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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双玉记·第五章
溯痕
2020-10-31
51万
69
第五章


去梧州走水路最为便捷,登上船舶,顺着泗阳江水行舟三个日夜,便能抵达梧州码头。

沈珏带着小道士到了江边,正值晌午,江面上起了风,浑黄江水涌动着一下一下地拍打江岸。

身边的小道士望着滔滔江水,仿佛一下子软了腿,扒着沈珏的袖摆,哆嗦地不成人样:“沈公子,能不能不走水路?”

沈珏没有回答,反倒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淡淡青光闪烁了一下,弹开了那双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爪子,他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个人久了,一天天、一年年的日子过下来,自然就长了些怪癖,譬如受不得旁人碰触,隔着衣物都觉得勉强。

他将他轻轻弹开,小道士没东西可抓,立时要瘫在地上,艰难站稳了腿,铮铮有词地替自己讲道理:“我叫狸奴,所以怕水。”

他细皮嫩肉的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一望便知是从不晓烦恼为何物的孩子,能肆无忌惮地贬低自己的师叔祖,也能把荒诞的理由理直气壮的喊出来。沈珏看着他,就像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个理直气壮地吆喝着“我还是个宝宝呢”敢爬到伊墨头上兴风作浪的小不点,仿佛倏忽一下,就面目全非起来。

 

从懵懂无知的孩童,一夜便通晓了世事繁杂,人情冷暖,心事重重的长大了——

那是金秋时节,沈园里的大树都开始落了叶,在秋风里纷扬着翻卷,任意飘荡,将整座园子铺了厚厚一层金黄。

他追着一只蛐蛐儿,一路窜进了小叔沈桢的院子。

他从未见过小叔,听阿爷说是去远方赴任多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院没有主人,厢房门上挂着一只只的冷清铜锁,逢年过节时,会有丫头取过钥匙开锁,将里面清扫一遍。

这院子里有一棵椿树,每年开春的时候,椿芽便成了餐桌上一道小菜。

它是沈园中唯一一株椿树,自它扎根在院中,沈桢院里其它花花草草便遭了灾,没两年便全军覆没。沈珏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猖獗的植物,根系扎入深土仍觉不足,贪婪的根系蛛网一样铺张,疯狂地蔓延着攫取养分,而后在每一个春天里,墙根下,缝隙中,有泥土的地方,都是它的新枝芽。

它的贪婪不仅是根须,枝干也是一样,从春到秋,灰白枝干笔直地往上长,一副恨天高的架势欲捅破苍穹。

连落叶都与旁的树不同,冬天将要到来时,园子里的其它树木,是温柔又忧伤地落下叶片,落得流连不舍沙沙轻唤;只有它,像是被谁摧残的狠了似的,大股大股枝条在一阵阵小风中,噼里啪啦地往下甩,半夜里也不歇,砸在地上像是闹了鬼。

阿爷每次都想伐掉它,又拿不定主意,据说这是小
叔小时候亲手栽的。小小的沈珏想,若是小叔回家,发现自己院子里那么多花花草草,都被自己种的椿树逼死了,许会亲手砍了它罢。

他这会儿忙着抓蛐蛐儿,倒是没有想太多,连追带扑地终于在石缝里把那只蛐蛐掏到手,两只手捂着,慢慢,慢慢地打开一条缝隙,凑过去一看,唉,原来是个瘦条条的丑东西,白花了他这么多力气。气鼓鼓地双手一甩,把那吓坏了的虫子放了生。

带着一身脏兮兮的泥土草梗,他站在叶子快要落光的大椿树底下仰着脖子往上望,仰的太凶,后脑勺都要碰到脊梁,真是好高好高的树……

 

事情发生后,他一人独处时,总是回忆那一刻。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仿佛一只反刍的羔羊,将不详的征兆和结局无数次咀嚼,试图理清那一段无法挽回的光阴。

然而,他知道自己,那个小小的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想过,于是也就没了理由和推脱,只能无力地望着自己小小的背影,在时光的这边徒劳地伸着手,想要抓住他。

别去。他想,然后看着那个孩子兴奋地搓了搓手心,抱着树杆两脚一蹬,爬了上去。

他顺着高高的树杆灵巧地爬行,中途看到隔壁院子里正在洒扫的婢女,绿色的裙裾随着扫帚一摇一摇;看到隔壁的隔壁院子里开的灿烂的菊花,那盆“金枪托桂”在菊花丛里小小的模样,仿佛只是很平凡的花而已;看到阿爷院子里的荷塘被风吹过,荡开层层波纹,闪烁着金光,波光粼粼地耀眼,像是太阳掉进了荷塘;还有阿奶的木屋,灰溜溜的屋顶在梅园不起眼的小小一座。阿爹的楠木小楼略大些,院墙处长着几颗桂花树。阿爹说过,桂花自古便有“折桂”之意,沈家的嫡长子都住在这里,是个很好的寓意……

他爬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快,仔细打量着自己长大的沈园,这还是他头一回在这么高的地方,俯视着自己的家,便觉得先前熟悉的地方样样都新奇起来。

等他爬到最尖细的地方,再没有攀爬的路径时,他才停下来,发现自己抱着的细小枝干正在摇摇又晃晃……

 

“沈公子,沈公子!”

狸奴觉得这位俊美公子脑子怕是不大好使,不是走神就是发呆,很对不起那张脸,顶好看一个人,偏有个走神的毛病。

人都是这般,一旦发现了对方的缺陷,就不容易生起敬畏之心来。他也不管自己刚被人家嫌弃地弹开手,上去一把抓住沈珏的胳膊,使劲摇了摇:“沈公子莫要发呆了,你看看我,不走水路成么?”

沈珏回过神:“我看你活蹦乱跳好的很,怕什么水。”

说完一把提起他的后领,提溜起这自称是只猫的小道士,迈开大步,直接蹬上了船。

刚刚还
胆气足足的小道士闭了嘴,被丢在摇摆的船舱里也没吭声,紧紧攥着木船的边沿,一张雪白小脸没了血色。

看他是真吓破了胆,沈珏和船老大交接完碎银,又把他重新提起来,笔直地走向了居室。

江上的客船并不大,最贵的居室也小的很,一张木桌两条长凳,配着两张床板,角落里还有一个净桶就是全部。

沈珏把小道士放在木凳上,关上了临江的窗户。小道士终于见不到江水,坐在凳子上依旧哆嗦了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的狸奴气湿了眼,他有一双猫儿眼,圆溜溜的黑白分明,笼上了薄薄水汽,望着别人时,常常叫人软了心肠。

可惜他这次遇上的不是人,半人半妖的沈公子,同样也是千娇百宠养大的,几百年前就会这一手,且玩的比他还要熟稔三分。

冷漠的看他一眼,沈珏将背上行囊取下放在一旁,便去了窄小木床上盘腿打坐。

狸奴:“……”

好气,长这么大第一遭受委屈呢。

狸奴是个乳名,无父无母,还未足月便被人丢在道观门口。

观内道士开门发现他时,他赤条条的抱着一只大黄猫睡得正香。就这么,他和那只大黄猫一起入了道观,当初抱他回道观的小道士成了他的师兄。

他长到学舌的年纪,师兄逗他管那只越来越肥的橘猫叫娘,他从来都听师兄的话,就学会了对橘猫叫娘,自己也有了“狸奴”的乳名。

等发现大黄猫是只公猫的时候,喊娘也喊顺了口,拗不回来,便破罐子破摔的喊到今天。

这会儿狸奴生了气,也不理“好看的沈公子”,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自己先来三遍清心咒。

他还有个硬脾气,孤坐在凳子上默念心咒,肚子饿叫了也不吭声,沈珏已经入了定,也不曾在意。

一直到客船停靠在某个小镇的码头上,船工去岸边补充粮水,他才睁开眼。

 

已然过去一天一夜了。

小道士还是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仿佛成了木雕的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眼睑青了一圈。

沈珏看他可怜模样,终于想起这还是个刚入门的小道士,不似他快要将自己活成个老妖怪,连忙随手一指,小道士面前的桌上就摆上了一叠叠菜肴,不知是哪家酒楼的菜品,热气腾腾地泛着油光。

狸奴板着脸,不吃嗟来之食的哼了一鼻子,重又闭上眼睛。

沈珏也没说什么,起身打开门,离开了逼仄的居室。

 

他这一去时间便过的无比漫长,先前哪怕室内寂静,只要侧耳细听,好歹能听见自己以外的那道呼吸声。

眼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条凳上,关了窗的室内光线幽暗,仿佛变了一个世界。

狸奴倏地一下委屈起来,莫名红了眼眶。也不
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个样子了。

许是每天给祖师爷们上香时都能看到挂着的那副画,看得多了,就以为画上也是个自家人。

直到这时候才猛地惊醒过来,哪来那么多“自家人”,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落差感不谓不大,以致伤心的红了眼。

而后自己抬起袖子,狠狠摁了两下眼角,便恢复了平静。

 

沈珏再次推门进来,桌上菜肴已经被吃了个干净,只剩几许油汤,小道士站在桌边,冲着他抬手作揖道谢。

他挥了挥手,空碟碗筷一并随着上面摆着的一锭小银元宝齐齐消失,去了该去的地方。

沈珏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栗。”

他随了师父姓,姓苏,唤栗。取了狸的谐音。

栗这种果子,一打眼像个刺球,刺球本身就是硬壳,剖开了刺球还是一层硬壳,只有再剖一次,才有中间甜甜的果实。沈珏看着小道士,觉得名字取的和他这个人倒是颇般配。

“乳名狸奴?”

“沈公子唤我阿栗就行。”他又行了个礼,带着些许腼腆:“乳名是家中师长唤的。”

倒是突然客气了许多。

 

沈珏点点头,唤了一声:“阿栗。”

小道士莫名看着他,圆溜溜的眼里带着疑惑,眼圈还有一层浅浅淡红未褪。

“怎么就委屈了?”他冷不丁地问,容色淡漠,仿佛不知道自己对一个孩子的无心的过分。

可他是真不觉得自己过分,这才哪跟哪儿呢,哪里就值得红了眼圈,他甚至都不明白,不过是饿了这小道士几顿饭罢了,这也值当红眼睛?

他问出声,话音尚未落地,便莫名的,自己好似身临其境地忽然懂了小道士的委屈——

 

便是那年秋天的沈园,他在高高、高高的树尖往下看,树底下围着一圈丫头,还有几个青衣小厮,都在惊慌地喊他。远远地,连阿爷也提着袍摆往这边跑。

他冲下面挥了挥手,想说没事,不会摔。话还没来得及说,咔地一声,他身子一空,整个人便直直地往下坠。

坠落的过程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他本能地缩起了身子,变回了原形。

裹着一团累赘的衣物,心惊肉跳地用四脚落了地。

等他用狼身从衣裳里钻出头来,还不曾来得及得意自己的毫发无损,迎面是阿爹屋里的侍女,每天给他编辫戴花的清苒姐姐的尖叫声。

他长这么大,从未听过女人的尖叫,那么尖利,那么刺耳,仿佛变成了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耳膜。

还有更多的声音接踵而来,往日熟悉的小厮在惊恐的喊叫,隔壁院子里刚刚还在洒扫的绿裙姐姐,拿着扫帚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

他傻傻地看着,连疼痛都不自知,懵懂地望着眼前一切,所有人的脸仿佛都变了形。

直到阿爹的大丫头,清屏姐姐突然冲了过来,往他身前一扑,与此同时他听到一道风声。风声里,一根粗长的木棍砸在清屏瘦弱的脊梁上,沉沉地一声闷响仿佛是从体腔内部发出来的,女孩猛地压在他身上,又很快抬起身,咳出一道血花,洒在他的皮毛上。

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背上的血点,又愣愣地仰头看她,只见她支棱着半个身子牢牢罩在自己上方,用手将他剩下的裹缠衣物从后腿上扯开,急急催喊:“小少爷,快跑啊!”

他被推了一下,就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清屏姐姐趴在地上没有动,扫帚和木棍落在她身上,还有无数声“妖怪”“畜生”“打死它”在小院上空喝骂着,呼喊着……

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昏头涨脑地往前冲,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清屏姐姐的脸,睁着一双同样凄惶的眼,殷红的血甚至糊住了她的白牙,她张着嘴,血淋淋地一声声嘶喊着:小少爷,快跑啊!

——快跑!

 

他不知跑了多久,看到眼前有座木屋,屋门紧闭,他转开身,又看到小小的窗户开着,便跳起来一头扎了进去,正惊魂未定地哆嗦着,一只带着檀香的手伸了过来,他猛地一惊,本能发出一声咆哮,转头张嘴咬住了那只手,温热的血液瞬间浸湿了犬牙,他愣了神。

“嗯?”尾音带着一点疑惑,手的主人不仅没有收回去,反而伸过了另一只手,摁在他的头顶:“是小宝吗?”

女人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舒缓,是经年累月世事无常里酿出来的从容散漫,慢悠悠地抽回了那支被咬出血的手,改托在他腹下,将他托起来,缓缓圈在怀里,这才抬起他脖子,对上那双淡金的兽瞳:“怎么了,小宝?”

他一抖一抖地打着颤,舔了舔牙上的人血,就这么醒了神智,凝望着自己出生以来,只见过两次的奶奶,这是第二次见她。

沈老夫人和从前比起来没什么变化,他还在喝羊奶的时候,在襁褓里见过她一次,是管家爷爷抱着他送到了梅园门口,而后奶奶走了出来,低头看了看他,说:我是你奶奶。又说,那就养着罢。

就是这样冷清的褐色眼睛,仿佛天崩地裂也寻常的神情,丢下这么一句话,回了佛堂。

洞开的记忆,让他在这曾见过一眼的奶奶面前,起了山呼海啸的委屈。

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他想说:我被打了;

还想说,清屏姐姐要被打死了;

还想说,我不是怪物;

还想说,阿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咬你;

那么多的话,在他脑子里翻腾,每每涌到嘴边,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仿佛自他牙牙学语起,所学会的所有人类的语言,都在他嗓子里死去了。剩下属于动物的
喉音,哽在嗓子里,让他止不住地一阵阵咆哮。

 

“委屈了?”老夫人将怀里的小东西紧了紧,一手慢腾腾地抚着他后颈的皮毛,一边淡淡地道:“你啊,你的苦,还在后头。”

她的声音慈软,又浸着寒凉,是参透虚妄的漠然又悲悯,仿佛谶言落了地,千钧般砸起无数尘埃。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怀里咆哮不歇的小狼崽安静下来。

小东西仿佛死去一样无声无息地蜷缩着。

 

老夫人挑挑眉,轻哼了一声:“真是一家子,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而后她进了自己的厢房,抖落开叠好的铺盖,将她手里这团没用的东西塞进了被窝,只留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在枕上架着。

 

随手从衣柜里拽出一件里衣,老夫人扯了点白布,拭净手上的血迹,扎好了伤口。

转过身走到门前,拉开木门又停住了。她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搁在门边的条案上,回头冲着被子里那团毛球缓缓道:“歇着罢,阿奶替你出气。”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半脸在敞开的门前,另一半在门后阴影里,逆着光的侧影勾勒出她挺的笔直的娇小身形还有那高抬的下颌,而后常年冷淡的目光波澜不惊地从床帏扫过,扫过那惶惶然的狼头,扫过床头矮几,最后停在刚刚摆上的佛珠上。

她收回视线,离开昏暗的佛堂,一步迈进了秋日灿烂的阳光里。

 

木门轻轻阖上了,檀香缭绕的被窝,小小的狼崽瞪着紧闭的门扉。

他忍不住一遍遍地想,连只见过我两次的奶奶都护着我,你们这些天天陪着我、逗我玩了四年的人,怎么说打杀就要真的打死我呢?

他想不明白地红了眼,胸口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只好张着嘴,用力呼吸着。

平生头一回,他委屈的连呼吸都艰难,却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 

69条评论

陌上花开_kng
8楼 2020-11-16
遇蛇看过太久了,好多情节都记不清了,是不是得再看一遍
KK世界居民_ug7BR3 : 年纪轻轻的 为什么要想不开再看一遍
鹿过的盛夏 : 再哭一次吗?🌝
橘子好运来
7楼 2020-10-31
伊墨活了千年,没有钦佩过什么人,沈清轩的母亲是一个。
镇川王小新
17楼 2021-01-23
奶奶也是很好的人,对小宝很在乎
梦远古 : 她是在沈清轩被伤害后,想弥补,但沈清轩已不在乎,所以只能对小宝好
镇川王小新 : 请看看我说的是什么好吗,我是说奶奶对小宝很好,一直默默为他祈福,在他的身份被发现之后一口气遣散了家中的仆人
Moonlight_PzL3PB
14楼 2021-01-21
上面遇蛇,下面就是双玉记
简直不可李玉h : 我也是好家伙
殇愈痕
20楼 2021-02-15
沈珏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伊墨的样子,骨子里又带着沈清轩的倔强,真的好让人心疼啊