锋芒，挥戈扬鞭少年将，剑眉星目，英姿飒爽。锐气昂，笑声朗，策马飞驰战沙场。

“我，左卫少将军，忠于社稷；但我唐泽，忠于尊上。”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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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临安城。

熹微藐寒，翠柳堤岸，烟雨掩了青砖黛瓦、亭台楼阁。呷一口清茶淡，青丝缱绻懒，慵整提笔绘山川，一纸谈，烟雨雾霭入江南。
雪迹缓缓退却窗檐，瞥见陌上花开满枝桠，妖艳了青黛色的砖瓦；桃花雨擦亮层叠的新绿，倏见新芽缀满碧翠颤动苍苍古寺。杏花雨，沾衣欲湿；杨柳风，吹面不寒。于漫天烟雨涳濛里掬一水柔情，于半山喧闹的杏花中盈一袖暗香，邂逅丹青如墨染。

温柔缱绻的烟雨江南，宛若笔墨苍润、玲珑梦幻的写意水墨画，和风细雨与堤柳描绘出清疏淡雅，清波碧水与小桥勾勒出温婉如画。
阁楼外依稀漂泊着小雨，似烟，似雾，似魂牵的前世；似诗，似画，似梦萦的今生。

春水煎茶。薄唇微抿清茗，却然不得静谧。终是耐不住寂寞，提着裙摆匆匆走下楼去，撑起一把浅青色的油纸伞，翩然而行。携着杏花雨般纯情的少女，翩然而立于烟雨墨染，笑道江南好个春。

霎时，少女宛若茶烟般的眼帘中蓦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是一个……满身鲜血的……黑衣少年。她眸一缩，疾步向前。
少女蹙眉，纤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倏地，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她如藕节般白皙裸露的手腕，眼前人不知何时醒转，抬眸，眸中掠过一丝狠戾。声音很虚弱，却也铿锵，冷冷向她道，“来者何人？”少女刚想起身挣脱束缚发飙，霎时身前的桃花如烟雨般簌簌飘落，熹风袭过少年高马尾的发丝，将那缕褐发轻轻拂起，星辰万千的眸绽放在她眸中。少女一怔，身子猛然向少年俯去，忽而鼻尖对着鼻尖，依稀能听见少年略微急促的鼻息，还有那身令人安心的淡淡檀香味。
亦有，少年躲避的目光和微微泛红的脸颊……
少女噗嗤一笑，身子更向前俯去，唇几近抚到少年的薄唇，静静端详着他那对动人心魄的丹凤眼，鬼使神差般伸手触了触他宛若墨色凤尾蝶的睫，失神道：“有一说一，你的眼睛真的好好看啊。”嗯，长得还不错，入得了她宁汐婉的眼。

少年冷哼，抬眸，定定地望着她，只是颊间的绯红仍未消去。
少女起身，满意地拍拍手，哼着小曲儿绕到少年背后去，尝没等他惊呼制止，刺啦一声，撕破他墨色外衫，将少年伤痕累累浸满鲜血的背裸露在外。“你……”少年满脸黑线，几近背气。
这姑娘，也太虎了点吧……
“啧啧，”少女仔仔细细端详他的后背，轻抚，素手上沾满了鲜血，道：“算你运气好，遇到了本小姐，不然不出一盏茶……你，必死无疑。”说完便起身，又绕到少年面前，倏地探进他怀中，小手不安分地往他腰间乱摸，嘴里还嘟囔着什么“腰封搁哪儿去了……啊在这儿，啧啧，你这腰封也忒难解了吧……”少年差点眼前一黑，全力挣脱小姑娘，一边咬牙切齿道：“流氓……”

霎时，少年凝神静听，正后方有人！瞳孔一缩，是他们！蓦然将小姑娘从腰间捞出，小姑娘还懵懵然，急眼，刚想开口回怼，可骂人的嘴刚一张开，立即被一个温软的唇舌抵住，少年的檀香扑面而来，比方才又灼热了几分。
宁汐婉瞪大了眸，几乎想吃人了！
初吻啊！她临安城第一美人宁汐婉的初吻啊！就，就没了？！不过，这人嘴唇挺软，还挺香。她吸吸，嚼嚼，嘿，口感还不错嘛！所以……是她占便宜啦？
少年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他就这么被个黄毛丫头给轻薄了？好不容易把嘴唇抽出来，他以唇抵唇同她说：“不要动。”说话时，舌尖儿相碰，又掀起阵阵涟漪。 

几丛黑影掠过到他们正前不远处，静静地远望他们，一人眸微眯，道：“是他吗？”语出，立刻被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反驳了回去：“怎会，他可是星罗鼎鼎有名的谪仙君子呢，啧啧，怎会是这对苟合的狗男女？走吧，不然他可就跑远咯……”先前那人有些犹豫，又开口道：“那也得仔细看看，万一是那人……”“不可能，”同伴立即慢悠悠打断他，“且不说那人应对四方追击，逃命不成，怎会有心思干这个？单凭那是天下皆知的谦谦君子，他也无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用看了，得快去别处找他……”
危机渐渐散去，宁汐婉啧啧两声，一边悠闲地欣赏面前人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少年被她看得脸红，迅速踉跄起身，却还听地上的小丫头很讽刺地说了句：“谦谦君子？”少年甚为尴尬，还有些不知所措，如此场面他平生从未遇过，如此……他在心中选择用词，如此欠揍还流氓的小丫头，平生也是从未遇过。
他作揖，认真道：“万分感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必将相报。”“噫，”宁汐婉拍拍手起身，一脸痞气，邪乎乎地笑着，道：“我这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得不？”少年一怔，他纵是料到这小丫头定不会让他好好离开，可，这也太流氓了吧？！宁汐婉蓦地噗嗤，捧着肚子笑他，道：“噗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的啦。”语罢，拉着一脸茫然的少年就往东边去，一边道：“走个屁走，你可看看你那背上的伤，走，本小姐带你去医馆……”
少年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不由得失笑。

宁汐婉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家伙，小丫头直接好家伙。
星罗左卫少将军？
那个被誉为谪仙的少将军唐泽？
那个迷倒上京城万千花季少女的少将军唐泽？
那个所向披靡征战沙场鲜衣怒马心怀天下的少将军唐泽？
那个一笑倾城风姿绝色风流至极桀骜不驯刚柔并济耐心细腻的少将军唐泽？
我TM……
小丫头咬牙切齿，悄悄握紧了拳头。

一炷香前。
“爹！爹！你看我给你带了个什么美男子来！”从临安医馆回来后，小丫头雀跃着领他踏入尚书宁府，回首，笑颜如花。宁言书，临安尚书，从书房探出头来，笑道：“小丫头今个儿交到朋友啦？”宁汐婉嘿嘿一笑，拉拉少年的衣角，让他上前去。少年此时早已被宁府小厮给带去好好沐了个浴，一袭青衫折扇，青色发带肆意飘扬，就那么端端地站着，如诗，亦如画。
宁言细细端详着少年，霎时一惊，立刻跪下，大喊：“臣，见过少将军！”
少年笑笑，点点头，示意他起身。宁言书赶紧拽着宁汐婉，呵斥她跪下，小丫头这时还辨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懵懵然，宁言书急了，恨铁不成钢般向她说：“汐婉，这是星罗左卫少将军，唐泽！快快来见过少将军！”小丫头，真的彻底懵了……
唐泽失笑，俯身向宁言作揖，道：“宁尚书不必多礼，宁二小姐可还救了本将军一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无妨在意这些礼节。”唐泽冲发着懵的宁汐婉剑眉微挑，笑意盈盈。

待小姑娘回过神来时，少年早已策马，渐行渐远……
手中留着他腰间挂着的玉佩，少女轻轻摩挲，隐隐残存着他的余温。温润细腻的白玉上隐约刻着一个“泽”字，小姑娘倏地抬头仰望湛蓝的天，闭眸，泪眼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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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断桥边，敛了眸，回首——君于桥头，伊人立桥尾，腼腆娇羞的女儿心思，倏地鼓足了勇气，怯怯抬了眸，却见他正盈盈含笑，霎时万物失色，衬得他温文润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落英缤纷，思绪惹了绯霞，青衫莫湮灭风华。伊人赌气般跺脚，转身，心思却亦如桃花一地扬洒，乱了心扉，此生不悔。

“婉儿，等我回来。为你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少年笑着，如是道。
少女面颊微红，轻斥道赶紧打你的仗去……

又有谁知，此见，已是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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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桀骜少年臣，不信鬼神不信人。”

将军不能坠入红尘。
我依稀记得父亲那天在母亲墓前醉酒，哭得死去活来时拉着我的手告诫我的这句话。

是吗。
是啊。
将军确是不能坠入红尘，可惜我懂得太晚了。

婉儿，忘川黄泉、奈何彼岸，我陪你过。
漠南还未攻下，总有一天，我会长枪策马，兵临城下，万箭齐发，挑灯看剑，万里兵戈。你的夙愿，我帮你还。婉儿，等我。
此生只做你的将军。
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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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军万马未动我半分心跳，最后竟败给你浅浅一笑。”

吾曾怒马鲜衣，铁马金戈，此间少年。
承卿旧诺，山河无恙，知否？
吾曾仗剑天涯，跌落凡尘，焉忘春秋。
何言重岁，旧事莫提，可念？
吾曾惊动山河，风流潇洒，心怀天下。
怎会甘心，云烟已旧，了去？
吾曾落花残阳，西风叹凉，难忘妄之。
仍许来世，遇卿过雨，可愿？
吾曾尤记年少，坐看乱世，岁沉默始。
回眸倏念，宛若初见，可记？
吾曾温酒举杯，无人相和，孑然一身。
告别吾兮，笑道转身，可好？
……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光为华，日为曦；韶华如水，芳年易逝。

从前，尽了繁华，白了苍桑；却也，月色如梦，烟火迷离；
依旧，人间烟火，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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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漠南疆场。
斜阳照耀下的大漠，沙粒反射出灿烂刺目的光，灼人的温度久久不散。远出战马嘶鸣、刀光剑影的交错声响，震慑着每位将士的心魂。
黄沙漫天，褐发高马尾无羁少年于战马之上，面容坚毅，眼神夺目。

灵武二十一年夏，星罗左卫少将军唐泽，
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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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
星罗上京城祈府。
“祈少爷，祈三小姐，本将乃漠南战役副将，苏栀屿。”男子持剑作揖，眉间尽是淡漠。
“少将军……日前战殒于疆场了。”
“少将军临死前，让我告诉您，好好代他活下去。”他对女孩道。

“唐泽，你骗人……”女孩失了神，踉跄着险些倒地。
下雨了。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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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军与宁二小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宁二小姐欢喜青色，少将军便换下戎装，一袭青衫。”
“宁二小姐喜欢梨花春白、烟雨丹青，少将军便着春衫，吹絮江南。”
“暮色低垂之时，宁二小姐诵一阙诗词，少将军便捧一卷兵书。”
“月映西楼之际，宁二小姐低眉弹一曲古筝，少将军便在中庭翩然舞剑。”
“宁二小姐……”
“祈三小姐可是不知，少将军心悦宁二小姐的事啊，上京城人们都晓得。”

“造化弄人啊。”
“宁二小姐还是没等到少将军回来。去了。”
“自此，少将军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其他人许是不知，但我知道。少将军如水般的眸，自此便覆了一层寒霜。”

“许是三小姐眉眼和宁二小姐甚是相似罢。”
“微微上翘的眼尾真是和宁二小姐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长风起，战马鸣，模糊了双眸，仿若看到你鲜衣怒马，疾驰而来……
着一袭青衫，背一柄寒剑，褐色长发和青色发带伴着星雪微微飘扬，眸中多情，翩然而立，就那么端端站着，宛若画中仙。

愿将军，安好。
————
惟愿，
青衫至兮，雨泽仍临。

<本篇完.>
2021.1.1

2021，携手同行，不忘初心，未来可期，新年快乐。(*๓´╰╯`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